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黑龍之淚
清晨,丹水中游,南岸碭山山峰連綿,也使得碭山流域的丹水水勢更為湍急。
一團浮於水面的殷紅緩緩順流而下,從上游至此四百餘里,殷紅之色凝而不散,引得無數有靈識,無靈識的丹水魚鱉蛇蟲追逐,鍥而不捨。
空中,小青展翅盤旋,圍繞著隨流而下的殷紅,那是宋武之血。宋武血液被一種力量強行約束,小青不清楚這種強大的力量來自於何處,但天性很直接的告訴他,這種力量很可怕……只要他撲入水中蠶食宋武的血液,他只有死路一條。
水中,宋武偶爾吐出一串氣泡咕嘟作響,又時不時的睜開眼皮,極度的睏倦包裹身心,往往還沒看清楚什麼,就陷入恍恍惚惚的假寐狀態。
三支四尺長血紅利箭扎在宋武背上,三棱箭簇透胸而出。一股股血液從胸前溢出,散逸在水中環繞一圈后,又在背後凝聚成血線湧入身軀。
血液與水相融,又分離形成了一層隔絕效果的血幕,血幕之中是宋武以及背後凝聚的血線。而血幕之外,則是黑壓壓,看不清到底多少的水中生物。
這些水中生靈爭先恐後,想要擊破血幕,或者就是想從血幕上飲得一口血水。然而血幕堅韌,水中生靈只憑本能手段無法突破。
更恐怖的是這些生靈相互競爭而引發的撕咬,使得水中各類血液瀰漫。從上看,是一片猩紅,從水底向上看,則是一片黑色,看不見點滴光芒。
水中生靈爭鬥外溢的血液,則滲入血幕,在血幕中進行著篩選,有的被宋武血液同化,有的則失去血色,化成水質。
在旭日金輝正要落在這片水域時,空中無端生出片片陰雲,遮擋日光。
雖有雲層、丹水阻擋,可血幕還是在太陽升起的一瞬間嗤嗤作響,露出水面的部分血幕被光輝炙烤、蒸騰,化作水汽。
雲層掩不住大日光輝,行走在雲中的九鳳戰甲也在嗤嗤作響,甲身金色修飾的九鳳團紋在昏暗陽光下開始暗淡,漆黑的甲身也漸漸生出細微龜裂痕迹,裂痕處銹跡越發明顯。
徑直落向丹水,九鳳戰甲恰好落在血幕之中,左右環視不由感嘆:「可惜非是江、河之水,丹水比之淮、濟還有不如。水脈之力孱弱……雖不能強健身軀,卻也能修復暗傷,滋養木德。若能入淮,還能拓實木德之基,為有根之陽木,這就是仙基所在!」
至於血幕在烈日下能否撐到淮水幹流,這要看宋武的機緣。
隨著血幕被陽光蒸發,血幕中的宋武臉色越發蒼白,面容、身軀幾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萎縮,彷彿烈日中的冰人一樣。
九鳳戰甲保護的夏侯皋搖英靈只是這麼感嘆一句,就將從子源那裡搶來的兩枚黑藍水晶拋向宋武,便不再言語什麼,遁入河床淤泥不見。
黑藍水晶順著血線、傷口湧入宋武身軀,就在進入宋武身軀的一瞬間,丹水表面的陰雲瞬間壯大,一聲悶雷炸響后,大雨傾盆而下。
「阿瑤?」
九年前,初夏之際,下游二百里處,丹水北岸,蕭縣南郊。
如在夢中,宋武低頭詫異看著自己一雙小手,又看著遞來麥餅的蕭瑤心,又下意識皺眉看著蕭瑤心手中的麥餅,若沒記錯,這麥餅自己並沒有食用。
六歲的蕭瑤心圓圓的腦袋上,圓圓的小臉蛋,圓圓的眼眸看著宋武,心緒憂愁:「阿武,你說阿弟為什麼叫『何』呢?還記得,年初時父親說的,要起名叫『珏』或『璋』。」
作為從遙遠邯鄲回來的王族嫡裔,宋武便是一眾孩童的領袖,如過去發生的那樣,宋武隨意接住麥餅小咬一口以表示自己不嫌棄,又揚著下巴頗有得意解釋:「叔父臨時更易,說明必然有更易的原因。何的寓意……並不好,是沒有主見,有不知今後去向的意思。」
