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

鬼節

之後的幾日行程出奇的順利,並無波瀾,就這樣一路向北到了黃河流域。蘇梨其實心裡有些焦急,一路上都沒有發現楚朝陽半點蹤影,而如今已到了渭水流域,那是黃河最大的支流,若出了這片流域還是沒有找到他,那十有八九是錯過了。

這日,他們到了坐落於渭水之畔、關中平原的清河鎮。這是極小的鎮,在縣誌上也找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偏是有著數百年歷史的古鎮,以至鎮上的習俗就跟清河鎮本身一樣古老。

蘇梨與溫羽侯到達清河鎮時,已是傍晚,只見鎮上每戶人家都掛起了燈籠,糊燈籠的紙是清一色的黃色,整個燈籠暈著昏黃的光。蘇梨恍覺這燈籠竟有些像八年前在後山山腳瞥過一眼的小桔燈,下意識地看了溫羽侯一眼,見他神態自若才像是心虛似的把目光收了回去。

本是個寧遠的小鎮,卻忽有「咚」一聲巨大的鑼響自遠處傳了過來,人們紛紛自屋裡趕了出來,原本人群稀疏的道路立時變得擁擠。大家的方向是一致的,其中不少人推推嚷嚷著:「快點快點,巫師大人在召喚了!」

「今天是七月十五么?」溫羽侯喃喃道。

蘇梨想了想,點頭道:「是啊,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溫羽侯奇道:「你不知道嗎?七月十五中元節,是中原祭奠亡靈的日子。都城也有的吧。」

蘇梨不由愣住,她還真的不曾聽說,也從未聽聞竹雨講起過。也是,祭奠亡靈這一說對他們殺手而言,豈不是一個大笑話?蘇梨自小與尋常百姓過的日子本來就是截然不同的,她的世界被各種任務所湮沒,什麼亡靈,不就是死於她劍下的刺殺對象么?她這麼想著,口上自然不能說出來,只能道:「是我一時忘了,畢竟不同的地方不一樣吧,都城可沒有這樣的場面。」

身旁有人經過,介面道:「兩位是都城來的?那今天可是碰上了我們清河鎮的大日子,咱們這兒啊把中元節叫鬼節,特地請了巫師大人在廣場布下祭壇、超度亡靈。剛才兩位可聽見了那一聲鑼響?便是指時辰到了,大伙兒趕著去祭壇呢。」

蘇梨望向溫羽侯:「不如???」

溫羽侯一笑:「不如我們也去看看吧。」

蘇梨抿嘴而笑,這樣的場景自她記憶以來是第一次,哪怕親近如師父聞竹雨,也絕無這般默契。

廣場中間搭了個台,上面有個身著異裝的長發男子在揮舞著手裡的杖,繞著一個金鼎,想來就是巫師。此時夜幕已降,蘇梨摘了斗笠,清楚地看見那個巫師一頭銀髮,但面容是年輕的,高隆的額頭上帶著銀色的珠鏈,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耀眼。

只見巫師手中的杖一點額中銀鏈,口中念念有詞,這時有個鶴髮老者也走上祭壇,顯然是村長,只聽他緩緩開口道:「大家靜一靜,現在巫師大人已準備好了,大家一個個來,不要急。」

蘇梨疑惑地問向身邊的人:「一個個來?做什麼呢?」

「這位巫師大人能看到流連塵世的魂魄,這些亡靈要麼是怨念要麼是記掛,圍繞在它們想停留的人周圍。巫師大人看得到每個人身邊所纏繞的亡靈,所以便要請他安撫超度。」

「原來如此。」蘇梨點頭,好奇地看著。

人們一個個走上了台,每每有人經過金鼎,那巫師就將已點過額中銀鏈的手杖輕敲金鼎兩下,接著一揮然後示意下一個人。蘇梨心裡好笑,那個巫師神神叨叨的樣子,真能看見什麼魂魄么?裝模作樣的敲敲點點,便號稱能超度亡靈么?

她正想時,忽見巫師的目光倏地看向了這裡,然後他臉色就變了。蘇梨不知道巫師看的是自己還是溫羽侯,但他持杖的手明顯顫抖了一下,那杖就直直地倒向金鼎,發出轟的一聲響。

周圍的人只道是巫師一時沒有拿住杖,但蘇梨卻心知肚明,她看了看溫羽侯,見他若有所思地蹙著眉,分明也將巫師方才的神情盡收眼底。蘇梨心疑:難道那個巫師真的能看見所謂亡靈?

