第十章 質子少年
三月末時,邯鄲北城附郭小城,質子館一旁的叢台上。
五十六歲的平原君趙勝披著大氅,留著修剪精緻卻難掩歲月而花白的鬍鬚。作為戰國四君子的他,此時並無什麼禮賢下士的謙虛、和煦,有的只是憂愁。
整個趙國上層,都因為當年的質子嬴子楚翻身當了秦王而驚恐。十年前那場讓趙國丁壯折損過半的戰事中,他們就差一步就殺了嬴子楚泄憤。
原本,在嬴子楚立為太子時,趙國已經表示會將趙姬母子送歸。可實在是沒想到那位可憐的幾十年的太子竟如此的福薄,僅僅當了三天的大王。
秦國短短一年時間連喪二王,新王子楚又是朝野不熟的新君,這正是大好機會。顧慮種種得失后,趙勝提議再次攻秦,得到小舅子魏無忌的大力支持。
作為唯一一個曾經闊過,將秦國打的險些滅國的魏國,也是無比恐懼秦國後續的報復。趙國也是如此,白起殺了趙軍四十萬不假,可秦軍損失也將近二十萬。明明是同宗兄弟之國,可雙方都是家家戴孝,一旦再次發動傾國之戰,趙國上下必將被秦軍屠戮一空。
哪怕秦軍不會再屠城,可白起人屠、殺神的名聲響徹各國各處,無人不怕秦軍兵鋒。
叢台是一類密集建造的防禦箭塔,趙勝俯觀質子館,在秦國那一片區域內冷冷清清,趙勝透過窗戶,見一名瑟瑟發抖的紅裝婦女坐在廳堂中紡織,還有一名九歲左右的孩童在院中騎著竹馬玩耍。
微微皺眉,趙勝聲音含糊:「此女,氣度不類趙姬,應多些怨氣。」
負責此事的門客兩掌交疊在胸前,微微躬身:「君上的意思,在下理解了。」
緩緩點著頭,趙勝眯眼:「秦國善用間,不除國中秦間。彼知我而我不知彼,此戰……」
說著又微微搖頭,不清除秦國黑冰台安插的姦細,他不認為這次戰爭能有勝率。長平之戰的失敗,不僅在於秦國姦細居中作梗,更大的原因在於趙國的資源無法全面調動,如秦國那樣上下一心,全部資源投入戰事。
與其說趙國被秦國打敗,不如說是消耗、對峙三年的戰事中,趙國的元氣比不上秦國雄厚。也有運氣成份,趙括的戰術是一次賭博,最大的失誤在於他本人率領突騎沖陣時戰死,導致毫無戰心的趙軍群龍無首時,發生連鎖性的投降。
他更知道白起殺降軍的原因,不是白起真的嗜殺,而是秦軍也已瀕臨斷糧絕境,只能殺盡降軍,而不是押回秦國做工。
這也是白起死因所在,秦國的國力消耗嚴重,白起反對攻取邯鄲一事,才被賜死。如白起預料的那樣,大勝后精疲力盡的秦軍的確嚇住了各國,卻被信陵君一戰擊潰。
趙勝的一眾門客因他的憂慮,而人人羞愧垂頭。
他又忍不住輕嘆一聲,緩緩從樓梯一步步走下,如同趙國的國運一般。想他年輕時,趙國國力無匹力壓韓魏為三晉之首,國中名將此起彼伏個個威壓列國,而他更是名聞列國,與魏國信陵君、齊孟嘗君、楚春申君齊名的大人物,門客數千。
而這一切宛如昨日黃花今不見,長平一戰趙國丁壯男子戰死近半,國力徒降,就連燕國這類二流小國也敢在大趙面前逞能。
秦軍圍邯鄲時,唇亡齒寒下各國出軍卻為秦軍威勢所壓,皆避而不戰,而他為了邀請援軍更是丟盡了臉面。他的小舅子魏無忌一戰擊潰秦軍,闖下偌大名聲,而他外強中乾的本質也顯露,家中門客千餘人轉投信陵君門下,一切苦果咽下,他又無處訴說,這是何等的憋屈呀!
而秦國的那些親戚……讓趙勝更是無比的恐懼。趙國亡國於他國不可怕,王室依舊可以延續。而秦國的王室,絕對會將他們殺乾淨。因為,趙國贏姓才是宗家,秦國贏姓而是別出分家,沒見秦國國君都是趙氏,而不是秦氏?
