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後悔與否

第六十二章 後悔與否

頭頂星月,腳下遍布霜華。

一襲魏武卒重甲打扮,宋武內穿青兕戰甲,外穿紅袍,又罩一層紅色絲線編織的重札戰甲,重札戰甲大部甲片塗飾黑漆,少部分甲片鎏銀,鎏銀甲片在甲身組成大小不一的菱紋,這是軍階的重要標誌。

他左手挽著三尺高,兩尺寬的虎頭紋飾塔盾,右手提著九尺長格鬥鐵戟。掛著大紅披風,披風下是懸著的兩筒箭壺,左腰掛劍,漆弓解去弓弦,弓身筆直一條四尺長,斜斜固定在背後披風下。

與其他夜裡解散的龍陽君府邸衛士一樣,宋武混跡其中跟著不少衛士來到北門邊緣的酒館,北城城門口的這處酒館通宵達旦營業,顧客多是夜裡巡防軍士。

此時的酒館內,吃酒進飯的軍士三五成群,交頭接耳進行著串連。宋武等一眾出身龍陽君府邸的武卒衛士進入后,整個酒館內倏忽之間,寂靜一片。

宋武目光所及,已看到不少巡防軍士手握劍柄,神色警惕有了火併的苗頭。

他身邊的武卒越聚越多堵在門口結成陣勢,也是做好了火併的準備,就如如今的大梁城一樣,兩個派系的成員極有可能因為一個眼神的原因而爆發遍及全城的內戰。

這時候子源從樓上下來,踩在木製樓梯上咚咚作響,吸引雙方的目光。

下樓,子源微笑著抬手對周圍做下壓手勢,巡防軍士敵意稍減,宋武身邊的武卒衛士這才進入酒館,抱團落座,門口處就剩下宋武孤零零一個。

看著笑吟吟的子源,宋武頗有些尷尬:「先生……來的真巧。」

子源展臂示意上樓,笑著說:「不巧,有備而來罷了。」

沉默間上樓,站在二樓隔著護欄面南,子源看著南邊出現的火把長龍:「不是在下料定王孫膽怯要潛逃,而是在下料定魏王圉必將報復王孫。如今城中猶如秋日原野枯草稠茂,一撮火苗就可引發燎原之火。」

宋武清晰看到,從王宮北門湧出的衛士手持火把,將龍陽君府邸團團圍住,忍不住問:「魏王瘋了么?」

現在這種形勢下,魏王竟然還敢明火執杖的派宮衛外出,就不怕與蓄謀已久的城防軍隊爆發衝突?不僅派出了宮衛,還很不給面子的將龍陽君府邸包圍,這讓龍陽君的面子往哪擱?

如今的龍陽君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形影不離,時時刻刻都準備服侍、伺候魏王的內侍,如今的龍陽君是威名遍及天下,是魏國內影響力僅次於魏王、信陵君的強大人物。

何況,現在王城的平安,很大一部分功勞要歸於龍陽君的鼎力斡旋,是龍陽君使得各處保持了最大的剋制。可魏王今夜的行為,完全可以說是自取滅亡,自毀樑柱。

「魏王是否瘋了……在下不知。在下知道的是,論對魏王秉性的了解,天下無出龍陽君右者。龍陽君照顧魏王臉面,不會硬阻王城衛士。而龍陽君與王孫,似乎有著不同於常人的交情。是故,在下斷定龍陽君會安排王孫潛逃,如此兼顧了魏王的顏面,以及與王孫的情誼。」

雙手負在背後,子源眯著眼:「對於此時的魏王而言,瘋與不瘋並無區別。換做在下,明知勝利無望,還不若活的暢快一些。誅殺王孫,對魏王而言就是一件酣暢淋漓,極為痛快舒心的事情。王孫,以為如何?」

宋武左手壓在劍柄上,右手拄著鐵戟眺望遠處,背後披風輕輕抖動,語氣嘲弄:「形勢如山如岳,山勢崩裂,我區區凡人能有何為?」

「王孫此言差矣,豈不知愚公移山舊事?」

子源左手搭在護欄上,右手比劃著,扭頭看向宋武側臉:「二十年前的龍陽君入大梁城時,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而如今的龍陽君呢?依在下看來,二十年後的王孫,所能取得的成就必不會低於龍陽君。」

宋武斜眼撇過去:「先生有話大可明言。」

子源搖頭笑笑:「王孫何必心生戒備?這世上,在下是對王孫最無害的人,此言可表日月。其實,在下今夜等候在此,是為了表達一腔善意,希望王孫莫要因六縣之失而追悔、喪志。」

現在的宋武有什麼,在物質上來說,財富還不如魏國的尋常將軍來的有權有地位有財富;可一旦擁有六縣之地,那他搖身一變,就跟隔壁的薛國國君一樣了,成為天下最尊貴的三十人之一。

就因為一時意氣,宋武將動動嘴皮子就能擁有的六縣之地、高隆地位給鬧沒了。對很多貴族而言,宋武是典型的憨傻之人。對於中低層的士民、市井遊俠而言,雖然覺得宋武這麼做很有仁信,可也有些想不明白:尊嚴、仁愛,真的就比六縣之地重要?