只見巫師跟台上那位鶴髮的村長低聲說了幾句,村長繼而面向人群,道:「巫師大人說了,今趟就到這裡了。」

人群中有幾個不依,央求著巫師。村長攔著他們,道:「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巫師大人想去休息了。今晚天氣不太好,大家不如趁著月色尚在,去渭水河畔放河燈吧。」

蘇梨和溫羽侯原本是想走了,哪知回頭一看,身後里三層外三層,他們夾在了人堆里脫身不得,也只能擠在人群中一起到了渭水邊。

河面上已漂有三兩隻紙船,船身上寫著死去親人的名字,就這樣隨著河面起起伏伏地漂向遠方。蘇梨看著周圍一些人紛紛折了紙船、寫了名字,只有她自己和溫羽侯一動不動。

漂在河面的有些紙船翻了,有些被水打到弄濕了船身,以致上面寫的字也化了開來,只有一些紙船,有驚無險地安然漂著,載著塵世的祈禱與念想,最終緩緩消失在視線中。

這時溫羽侯開始摺紙船了,一翻一折,很慢卻專註的很。蘇梨也跟著他一起折,儘管她自己並沒有需要寫上船身的名字。

身後忽然有個人湊了上來,對蘇梨低聲道:「姑娘,巫師大人請姑娘借一步說話。」是村長。

蘇梨回頭一看,不遠處有座小樓,樓上的窗里映著一個人影,正是巫師。她見溫羽侯低頭折著紙,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便跟著村長走了過去。

巫師依然站在窗口,哪怕聽見了蘇梨的腳步聲也沒有轉過頭,只是一直負著雙手望向遠方的河面。蘇梨亦走了過去,發現從小樓的窗上往下俯視,能看到河邊的整片人群,而整個河面就像是頭頂的夜空,上有繁星下有白船。而溫羽侯就站在河邊,縱然四周滿是人群,蘇梨依然一眼就看見了他。

「你可知我在你身邊看到了什麼?」巫師緩緩開了口,他的聲音低又輕。

蘇梨搖頭,只聽巫師繼而道:「是集群的亡靈,他們定然不是你的親人或朋友。」

蘇梨默不作聲。其實他不說,蘇梨也知道自己身邊定是亡靈纏繞,都是那些死於她劍下的刺殺對象——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亡靈一說。

令蘇梨驚訝的是巫師接下來的話:「一共六十八個。」蘇梨不由一愣,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一共接過了幾樁任務、刺殺了多少人,他竟真的認真去數了?

但蘇梨依然沒有說話,她無話可說,她對那些死去的人不做任何評價,因為他們都是任務,是自己賴以為生的任務,容不得包括內疚在內的任何情緒。

巫師並沒有追問蘇梨的身份,只是忽又指了指河邊的溫羽侯,道:「他是跟你一起來的?」

這次是蘇梨忍不住發問:「你在他身邊看到了什麼?」

巫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是極其艱難地說出了四個字:「哀靈遍野。」

蘇梨想到會是這樣,溫羽侯是將軍啊,死在他手下的人恐怕數也數不清了吧。但此刻蘇梨親耳聽巫師說來,還是呆了一呆,她很難想象巫師眼裡的世界,也無法體會巫師說出這四字時的艱難。

「其實陽間的每個人身邊都有一塊屬陰的場域,讓魂魄得以靠近圍繞。但場域大小是有限的,同一塊場域里的魂魄多到擠不下了,就只能相互穿行交疊。這類魂魄是最痛苦的。」巫師頓了頓,道,「我在他身邊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怨靈。」

饒是蘇梨對亡靈之說半信半疑的,也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道:「那該怎麼超度它們?」

「我不知道,」巫師竟搖了搖頭,片刻后道,「除非他死吧。」

「他?你是說溫???」蘇梨身形一震,沒有說下去,過了許久又道,「你為何要將這些話告訴我?」

巫師雙眸緊縮了一下,苦笑道:「也許是因為他是我此生所見、身纏亡靈最多的人,簡直就像是魔鬼一樣的存在啊。」那一瞬間他額頭上的銀鏈有細光一閃,隨即黯了下來。

蘇梨忽然有些厭倦甚至厭煩,哪怕他是巫師,哪怕他能看到肉眼凡胎所看不見的東西,也沒有什麼資格這樣談論溫羽侯吧。「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也是註定的。」蘇梨冷冷甩下這句話,便欲離開。

