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深沉洶湧
七年前被信陵君無忌殺死的大將晉鄙門客出面舉證魏無忌謀反后自裁,魏王圉以不願骨肉相殘為由,剝奪這個弟弟的兵權,責令信陵君返回封地反省,實際上是魏無忌自我放逐。
在魏國向聯軍各國君相表達的官方信息是:魏王慷慨大度,信陵君以自我軟禁為代價,保住了自發參與政變的軍中將士。
就是被剝奪軍權,被軟禁的情況下,在回封地的路上,信陵君依舊有兩千餘門客追隨。
所謂的軟禁就是一句笑話,只要信陵君願意,隨時都可以跑到其他國家。只是他不願意罷了,只要他不跑,魏王圉不敢對參與政變的軍官下手。
而秦國方面,對章台宮而言,只要聯軍失去信陵君統帥,那眼前因畏戰而產生的內耗衝突將應刃而解。不論信陵君是怎麼下野回歸封地的,只要下野,那邊是秦國策略的成功。
自然,只要成功就好。只要成功,給親身涉險的王子政多增添一點光輝履歷也是無可厚非的,為此秦王子楚準備了一份禮物。
章台宮,一場為趙政的接風宴中,趙政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沒心思多待就離去了。
秦王子楚不以為意,揮退侍者,扭頭問:「主祭如何看?」
屏風後面走出一名頭扎彩帶,頭髮散披的方士,方士養顏有術明明是中年人體態,雖留著三捋長須,但一臉的白嫩。
撫著鬍鬚,這方士微微欠身道:「王子政身懷龍氣,非是常人。」
子楚皺眉,趙政是他的種,自然身懷龍氣,有些不滿追問:「與常人有何不同?」
「波濤萬里,水深千丈。非在下可觀測,不若請羨門子高來,可觀王子政氣象。」
說著,這名宗室出身的方士面露微笑道:「大王,此贏姓之喜也。」
子楚起身,雙手負在背後左右踱步,道:「羨門子高在燕國,其人又多隱匿山野之地,要想找他,恐非易事。」
羨門,又指地下陵墓的墓門,也指仙門。被稱作羨門的人,那與墨家的歷代鉅子一樣,都是這一派的首腦人物。羨門子高就是如此,這個四個字包括他的身份信息,羨門是身份,子是姓,高是名,論其血脈,子姓是商朝王室血脈。
如果子楚成為方士,並成為其中領袖,那麼世上對他的稱呼就變成了羨門贏楚,若在他改名前,就是羨門贏異人。
「大王的意思是?」
子楚還未開口,就見呂不韋大步入殿,拱手瞪目氣勢洶洶,氣都不喘一口,朗朗道:「大王,三川郡守熊啟急報,三日前魏軍死士伏擊將軍張唐、內史贏豹。張唐落水失蹤,贏豹重傷……所護送的成周貴戚多為魏軍斬殺!而五國之軍聯袂踏步而來,三川軍團諸將群龍無首!」
蒙氏一族是呂不韋在軍界的朋友,家主蒙驁在宜陽戰場重傷昏迷;而同為入秦關東人的副將張唐,這個善於奇襲的將軍反被奇襲還失蹤,這讓呂不韋如何不怒?
子楚也怒了,第一時間懷疑是三川郡守熊啟乾的!
熊啟兄弟倆的母親是大秦的公主,是子楚的表弟;而熊啟兄弟的父親熊完是現在的楚王,而這位楚王至今無子。當初為了逃回去繼承王位,熊完拋棄了妻兒孤身逃走!
轉念一想子楚也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熊啟的弟弟還在咸陽為質,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熊啟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魏無忌已經下野回歸封地被軟禁了,五國聯軍並不可怕!