九年前,白起被逼自殺的那一年,蕭何出生了。
「寓意不好?那父親為何還要給阿弟做名?」
蕭瑤心追問,然而河畔一幫少年中,年紀尚小最為活潑的曹參高舉著纏了破布條的小木棍大呼:「阿武!快來執旗!」
「好,這就來!」
宋武以旁觀的視界,又能感受到當時自己的視界、思緒,這種感覺非常的新奇。就如他記憶中的那樣,自己為了擺脫纏人的蕭瑤心,跑過去接住曹參遞來的『戰旗』,左右分撥隊伍,然後在他揮動戰旗之後,他劃分好的五支大約三十個孩童組成的戰陣,跟對面本地鄉野人家的孩子混戰起來。
至於蕭瑤心給他的麥餅,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就連蕭瑤心,都被當時的自己拋諸腦外,當時眼中只剩下了『戰場勝負』。
宋武視界轉向蕭瑤心,見她眼眸中滿是水霧,咬著下唇,一手拿著麥餅,一手拭去麥餅上的草屑,越走越遠,身形渙散不見,只留下一滴亮藍色的淚珠,煥發光彩飛落宋武手中。
握著這枚猶如水晶的淚珠,宋武感受到的卻是甜蜜,真摯,毫無瑕疵的懷念,不由得鼻子一酸,也落下淚水,他的淚水消融了蕭瑤心的淚珠,兩人的淚水不分彼此又融入宋武手心。
場景變動,一處宋武不認識的地方,正是清流村,王田邊緣。
宋武看到了趙政,他不知道這個少年是誰,但也察覺出趙政身份,讓他詫異的是,他在龍陽君府邸前見過趙政一面!
視界內的趙政褲腿挽起,赤足,頭上戴著竹笠子,兩手握著竹槍小心翼翼在王田旁的水渠中挪動,突然對著水中挺槍扎刺,一片水花。再舉起竹槍時,一條肥大河魚被槍頭貫穿,臨死尤不知,還在奮力拍打著尾巴。
蕭瑤心手提著竹籃,也是赤足,走在水渠邊提著竹籃喜悅歡呼著。一臉笑顏的趙政將魚拔下裝入竹籃中,還抬手用食指抹了一把蕭瑤心暈紅臉頰,手指處的魚鱗留在蕭瑤心臉上,趙政笑的腰桿後仰,卻被蕭瑤心輕輕一推,后翻落水。
場景渙散,宋武看著手中再次落下的水藍色晶瑩淚珠,不等他思索,場景須臾之間又生變化。
無數的眼睛出現在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對眼睛,每當宋武看向一對眼珠時,這對眼珠便急速撞向他的眼眸。
一對對冷漠、厭棄或貪婪的眼神只要宋武看去,就急速飛來,在宋武眼眸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直到撞入他的眼眶中,如一根根利箭一般,魚貫而入又如鉛錫水銀澆灌,從眼眶湧入,壓抑著宋武身心。
一層層陰翳籠罩心田,凡是眼中所見之眼,都將化作一層層負面情緒。
宋武的情緒被感染,從詫異,到傷感,再從傷感到期待,以至於失望、仇恨,到了最後的漠然。而漠然之中,又心神分化,一痛苦懊惱飽受種種情緒煎熬,一個平靜如井水。
又彷彿,一個人趴在井口,在仔細、認真觀看、研究自己抖動的倒影。
不知時間變遷,似乎當他心如死灰時,場景中的萬般負面情緒交織化成的無數對眼睛已盡數湧入他身心,再沒有一雙眼睛窺視他,四周只剩下濃郁的黑暗,似乎遮掩住了無數眼睛,又彷彿是這無數的眼睛吞噬了僅有的光,剩下的只有黑暗。
忽然,一道熾烈白光從頭而落,瞬間宋武置身光明世界,一切光明,看不到景物,有的只是各種規則的多方體或稜體在轉動。