在蘇梨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身後又傳來巫師的聲音:「你且記住,你身邊亡靈的戾氣很重,屬陰的場域也快滿了。」

門外那個村長還站在那裡,好像認真地聽著屋裡的對話,他沒料到蘇梨突然出來,似是吃了一驚,滿是皺紋的臉頰明顯一顫。蘇梨沒有理他們,只是顧自走出了小樓,長長吐了口氣,這才覺心頭的陰霾掃了開來。

河邊溫羽侯仍在,正俯身送出折好的紙船,船在水紋的蕩漾中緩緩地遠去了,溫羽侯神情靜默地看著它,好像眼底只有那片白色淺淺淡淡地瀰漫著。

蘇梨定睛一看,船身上寫著兩個字:雛菊。那應是個女子的名字,蘇梨暗想。她沒有說話,只是將剛才折了一半的紙船接著折下去,正欲彎身把船放上河面時,她忽然雙眉一挑,目光直直地盯著另一隻船,那船已漂的有些遠了,船身上的字並不真切,似乎是——「朱薔」?

蘇梨心思一轉,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岸邊的人,一眼掃去都是鎮上的普通百姓,並沒有什麼異樣。蘇梨也不知自己是否看錯,她手懸空地頓了一下,最終還是緩緩將自己手上的紙船送了出去。船身沒有寫任何名字,是空白的,虛虛晃晃地遠去,一如那些逝去了的日子在她心裡的樣子,她想只有此刻、站在河邊的這一幕是真實的,和身邊的那個人。

當晚,蘇梨和溫羽侯在鎮上借宿一晚。

夜已深,蘇梨解下腰間的香囊放在床頭,自己卻是在床邊坐著,全無睡意,腦中縈繞著兩個字:朱薔。她推開窗,能見到窗外沿河岸的樹林,這片樹林大的很,再加上此時沒有月光,林中漆黑不見五指,一眼望去彷彿樹林與夜空融在了一起。

但蘇梨目光熠熠,她借著穿破黑暗的視力分明在這樣的暗夜中捕捉到了一個快速閃過的影子,影子轉瞬即逝,消失在了深樹林中。蘇梨再不遲疑,立時去追。

林中靜得可怕,彷彿將風的聲音都吸收了進去,哪裡還有半個人影?蘇梨四顧,在幾棵樹前停了下來,樹榦上有幾道輕微的擦痕,分明有人跡曾至。

仔細一看,蘇梨禁不住要低呼出聲來,她非常肯定,那就是滄海十式的最後一式,觀滄海。這是一種固有的敏銳,但令她震驚的是,眼前這樹榦上的劍痕短而細,幾乎與樹榦本身的紋路相互交疊,已遠勝聞竹雨。蘇梨忍不住伸手去摸劍痕,感覺能從這些細微的凹陷中想象到當時那柄劍觸上樹榦時閃過的火花。

「楚、朝、陽。」蘇梨一字一頓地緩緩低念。他終於出現了。

蘇梨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覺腳下踩到了什麼,她低頭一看,是一根粗樹枝,頂端樹皮翻裂成數片,細痕無數。蘇梨暗自心驚,他是用這截樹枝使的觀滄海嗎?她正欲往樹林深處再尋,這時忽見夜空中有煙霧升起,她先是愣了一下,發現竟是自己借宿那戶人家的方向。待反應過來后,蘇梨立時往回趕。

趕到時已見房屋一角被火光所包圍,竟是村長領著幾個人朝著房屋扔火把。熊熊烈火在黑夜中格外醒目,但更加刺耳的是老者的高呼聲:「巫師大人說他們怨靈纏身,是魔鬼一樣的存在!我們要燒死怨靈!」後面幾個人也紛紛喊著,在滿是火光的屋前歡呼。

「你瘋了?巫師可不是這個意思!」蘇梨沖著村長怒道。

「跟你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是巫師大人此生所見、身纏亡靈最多的人,這可沒錯吧?」村長的臉映在火光下,本就滿是皺紋的臉更顯得凹凸不平。

