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我即王法
火光與月華交映,宋武不時捏一把烤黃豆一粒粒送入口中,咯嘣咀嚼側頭看著夜色下的大梁城,陷入沉思,思慮著大宋郡的募兵一事。
他面前的小機上擺著酒瓮、酒碟,以及鹵好的肉片等冷盤,雖然腹中饑饉,可他不願意冒險吃這裡的肉菜,更別說易於溶解毒物的酒水。
尤其是酒水,對下層人來說能喝酒是地位的象徵,是一種榮譽。與中上層一樣,喝酒都是為了體驗那種飄飄欲仙的暢快感。
然而,若是可以,宋武不會沾一滴酒。
周公姬旦是諸姬之國傳頌的賢人,敵之大賢就是我之大寇。周公姬旦,這個賢人在宋武眼中就是惡人。周公姬旦執掌國政的時候,不允許殷商族裔入伍,斷絕了大部分底層士族的受教育權;又嚴格禁止周人飲酒,卻鼓勵殷商族裔飲酒,懷的是什麼心思,不言而喻。
當時的殷商族裔人口繁茂,根本不是那點國土所能養育的。又不許入伍,殷商族裔怎麼生存?那就進行遊走天下的買賣,圖的就是一口吃的。以至於,做買賣的人都是殷商族裔,導致商人就成了買賣人的同義詞。
這是個軍人地位崇高的年代,商周之際,一個尋常士族後裔能入伍,絕對是一件值得其家人驕傲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這個年青人是受到周圍鄉鄰擁戴,是受到上級看重的優秀青年,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入伍,才能享受到正統的受教育權力,然後才擁有晉陞的資格。
這也是宋武重組軍隊的困難所在,除了需要一批經驗豐富的各級軍吏外,他還需要大量的文化人,對入伍的軍士進行教育。也只有進行過教育的軍隊,才能自我成長,湧現出一層層的合格軍吏,以及協助治理地方的官員。
腳步聲漸近,宋武扭頭看去,見銀色月華下是一張精緻小八字鬍裝飾的纖瘦面容,高挺鼻樑兩側是深深眼窩,眼窩較深顯得眉頭高隆,高隆的眉頭又彷彿遮住了月華,使得一雙深陷眼窩又平白顯得陰沉,無華。
熟悉的腳步聲,陌生的鬍鬚,宋武怔了怔,又搖頭閉目一嘆:「李斯師兄?」
以前的李斯,是留著楚地風格明顯的大鬍子,任由鬍鬚自由生長,是個生性颯踏、爽利的人。可如今,粗獷大鬍子不見了,有的只是修飾精緻的兩撇小須,讓宋武如何不詫異?
拱手,一臉感慨,李斯連連點頭,雙目倒映月之霜華,緊抿著唇角,良久:「未曾想……真是子武!」
宋武展臂示意,繼續搖頭苦笑:「除了子武,還能是誰?」
李斯落座,兩腿盤起身子微微前傾,看一眼桌上酒菜,又抬眉看宋武,感嘆道:「今日城中各處,不論城中士民,或是外地游商、學子,無不傳頌子武大仁大勇。」
宋武翻開酒碟,雙手抱著酒瓮給李斯斟酒,一哼:「這有什麼好傳頌的?子武所作所為,只求舒暢痛快。這隨意而行的性子本就不合法家真意,荀師訓誡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師兄也是知道的。」
李斯知道宋武不飲酒,與韓非一樣,都視酒如毒藥。
端起酒碟,李斯又看一眼滿桌酒菜,問:「子武,莫非在等客人?」
宋武揚揚下巴示意李斯儘管喝:「那客人剛走不久,說了些無趣的話。」
李斯笑笑,雙手端起酒碟仰頭飲酒,一氣飲罷,左手端著酒碟放在几案上,右手下意識的去抹下巴處外溢的酒液,面容半垂,身子微微前傾,雙目看向宋武,露笑:「哈~緹齊之酒,當真美味。五齊之內,菜肉相間,這是師兄當年在下蔡做書吏時的理想。」
五齊是對酒的分類,從廉價濁酒到有價無市的珍貴清酒,依次是泛齊、醴齊、盎齊、緹齊、沉齊。
泛齊之酒,是尋常能見的鄉野、士民之家釀造的濁酒,做日常飲用;醴齊之酒,便是市面上能見的好酒,酒質較清,且易於儲放,不似泛齊之酒那樣容易變酸,成為酸苦之酒。
盎齊之酒,便是清澈之酒,是一國權貴才能享受得到的佳釀,也是大軍出征的壯行之酒;緹齊之酒,就是國君賜宴時的國酒,這種酒更容易儲放,可製造有限,始終不會有太多儲備。
而沉齊之酒,便是上等緹齊之酒儲放幾十年而不壞的稀世好酒。作用一個,那就是祭祀所用。
「緹齊之酒?既然師兄喜歡,那就再飲一碟。」
宋武詫異於子源的大手筆,雙手抱起酒瓮給李斯斟酒,李斯抬手攔住,看著宋武,神色認真:「子武師弟,荀師曾說子武身具慧根,有朝一日智慧之樹能如建木一樣參天而立。以子武的聰慧,難道看不出師兄此來用意?」
宋武搖頭笑笑,給李斯斟酒:「師兄過譽了,多少師兄中途而廢,求藝二十載無一所獲,虛度了大好光陰。而師兄六載便能出師,可見師兄的聰慧。」
李斯都已經出師了,宋武以自己出師的過程來判斷李斯,如果還認為李斯是尋常文化人……那等於自己挖坑自己跳!