彷彿整個人虛立空中,又如魚兒一樣暢快遊動,穿越一個個多方體時,這些多方體介乎於無限大、無限小之間……
面前拇指大的三角體飄過,當宋武觸手去摸時,三角體無限之大將他囊括。等宋武回神過來后,三角體已變小,在他背後飄浮並越來越遠。
「是我形體變小?」
「這……又是何處?」
他一張口詢問,另一個宋武凝聚形體出現在面前,卻是身穿九鳳戰甲,背後負著四枚黑底三角戰旗,一字排開羅列頸后,戰旗紋理是以四方之色紋飾的四靈神獸。而四靈戰旗的兩側,則是展開的烈焰羽翼,各有三層長不過丈,羽翼從高漸低內縮。
面前的宋武左手抬起摘了只露出漆黑眼眶的金紋黑底面甲,一張略顯驚詫的面容環視周邊,感嘆:「未曾想當代黑龍子已觸及道之本源……這裡是道源,匯聚前、中、后諸子百家思想精粹所在的道源。」
「你?」
「不必詫異,在道源之中,執著之人可見心障,而我,則是商武,是……本體眾多的影像之一。若本體執意興復殷商社稷,那終有一日,本體將以商武之名,踏足於中土。」
商武說著歪頭努嘴,抬起右手打了個響指。
一聲脆響,宋武視界再次變動,變成了商武的視界,看著面前歪頭淺笑的『子武』,面前的自己形象越來越淡,眨眼消弭之後只留下三團火焰,一瞬間,似乎本能的他就理解了這三團火焰。
火焰是表象,本質……是一種超出形質虛實觀念的東西,一團火焰代表天工之術,將滅不滅;一團火焰代表木德本源,正茁壯躍動;一團代表土德本源,離奇的是並無被木德克制的跡象,反倒木德本源對土德本源擁有微弱的助益。
一聲彈指脆響后,視角恢復如初,商武下巴一揚:「這就是本體在道源之中的模樣,在這方天地道源之中,本體所擁有的便是土木二德本源點滴,以及部分天工之術皮毛。換言之,有土木二德本源庇佑,以及天工之術者,便是本體。道源之中,無有同道之人,切記。」
宋武扭頭四望,才反應過來,那需要什麼扭頭,他的視角原來是全方位的!
驚嘆之餘,宋武頓生茫然:「道無涯,人生終有窮盡時,以有限之生命,追求無限之道?」
這是莊子的言論,大道無涯,人生終有窮盡。
他的感嘆,商武笑而不語。
良久,或是一瞬,宋武反應過來后問:「你說當代黑龍子趙政曾來過道源?」
商武右手握拳緩緩展開,兩枚藍黑相融在一起的淚珠在掌心懸浮,相互纏繞追逐:「黑龍子趙政可能來過,也可能此生再無機會入道源一探究竟。」
「本體經歷多趙政七年,也抵受不住那世情百眼之惡。而黑龍子趙政……年歲尚小,閱歷不充。他能看到的,往往是世情百眼所呈現的惡,卻無心等候惡之後的善。」
「這是黑龍師與黑龍子的淚,阿瑤是有源生機蓬勃之生水,其色承於九天,故顯靛藍;政則是沉寂陰鬱之死水,其色與九幽之水同屬,是故呈現玄黑之色。」
似在讚歎,商武微笑著:「難得的是阿瑤與政情意相合,這生水與死水相融一體……這便是一點無主之水德根源……其意義之廣大,商武不知如何敘述。」
「不過,黑龍主水德,乃水德之主。而這一點無主水德根源,誰能擁有,便將獲得水德庇佑,又不受黑龍管轄……這是黑龍最為痛恨,又無力強奪的事情。」
努嘴,商武又是一笑:「是故,此物,也可稱之黑龍之淚。」
商武的笑容讓宋武不快:「那阿瑤……可有挽救的餘地?」
商武斂去笑容,正色搖頭:「商武如何能知?再說,這裡是道源,商武說過什麼,本體卻難記住多少。反正,於商武而言,本體能獲得水德之力,便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