蘇梨一時無話可說,但心頭的焦慮與擔憂隨著火焰愈漲——溫羽侯還在屋裡!她下意識地想要衝進去,但剛邁出一步便被迎面的熱氣趕了回去,喉頭咳了一下啞啞地叫了幾聲,隨即被眼前房屋爆裂開來的噼啪聲蓋了過去。

但有一種根本無需猶豫的決意推著蘇梨奮不顧身地衝進去,因為那總好過眼睜睜地望著啊。就在那時,她感到有一雙手拉住了自己,那個力道很大,以至於蘇梨本是往前的身體猛然一收,頭不由地甩向後方,然後就愣住了。是溫羽侯!

原來他不在屋裡,蘇梨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忽然反應過來,他竟也在半夜出門,卻不知所為何事。

「走!」溫羽侯只說了這一個字,就拉著蘇梨飛也似的離開了。身後忽然傳來火焰爆裂、屋脊坍塌的轟然聲響,濃烈的色彩與情感都在那一瞬間的光影里停留,而他們的腳步不曾停滯,一直前進著。

出了清河鎮,一直到岸邊碼頭,兩人才停下了腳步。

蘇梨驚魂未定地拍著胸口道:「好險好險,這麼狼狽的情形你應是第一次吧。」

「其實也不算太狼狽,」溫羽侯竟笑了一下,「好歹是兩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整個岸邊忽然就靜下來了,此時天邊拂曉將至,江上的風吹來還很有些涼意,夾著嗖嗖的聲響帶起他們兩人的衣袖都飄了起來。

他們誰也沒說起剛才老者口中的所謂「怨靈」或「魔鬼」,也沒過問對方半夜出去的事,兩個互相間不知對方過去、也不介意現在的人,只是在江風中沿著堤岸並肩走著。蘇梨漸漸有些懂了這種相處方式,想到溫羽侯剛才說的最後半句話,心裡忽然有些暖意: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

此時天色開始亮了,蘇梨抬起頭望向東邊時忽然想到了什麼,下意識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糟了,我把香囊留在了那裡!」——那個早已在火光中坍塌的屋裡。

溫羽侯停下了腳步:「屋都塌了,恐怕早已燒成灰了吧。」

蘇梨黯然地望向不遠處的水面,低低道:「無妨了,反正、反正我做慣了夜鶯。」

「夜鶯?」溫羽侯皺了皺眉,忽然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紫心竺和闊手香混合的獨特味道迎面而來,赫然就是蘇梨的香囊。

「你、你???」蘇梨顫顫地接過,一時說不出話來。將香囊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間,她忽然第一次發現自己在太陽升起之後也不再有刺目之感,她起初以為是大喜過望時的幻覺,但用力揉了揉眼睛后發現自己的視線雖仍是有些灰濛濛的,比不得夜晚,但的確已經能夠擺脫斗笠了。想不到這些天戴著香囊真的有效,蘇梨回過神來,正想跟溫羽侯道謝,卻忽的被他拉了一把。

「不要說話。」溫羽侯拉著蘇梨蹲在岸邊的石塊後面,目光緊盯著不遠處緩緩靠近岸邊的一艘船。

船靠岸后便有三兩個人自船艙走了出來,蘇梨一看差點叫出聲,走在第二位的是小唐!

「是他?」溫羽侯低低地說了一句。

蘇梨嚇了一跳:「你認識他?」

溫羽侯點了點頭:「明州刺史。」

蘇梨疑惑地順著溫羽侯目光望去,只見他目光停留在為首那人身上。那是個身著官服的中年人,想來就是溫羽侯口中的明州刺史了。蘇梨暗笑自己太過緊張了,溫羽侯怎會認識小唐呢?

這時船上又走出了幾個人,抬著兩隻箱子上了岸。箱子倒不大,但看明州刺史吩咐他們時的神情,似乎箱子里的是些貴重之物。小唐也幫著指揮那些人將箱子抬到不遠處早已停靠好的馬車,然後與明州刺史一同入了另一輛馬車。蘇梨心裡疑惑更盛,想不通小唐怎會與朝廷官員在一起。待馬車動時,她見溫羽侯起身要跟,便毫不遲疑地施展輕功一道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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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與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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