幾乎很多人都想不通的問題,那宋武這個當事人冷靜下來,會不會想不通?會不會後悔?作為當事人,若想不通後悔,對整個人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子源的關切語言,讓宋武摸不著頭緒,扭頭看一眼子源倒映火苗的雙眸,一笑:「追悔莫及的事情,於子武而言甚多。然而,凡是子武所為所行,子武自始至終心中無悔。若不是先生提及,可能子武還想不到這六縣之地有什麼好追悔的。其實,先生多慮了,在天下人看來,魏王贈子武六縣之地,是莫大的仁善、厚恩。」

語氣轉為嘲諷,宋武不屑:「天下人的看法是天下人的看法,子武的看法是子武的看法。在子武看來,毀約鼠輩破門搶走家中十石米糧,卻又回頭來施捨三斗來接濟救活……就這樣想博得一世善名、子武的感謝,實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作為宋國國滅以來,當世最大的受害人之一,宋武的看法若跟國滅時的旁觀者、得利者一樣,才是匪夷所思!

魏王、龍陽君乃至是信陵君,都以為六縣之地足以贏得當世稱讚以及宋武、宋人的感激和效忠。他們看法是對的,在普世大眾觀念中,宋武就應該感激魏國的仗義。

可宋武看來這是強盜邏輯,當世列國之間存在的普世觀念就是錯誤的,他沒能力去摧毀糾正,也要保證自己不被同化。

宋國的滅亡根本原因,不僅僅在於魏國、趙國等三晉背盟,也不在於對五國聯軍發起的奇襲無備,也不是因為當時國內爭奪儲君之位爆發的內亂。而是不認同、不適應這種弱肉強食的國際氣氛,對道義還存有僥倖。

被聯軍奇襲打懵后,宋國乾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動員抗戰,而是企圖通過服軟認栽來取得和平。想先割出去部分土地取得和平,梳理內部后再想辦法把失土奪回來。正因為求和的軟弱態度,助長了聯軍的貪婪,導致宋國全境淪喪!

魯國因為大行儒家思想而齊國吞併,儒家力量收縮回宋國休養,宋國在康王中晚期推崇儒家思想,文風大盛在列國之中僅次於衛國。在思想、道德上,宋國上下就與列國不同!

儒家、墨家、老莊等百家思想很早就流行於宋地,宋康王痴迷於武力,中晚期被儒生說動,才正式主推儒家。

從春秋開始,宋地一直就是文化之國,否則宋襄公爭奪霸主之位時,也不會在孟地會盟諸侯時,因為守約而沒有率領軍隊而被楚軍伏兵捕獲;也不會在泓水之戰中因注重仁義之師的名譽而接連延誤戰機,導致發生戰敗重傷的笑話。

宋襄公是嫡子,卻是次子,宋桓公病重時,宋襄公想要把君位讓給庶兄目夷,目夷反對跑到宋襄公妻子的娘家衛國,讓位失敗后,宋襄公繼位后又把目夷請回來委任為國相,執掌軍政大權。

這還僅僅是一例,在列國公子爭奪君位手足相殘時,宋國還能時不時的爆發一些人性上的閃光點,這就是宋國與列國最大的不同。

諸姬之國看秦楚是蠻夷之國,而宋國看諸姬之國……也是蠻夷之國!

這種高傲貫徹宋武身心,怎麼可能對魏國拋出的六縣之地而去搖尾巴?

宋武不清楚子源怎麼這麼好心,也懶得回答太多,表達完自己態度后,便眺望遠處龍陽君府邸方面。

子源搖搖頭,卻說:「王孫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一樁更易天下形勢的機緣。若王孫答應魏國條約,以附屬而立國。三五年內,宋國可恢復當年版圖。爭霸天下,未嘗不可?」

這話讓宋武笑了:「先生此言荒謬,如今關東列國畏秦如虎,而我宋國即使重立,不說齊楚這二方之國,光是中原魏國,便不是我宋國能招惹的。連魏國尚有不如,如何能談爭霸天下?」

子源還是搖頭:「孟嘗君老矣,仍有爭霸天下之雄心。王孫若是有意,不妨去薛國一行。若王孫重開宋國基業,孟嘗君老死之時,便是王孫吞滅薛國恢復淮北二郡基業的大好時機。至於楚國佔據的徐郡,彭郡,包括陳郡,都是三五年內可圖謀的。」

他一臉信心,煞有其事的指點天下,宋武皺眉笑問:「田文老兒蒼蒼老矣,先生說他還有爭奪天下之雄心,豈不可笑?田文老兒再年青五十年,也不見得能成就此事,他憑什麼如此篤定?」

子源含笑搖頭:「這要問孟嘗君,王孫想明白究竟,不妨去薛國。」

宋武沉吟,點頭:「也好,就去一趟薛國。」

反正他要去大宋郡徵募軍隊,到時必然走訪各縣糾集宗族骨幹,渡過泗水去薛國搞搞破壞出口氣,也是一件能激勵部伍的好事情。

子源主要的事情說完了,拱手:「今夜想來還有其他人物要拜訪王孫,在下就不叨擾了。臨走,在下還是為王孫而遺憾,今日王孫白白放過了一個天大機緣。若是羨門子高得悉,又要氣惱王孫不成器。」

羨門子高……

宋武雙眸微縮,眉宇冷峻厲目望去:「羨門子高?先生何人?這……不該是先生知道的事情。」

子源笑笑,笑容難見的帶了一絲情緒,苦澀的情緒:「當年,在下不過是漏網之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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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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