作為趙武靈王的幼子,趙勝的一生經歷了大趙胡服騎射帶來的興盛、沙丘之變的動蕩、勵精圖治的強盛、長平之戰的慘敗、各國救趙時的屈辱。
而現在,他只想重挫秦軍一次,不是為了報仇,僅僅只為爭取時間,讓大趙恢復元氣。
邯鄲城東二十里,一處靠山臨河,叫做清流村的村莊,一場雪后。
「暴秦野種!快!」
一名在院中掃雪的少年隔著低矮板築土牆瞥到一黑袍、油頭垢面、頭髮散披的小少年不由怒吼一聲,高舉著竹枝掃把向外沖,掃雪的數名少年抄起手裡工具就沖了出去。
此時的清流村只剩下老人、少年、大量的寡婦,就連幼童都無多少。長平之戰,趙國近半丁壯被殺,造成了無數破散的家庭,就連人口繁衍都有了斷層。
對他們來說,遷移到這裡的趙姬母子,只知是秦國質子遺孀罷了。見了小趙政,就如同殺父仇人一般,也的確是殺父仇人。
小趙政提著充當門閂的四尺長木棍,見了這幫衝來少年拎起木棍當頭就是砸下。
打翻五名少年,趙政左臂無力垂著,右手提著染血的木棍進入這家院子,一腳踹開門,屋中只剩下一名枯瘦老叟。
「麥餅。」
吐出兩個字,趙政從懷裡掏出一枚刀幣丟在小木几上清脆作響,右手又抄起木棍,歪著腦袋看一眼老叟,又扭著頭打量屋中。
老叟指了指木隔子,雙目渾濁:「秦人?」
趙政走到木隔子后,翻了幾個竹籃子,取出兩塊麥餅給老叟看了看,塞入懷裡,下巴揚著:「玄鳥後裔,嬴姓趙氏,名政。惡來三十五世孫。」
老叟聞言一嘆,幽幽道:「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至中衍,為帝大戊御。其後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後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後為趙。」
小趙政拿起木棍,來到老叟面前上下打量,依舊揚著下巴:「識字?」
老叟微微頷首:「蒼頭邯鄲原,現為此處里長。」
小趙政努嘴:「邯鄲氏?以蒼頭為吏,趙無人矣。」
以封地為氏,邯鄲氏與李氏、龐氏、樓氏、廉氏等曾經都是趙國宗室強力分家。
邯鄲原苦澀一笑,閉上眼睛:「同源同種,手足相殘……老朽年少時,秦趙兄弟之國互為表裡,卻不想如今……你去吧。」
趙政呵呵做笑,轉身走幾步,駐步:「韓、魏、吳等姬姓諸國,只恨手足相殘之事少,不恨多。我贏姓立足不易,自當強者為尊。」
邯鄲原不應話,趙政提著木棍走出屋子,清流村中更多的少年圍過來,趙政猛地睜大眼睛,神情詫異看向遠處,這幫少年背後。
一幫持械少年紛紛扭頭之際,等他們反應過來,趙政已翻過低矮土牆,撒腿就在雪地里跑,一幫少年紛紛大罵卑鄙,追之不及。
踉踉蹌蹌,趙政跑回家中。這是臨時撥付於他們母子使用的宅院,原來的主人父子倆戰死,妻改嫁后已荒置七八年。
低矮土牆茅草做頂的屋子裡,趙政瞥一眼生火取暖,卻未收拾屋中的母親,又看了看沒了多數茅草,只留下樑柱的屋頂,眨著眼睛。
趙姬雙臂抱住小腿,下巴搭在膝蓋上,白皙面容染著幾道黑灰手印,圓滾滾黑白分明的雙目中火苗跳動,卻眼眸無神,似乎並未察覺到兒子的到來。
趙政捂著左臂活動一番,故意齜牙咧嘴抽冷氣,見趙姬毫無反應,從懷裡掏出一枚麥餅丟在草堆上,努嘴:「吃的,吃吧。」
提著木棍,他轉身就走。
他走後,趙姬緩緩扭頭看著無門的門框,又低頭看看稻草堆上的麥餅,露出詭異的微笑,隨後雙目眥圓,眼眶輕輕抖動。
清流村的少年、寡婦對她們母子充滿惡意,而老一輩的人還多有照拂。屋中的麥秸就是村中老者送來的,昨夜若無這一地草堆,她母子二人可能撐不過去。
趙政也是雙目眥圓,大步疾走毫無目的,來到了河邊,便沿河向上,渾渾噩噩。
「秦狗!」
河邊,趙政喘著氣,突然一塊石子砸在身側河水裡,濺起的水花濺了他一身。
他扭頭循聲看去,見對岸一名與他年歲無差多少的小少年叉腰笑著,周圍十幾名淘洗衣物的少女有的拍掌助威,有的竟被一個『秦』字嚇哭,更有的素衣少女撿著石頭,用行動表示她們的決心。
喘著粗氣,趙政微微眥目恨恨望著對面,一片片石子砸來,他腳下水花四濺,更有不少石子砸到身上。對岸多是女子,心軟雖恨秦人,卻也沒下死手。
低頭看一眼沒膝河水,趙政握緊木棍一言不發,呼吸粗重朝上游繼續跑,他見那裡似有石子橋,他要過河!
上游,一片木林中,他看不到任何人,想來任何人也看不到他,便氣力一泄,斜倚著一棵樹榦,打量著陌生又新奇的環境,這裡比質子館廣闊的多,起碼他可以自由的奔跑,更無趙國宗室學者喋喋不休,講什麼儒家大義大仁。
寒風順著領口、袖口灌入,趙政手縮在袖子里,夾著木棍一步一晃向著石子橋走去。那是鋪在河中,由十幾塊稀疏、大方石組成的簡陋渡河建築。
拐過一塊大石,趙政眸子一縮,隨即揚著下巴,麵皮繃緊,很是孤傲的樣子。
他看到一位衣著素藍兩色的趙女在河邊浣紗,看衣著也該是士女,再不濟也是閭右良家之女。怎麼看,也不似是閭左貧家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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