端起酒碟,聽宋武提到自己的得意處,李斯淺淺飲一口緹齊之酒,細細品味后,露笑:「諸位師兄求學求藝,卻失了本心。這怨不得旁人,只能感慨一聲大道無涯。」
宋武挑眉:「那師兄的本心是什麼?」
「那子武呢?」
反問一聲眨眨眼睛,李斯扭頭看龍陽君府邸所在的南面:「唉……說來可笑,師兄當年拜入荀師門下,求的真的只是五齊之內,菜肉相間的富足生活。比之諸位師兄、師弟,就刻苦了那麼一點點,就那麼一點點,如今李斯懷的已不是酒肉充足的志向,而是天下庶民安康之心。」
「師兄懷的是天下庶民安康之心,子武心中所懷的信念,則是人為天地之本,人定勝天之心!」
不管李斯說的是真是假,宋武說著嚼一粒黃豆,眯眼:「申不害之術,慎到之勢,商鞅之法,此我法家三宗。子武好奇,不知師兄如今看重哪一宗?」
不管李斯在哪一點上達成了荀子的要求,有一點宋武是確信的。那就是自己人為本,人定勝天的理念不會錯!如果李斯與自己是一路人,縱使敵國對立,依舊是同門同宗;若不是,哪怕同立一國,也不共戴天!
不是宋武苛責,而是學說立場決定政治立場,可一個國家只能有一個聲音,不是你的學說大行於世,你掌握軍政大權;就是我的學說讓國人信服,由我來執掌國政。
這是非黑即白的選擇題,除非天各一方,雙方提倡的思想、學生弟子不會再發生什麼交集。
這也是學術鬥爭,比政治鬥爭還要生猛的原因所在。就如此時的荀子,名義上歸納法家三宗,是法家學說此時唯一的領袖,那天下法家弟子就是荀子的支柱:你可以想想,哪個國君侮辱了荀子,本國的官員鬧情緒不說,周圍國家的執政官員也會聯合起來給你施壓。
法家弟子所學的東西,註定了他們做官員一定會做權力要害職位,混日子的官位,是法家弟子不願意接手的。
各國治權,法家具有極高的滲透力。這就是學說的恐怖之處,作為荀子承認的出師弟子,若拆荀子三宗合一的台……這種人不管以前與自己關係如何,宋武絕對會殺。
否則法家內亂,在諸子百家地位排序中,會被排在第二、第三的墨家、儒家推入深淵!
儒墨是當世顯學不假,尋常士子求學非儒即墨……這是法家不廣收弟子的原因,法家是帝王學,怎麼可能收尋常出身的弟子?這是貴族的學問!
儒家、墨家都是殷商王族後裔搗鼓出來的學問,在諸姬之國、貴族中無法推廣,才轉向給尋常百姓推廣,學說的重點自然向著尋常百姓而胃口而轉變。也因為如此,才造就了儒墨並立為天下顯學的美名。
唔,在宋武、韓非看來,墨家弟子都是無業游民,是刁民,是亂民!而儒家弟子,就剩一張嘴皮子厲害了,只會摳字眼歪曲法家的律法,跟老鼠一樣防不勝防。為了對付這群人,本來十幾個字就能形成的律文,便要不斷的加長,詳細化,斷掉儒家弟子鑽漏洞的機會。
然而儒家最厲害的嘴皮子要殺人,還要曲曲折折繞一大圈子。可法家弟子要殺人,手握官印,喊一聲『殺』便足夠了!
這就是法家的地位,三宗合一后的法家,是壓得墨家弟子東躲西藏,壓得儒家弟子抗議也要遵守法家定下的基本法!
誰要壞荀子手中形成的法家三宗合一的大好形勢……儒墨兩家弟子根本沒可能,墨家弟子露頭就是殺,儒家弟子只剩下辯論的能力了……儒家弟子跟法家弟子辯論,法家老一輩弟子是裁判,這勝負……
能壞法家三宗合一基本盤的只有一種人,尋常法家弟子資歷不夠沒那個號召力、影響力。只有荀子這裡出師的親傳弟子,才有資格分裂法家!
三宗合一的法家弟子,是制定王法的一群人,是手握官印能以王法殺你的一群人,在製法的法家弟子心目中,優秀的王法判斷標準就是能否殺王!
某種程度上,法家弟子可以坦然的向諸子百家宣告:我就是王法!
這就是現在的法家弟子姿態,也是荀子親傳弟子的榮耀所在!
宋武被坑害,為什麼心甘情願去礦山服役?不是為別的,就是身體力行,以保證王法的威嚴。商鞅能死在自己制定的法規里,對法家弟子而言不是笑話,而是莫大的榮耀!
李斯瞥一眼面前的宋武,宋武頭盔上裝飾的赤羽輕輕顫動,身後還立著戰戟,整個人盤坐的宋武一身武備俱全,哪怕是休憩,宋武也是全副武裝。
與一身的武備比起來,宋武倒映圓月的漆亮雙眸更讓李斯心顫,他在宋武雙眸中似乎看到了蒼頭華髮的荀子。
微微翹起唇角,李斯攤開雙手以示無害,質問:「莫非子武在質疑荀師?我李斯能出師,自有因由。」
宋武目光定在李斯雙眸,輕輕搖頭:「人性本惡,皆有逆反、自利之心。子武不能免,荀師……也不能免。」
言下之意,清晰而明白:懷疑你李斯在惡念上,達到了荀子出師的標準。
荀子出師的標準很簡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不求全方位,只要一個方面能勝過荀子就能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