他臉色變了變道:「丞相,此事明日廷議。」
呂不韋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這名方士,將喉嚨里的話咽了回去,口風一轉道:「信陵君已被王子政設計除去,五國聯軍徒有其表罷了,是臣失措了。還請大王通告王子政之功,以安三川軍團軍心。」
子楚點頭:「話雖如此,但也不可輕敵。傳令三川軍團,勒令諸將嚴守,提防聯軍乘亂偷襲。」
他說著神色疑惑,問:「魏無忌已去,為何五國聯軍還敢進攻?」
呂不韋搖頭,雙目微微眥圓:「並無相關軍情,臣也疑惑於此。」
見子楚岔開話題,不願提通告趙政軍功一事,呂不韋可不會妥協,雖說這個軍功水份比較大,可光趙政敢去大梁的勇氣,就值得嘉獎。
故而,呂不韋又吹鬍子瞪眼,聲調抑揚頓挫:「大王,王子政軍功一事,還望早早公佈於海內,以安軍心,揚我大秦威風!」
子楚點頭,臉色嚴肅:「此事,孤自不會虧待政兒。」
呂不韋又說:「蜀郡郡守李冰督造水利有功於國,合該升賞。」
對於李冰的升賞,子楚早有腹稿。去年都江堰就修好了,只是要通過一年時間通過農業收成來檢驗,才把這事拖到了現在。
故作考慮,子楚道:「升爵兩級,賜宅田如制。另,蜀地多河流,治水一事還離不開李冰,由他繼續擔任郡守。」
李冰論身份也複雜,是趙國人,在秦國勉強也能算是贏姓子弟。又是關東入秦的賢才,有兩重身份,有利於緩衝關東派系與老秦宗室派系之間的軍權爭鬥。
只要李冰還能在地方上掌權,呂不韋就滿意了,他來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他雖不是秦王,可一身的政務可不少。此時沒有身兼數國的國君,卻有一人執掌五六國國相相印的說法,相權相對獨立在君權之外。
等他走了,子楚吩咐:「找到羨門子高,孤要看看政兒的氣象。」
觀看繼承人的面相,來判斷將來的前程是此時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趙國的開創者趙襄子趙無恤就是庶子,還是幼子,還有一半胡人血統,也沒有強大的母族支持,就因為面相問題得以成為繼承人,完成三家分晉的壯舉。
犯了廢嫡立庶、廢長立幼這兩條君位繼承根本原則的趙無恤對兄長伯魯一系非常的好,死後就將家主的位置傳給了伯魯的孫子,使得家中團結,國人敬重。但也為趙國內部埋下隱患,那就是王族有兩個體系,一個是無恤的子孫,一個是伯魯的子孫。
但論個人成就與生前手段、品德,趙無恤是一個讓子楚敬服的人。
為了自家家業發展,論無情,趙無恤能刺殺自己的姐夫吞併其國,也就是代國國君;論忍辱,幾次智伯故意激怒將酒爵砸在他臉上,趙無恤都能忍辱負重;論勇氣,當韓魏兩家對智伯低頭時,趙無恤敢面對智伯指揮的三家大軍;論智慧,困守晉陽一年後,他能策反韓魏兩家,裡外夾擊一起幹掉智伯一族;而論道德,他將家主位置還給嫡脈,幾乎稱得上是一次禪讓。
如此德行完美的人,就是通過面相選出來的,使得趙氏孤兒案后的趙氏宗族再次凝聚在一起,完成了三家分晉的築基工作,干成了多少人幹不了的事情。
在邯鄲居住很久的子楚,對面相的看法是深信不疑的。
為了考核趙政,當夜子楚找來趙政,講了贏豹、張唐遇刺一事後三川軍團沒有主將的問題,問:「政兒覺得,國中何人能為將?」
「信陵君回歸封地,五國聯軍猶如散沙,心氣已泄,不足為慮。」
趙政也疑惑聯軍怎麼還敢進攻,講述自己的見解:「以刺殺、伏擊等手段行事,更可見聯軍技窮。孩兒以為,不妨以蒙驁諸子為將,父仇激勵,蒙氏諸子必效死力。」
