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無垢之魂
夕陽,卸甲之後回歸府邸,魏無忌頗有一種天地傾覆的錯覺,原本興興向榮的府中,此時只剩下枯枝敗葉。
有的門客棄他而去,就如當年放棄平原君而追隨魏無忌一樣;也有的門客以死明志,成了夏日的枯葉,橫七豎八,或三五成群躺在院中、走廊。
後院,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水池邊生火,烤魚,是朱亥。
頭也不回,朱亥聲腔渾厚:「源先生不放心鳳公主,朱亥這才不告而來。源先生臨走托朱亥轉告一聲,說是欠的恩情都已補上。」
魏無忌眨眨眼,看到了木屋牆壁上掛著的赤紅弓條,這是墨家重器,也是五行箭陣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赤紅弓條主火德,能引、發火行之力,卻始終沒有一個具體的名字。
朱亥起身,將烤的半熟的魚連著木棍釘在地上,拍拍手轉身,向院牆走去搖頭晃腦語氣低沉:「君上使得朱亥勇名昭著天下,得列國上卿之祿易如反掌,可朱亥並不在意名利。朱亥在意的是君上的知遇之恩,可君上卻半途喪志,這對朱亥來說是最為忿恨、遺憾的。十年,若十年內君上雄心復生,差使來朱仙鎮,朱亥還會為君上衝鋒陷陣,斬將奪旗!」
說罷,朱亥翻牆離去。
良久,魏無忌才進入木屋,看著酣睡的女嬰,神色木然坐倒在地,閉目,長呼一口濁氣,什麼都說不出,他不需要自我辯解。
此時,回秦國的路上,趙政問:「先生,為何魏國先王不以信陵君為太子?」
王平罩著黑色斗篷,駕著牛車目光平視看著眼前的道路,語氣平淡:「此一時彼一時,當時的魏圉於列國有賢名,也是一個胸懷大志之人。只是有志難持,面對國中頹勢深感無力,選擇了一條清閑過日的路子。」
回頭看一眼趙政,王平悠悠道:「儒家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國君亦然。唯有日日反省,矢志不渝,方可成就大事。」
趙政點頭,他可不想成為魏王圉第二,魏王圉有多麼的窩囊,他看的很清楚。
若不是信陵君是真君子,想來眼前的魏國就已變換了國君。
出大梁城向西歸秦的路上,途徑五國聯軍大營,趙政看著夜色下那綿延三十餘里的大營,頓時覺得火光照映的赤色戰旗都沒精打采如霜打了似的,不由露出笑容。
黑冰台在大梁的負責人,瘸腿的徐岳等在半路,站在車轅處,神情慷慨並無成功后的喜悅,神色嚴肅:「王子攜捷報歸國,在下使命便完成了,今特來向王子請辭。」
趙政站在車上,問:「先生這是何意?」
徐岳笑了笑,扭頭看東,道:「朱亥隱居在朱仙鎮,在下欠他一條命,眼前完成使命不負國恩,該去還私情了。望有生之年,能見我大秦玄鳥戰旗立在大梁城上。」
朱仙鎮?這讓趙政眼眸一亮,問:「先生,朱仙鎮可與仙家有關?」
徐岳微微沉吟,看一眼神色平靜的王平,笑著搖頭:「未曾聽說。」
趙政失望神情毫不掩飾,拱手:「那政就祝先生此行順暢。」
徐岳俯首,行禮後退三步讓開,王平輕抖韁繩:「呔!」
西行路上,夜宿一戶路邊人家,趙政找到騰,問:「騰,那位徐先生已離開黑冰台,現在可否告知政其人身份?」
騰是個上進的青年,與大秦所有上進的青年一樣,時刻都帶著竹簡。秦國內想要當官吏,必須要學習法律,要識字。軍中爵位靠砍頭不假,但一個人究竟能砍多少?真正靠一己之力砍人升上去的,除了白起外再沒幾個。
軍中正常的陞官體系離不開學習,屯長就是文盲的極限,再往上必須學習文字、種種律法。而學習對象,就是自己的上官,或者書籍。
放下手中竹簡,騰卷好裝入木盤中,抖抖袍袖看著趙政微微頷首以示尊卑,旁邊油燈搖曳:「回稟王子,此人贏姓徐氏名岳,其祖父為趙之宗室,後為我大秦所俘,因善於冶鍊鑄劍,便留在軍中。而徐氏一門擅長冶鍊,徐岳之父、弟便在蜀地跟隨蜀郡郡守李冰修建都江堰,年初時其弟病死;而其家中三子於河南之役盡死於朱亥之手,徐岳本人重傷,與朱亥有殺子之仇。眼前,徐岳應該是去找朱亥復仇去了。」
朱亥這個人勇力極強,是個單憑個人勇力就能衝破大秦戰陣的猛將,擅長鑿穿、突擊戰術、尤其是臨陣之際,戰機稍縱即逝,朱亥卻有著非比尋常的敏銳觸覺,這種觸覺來自於先天天賦,以及後天的冷靜。
而信陵君總籌大局,不管朱亥在前線如何放肆發揮,信陵君都能保證朱亥所部的側翼,並配合朱亥擴大戰果。
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失去白起統率的秦軍,兩次被信陵君、朱亥大破,軍中將門已對這對組合產生了畏戰之心。朱亥之勇,在秦國內被稱呼為孟賁之勇,都認為只有武王贏盪時的猛士孟賁能與朱亥力敵。
徐岳的事情,趙政也只是就此放下,心中念叨著一個仙字,歸秦的路上並無多少喜悅,心事重重。而沿途因戰事影響而蕭條村莊,更讓他心中壓抑。
至於李斯,早已離隊獨自逃命……不,是主持說服眾法家弟子入秦效力一事去了。
丹水中游,水勢由東南方向改為東,正所謂『山南水北謂之為陽』,丹水中游的北岸,可以稱之為丹陽之地。而丹水中游南岸……自然不能叫做丹陰之地,應該叫做睢陽之地,因為睢水的影響力比丹水更大。
睢陽之地,就是睢水北岸,丹水南岸這一片地域,包含大宋郡郡治所在的商丘,以及信陵君最初封地葛地。
葛地南邊,距離睢水二十餘里處,明月高懸。
沒有任何的徵兆,也沒有明顯的痕迹,熟睡的百姓依舊在熟睡,無人察覺到大地輕微的晃動。或有夜起或巡哨之人,也只當是恍惚錯覺。
輕微的地震之後,從岩壁流淌出的泉水漸漸染紅,一片銹紅。
站在泉水沖刷的山溝邊,子源能嗅到銹紅泉水中那淡淡的哀怨憤恨之氣。
沿著山溝搜尋,他來到了岩壁前,還未仔細觀察周圍地勢,整個人就被岩壁探出的青色大手拘入岩壁。
「無垢之魂?」
身穿九鳳戰甲的夏侯皋搖如首陽山神一般,坐在黃銅大椅上,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捏著子源,輕輕嗅著,聲音如鍾迴音不絕。
夏侯皋搖已無形體,有的只是鎧甲形體,彷彿一具會言語,會行動的空洞盔甲。
子源試著掙扎一二,四周黑漆漆點綴著幽藍火焰,能看到的只有九鳳戰甲,漆黑戰甲上九隻明煌煌的鳳凰在振翅飛翔、移動:「夏侯遠祖,可否讓兒孫坐下答話?」
「孤且問你,為何不救子武?」
夏侯皋搖右手用勁,魚鱗甲片組成的鐵甲手嘎吱作響折磨著子源,表達自己的不滿:「可惜,你算計錯了。墨翟的火行之箭的確有意思,雖命中子武,也如你預料的那樣耗去了子武一身木德之力。可惜,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夏侯遠祖,豈不聞子武常說的那句話,人定勝天!」
咬著牙,子源艱難扭頭左右看著,雙目眥圓:「為何遠祖那般看重子武!源,不服!」
「人定勝天?」
夏侯皋搖鬆手,任由子源墜落在地,夏侯皋搖身形縮小如常人,手持一顆綻放五光十色猶如日光的寶珠,照的洞內亮堂如晝:「子源,孤笑你人算不如天算。不是孤認可這句話,而是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人算不如天算……孤淪落到此般地步,猶不相信。相信這句話的,是你子源,非是孤!」
日光寶珠照映下,子源可以清晰看見洞內景象,洞壁滿是五色構成的壁畫,其中人物雖線條簡陋,卻一個個操戈提盾奮力搏殺,前赴後繼,死不旋踵。
他可以感受到壁畫中的靈魂,有八百年前『殷頑』勇士,也有周公姬旦所部的周軍精銳。這些被封印的魂魄,都是當年跟隨夏侯皋搖戰死的軍魂。
「當年姬周舉兵於西岐,便自詡天命所歸。壞我殷商社稷,孤謀重立社稷之事,事敗,周公姬旦能笑孤人算不如天算,大談姬周治世之天命不可違。」
「可若是孤一舉成功,那就該是孤大談殷商天命不可違,笑話姬周人算不如天算。」
簡而言之,就是成王敗寇,無關天命什麼事,天命只是個借口。
子源想要理清夏侯皋搖的意思,沒想到夏侯皋搖揮手甩臂,反口又說:「說這些都與你無關。你靈魂無垢,已斬盡人情羈絆,與你而言,心中無怨恨、愛慕的人,也無怨恨、愛慕你的人。你這樣的人……與孤,與子武,絕非一路。」
「夏侯遠祖何必誑我?源走的,正是超脫之路,是鳳凰翱翔於九天的道路!」
子源渾身燃起青色火焰,腳下百草滋生繞足而上,百花層次綻開形成百花戰甲,雙目燃燒著青白火焰,因痛苦而面容扭曲,凝聲:「若得九鳳戰甲,子源甘願立誓,願不惜一切來完成夏侯遠祖夙願!」
夏侯皋搖冷眼旁觀,反倒嘲笑:「你雖一時逃脫青龍掌控,可你一路走來耗用青龍法力甚多,你能脫身於天地羈縻,可你逃不出青龍掌心!」
「誠然,如你所想,孤將消泯於天地間。九鳳戰甲,也的確要傳於木德庇佑之族裔。」
「即使你坐看子武耗盡木德之力,但子武仍舊比你更適合九鳳戰甲。」
子源頭部燃燒起的青白兩色火焰漸漸高漲,隱隱有青龍遊動之形,重重痛苦、失落加身,子源嘶啞喝問:「為何!」
「因為子武心中牽挂著殷商族裔,於孤而言這便夠了!再者,九鳳戰甲是九鳳戰甲,孤是孤,是九鳳戰甲選擇了孤,非是孤選擇了九鳳戰甲!」
「何況!龍鳳並重,五龍的道路是治世,鳳凰的道路僅僅只是自我超脫於天地?」
「子源,從一開始,你就錯了!」
夏侯皋搖擲地有聲,抬手甩臂一揮,子源被打出山洞,也順手將逐漸成形的青龍法相擊碎,替子源解脫痛苦。
子源落在赤泉溝渠中,青龍法力燃燒巨大的痛苦之後,他整個人還在發懵,眼睜睜看著山壁里又伸出一隻手,插入他的胸膛,掏走了兩粒黑藍色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