這是五國聯軍,不是一國之軍。
聯軍推選主帥,最重要的選擇依據是資歷名望,而不是戰績多麼輝煌。何況此時的五國聯軍中,除了魏無忌,再無什麼名聞列國的大將。哪怕各國督軍將領非常能打,但受限於個人名望資歷、人脈,就是登上主將的大位,也無法號令全軍。
一支龐大卻無指揮體系的軍隊,能順順利利開進到前線就已經是難事了,更別說與大秦交鋒。很可能重演當年諸國救趙的鬧劇,那就是一幫人跑過來看熱鬧,根本沒有主動發兵與秦交戰的意願。
更因為指揮體系不明,莫名其妙發生崩潰、內訌的概率不小,可能看熱鬧看呢看呢,就將自己看死了。
所以眼前的五國聯軍失去魏無忌后,就是一盤散沙,有年青的新銳將領不假,可指揮體系是最大的障礙。甚至過一陣時間后,失去糧草供給,這支聯軍就莫名其妙的解散了。
對付這種弱化、不成熟版本的聯軍,趙政疑惑這些人還敢進攻的動力,但也不以為意。那麼派出蒙驁諸子上前線,最不濟也能相持在三川郡,若吃了敗仗還有函谷天險在,大不了動員關中預備軍隊開赴前線。
只要守住函谷關,吃不吃敗仗,對大秦來說並不重要,頂多就是多花幾年休養元氣罷了。而趙政更覺得對付這種弱化版本的五國聯軍,是一種難得的機會,應該歷練一批青年將領,以便應對將來更為強大的五國聯軍。
趙政的提議讓子楚陷入沉思,目光打量著這個十歲出頭的兒子,見趙政神色平靜並無忐忑,也無期待,只是一種平靜。
這讓他想起宗室方士對趙政的評價『波濤萬里,水深千丈』,意思總結下來就兩個字,深沉。若再深化一點,還有兩個字,是洶湧。
子楚想的更多,國中三股力量,他是借楚國外戚力量與關東力量才壓服其他兄弟當上這個國君的,而老秦宗室這一脈力量更喜歡始終待在秦國的諸位公子,自然是被打壓的對象。
攻滅東周設立三川郡以及成立三川軍團,除了戰場東移給增加防守迴旋餘地外,大的方面來說是為了日後秦軍出關做開拓準備,小的方面來說就是給外戚力量和關東力量製造戰場舞台。
三川軍團是一支外戚、關東力量組建而成的軍隊,他們打贏五國聯軍,能讓這些人在朝堂、軍界站穩腳,自然也能讓他這個國君坐穩王位。
以蒙驁諸子為將,這個提議讓子楚心動,也適合這麼做。趙政能想到鍛煉新銳將領,子楚也能想到。
只是微微頷首,口風一轉問:「政兒,成蛟如何?」
趙政眼眸微縮,道:「阿弟是個乖順的性子,可當守成之君。」
子楚聽了這話露笑:「若蒙驁諸子敗績,那我大秦今後將要在開拓與守成之間選一條路子。若戰勝五國聯軍,自不會選擇守成路子,政兒還推薦蒙驁諸子?」
這話讓趙政陷入沉默,他對成蛟的評價符合子楚的看法,但也暗喻自己是個開拓之君。子楚意思更明顯,蒙驁諸子打勝仗,那你就是太子、未來的國君,你還敢不敢推薦這幫年輕人上戰場?
趙政途徑三川郡三次連蒙驁都沒見過,在咸陽也沒有與各家子弟交際過,更沒見過蒙氏諸子。
也只是稍稍猶豫,趙政抬起下巴,語氣確鑿:「將門有將,國家之幸也。蒙氏世代為將,蒙驁諸子再不濟,有我大秦國力做底,擊破五國聯軍或許不成,據險待援與聯軍消耗國力……應當無虞。」
不是我信蒙氏一族的名聲,而是相信大秦的國力,這就是趙政的真正態度。
子楚撫須沉吟,道:「明日,孤調撥蒙氏諸子入宮做事,政兒你這裡也準備準備,別讓蒙氏諸子看輕了政兒。」
趙政聽了露笑,他開始喜歡子楚的開明。
他不是子楚,自然不知道子楚當年經歷有多麼坎坷。子楚歸秦后,十年來只生下成蛟一個兒子,不好女色不是多麼的勵精圖治,而是不願意自己的命運在子孫身上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