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朝陽
不久后眼前出現的那個隱隱綽綽的影子證實了蘇梨的判斷沒錯,也證實了小唐先前那句評價——不愧是令小唐都驚嘆的速度。好在此時夜色仍濃,蘇梨在暗夜中的行動力讓她得以與前面那個影子一直保持相當的距離。
但眼看將至破曉時分,蘇梨暗自心急:她在夜裡追蹤尚且如此耗力,待天亮後行速定會下降,怕是更為不易了。如今她依香囊之效雖已能在白天不戴斗笠自如行事,但視線總是不夠清明,屆時恐怕會追丟吧。
好在那個影子疾馳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繼而他在一塊石碑邊停佇了片刻,隨即又往前去,但速度明顯緩了不少。蘇梨暗感慶幸,她緊隨其後經過石碑時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碑上的字:飛來一渡。她心裡納悶這是什麼名字,這裡哪有什麼可渡之地,她這麼想時再往前一看,差點腳下一個踉蹌。哪是什麼渡口,分明是沙漠!一大片哪怕只在五月初的清晨便有熱氣襲來的沙漠。
蘇梨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映著熱氣踏入了沙漠,踩上了這處比她想象中還要堅硬粗糲的沙石。有風吹來,揚起黃沙無數,劈頭蓋臉地打了上來。本來太陽出來后蘇梨的視力就下降不少,如今滿目黃沙,哪還有半點人影?
但蘇梨終是找到了他,憑著東北角騰空而起的一點晶亮之光,在昏黃的半空中愈顯耀眼。蘇梨心頭一跳,循著光的方向趕去,待她趕至時,果然發現了那個酒鬼。但他已沒了之前見到時的那種落拓之氣,只見他眸中目光大漲,凝視著手中的光,確切地說,他凝視的是閃著瑩白光芒的一件物體,晶瑩剔透,蘑菇一般的形狀。那定是雲菇了,蘇梨暗忖后驀地心驚:他在用內力催生雲菇的靈氣!她反應過來,持著滌塵疾出一劍。
「原來一直跟在我後面的是你。」那人不慌不忙地一避,竟還有閑工夫說話,他顯然將當時出現在客棧的每個人都記住了。
說話間,他竟在蘇梨凜冽的劍氣之下一步跨至蘇梨跟前,足見其身形。但最令蘇梨心驚的是他單靠一雙手掌翻飛而至的掌風竟有幾分玉石相擊之感。這是化掌為間的境地么?蘇梨心頭大駭,一招「觀滄海」想也不想地便直接使了出來,但才一使出便感到不妙。如聞竹雨所說,「觀滄海」因人而異,她最初學這招時心繫停渡湖,初時的那份念想早已深入劍意,如今面對茫茫黃沙這片未知之地,在炙熱乾燥、近乎停滯的空氣中如何使出「觀滄海」之精妙?
然而對方掌中的蒼莽之氣卻是連綿不絕,大漠黃沙,彷彿他本就是與這片土地融在一起的。蘇梨乾澀的喉頭動了一動——那也是觀滄海!哪怕他手中無劍,也依然讓蘇梨生出同氣連枝之感。她持劍的手驀地一顫,原來觀滄海還可以是這樣的。
便在這一瞬間,她一抖手腕,收劍入鞘,目光閃爍不定地望著對面之人,而他也神色有異地打量著蘇梨。末了,蘇梨遲疑著叫出一個名字:「楚朝陽?」
他微一頷首,惑道:「你是蘇梨?」
蘇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她幼時被聞竹雨收養后是與楚朝陽相處過一段時間的,難怪他知道自己,但時隔這麼多年,他還能記得自己的名字,也實屬不易了。只可惜蘇梨當時太過年幼,完全沒有關於眼前這位「師兄」的記憶了。
蘇梨心念急轉時,忽聽楚朝陽頓了頓,又道:「師父還好嗎?」
蘇梨聽在耳里,忽然注意到了他說的是「師父」而不是「你師父」。她點了點頭,道:「就是師父叫我北上來找你的。」
「找我?是來阻我南下的吧。」楚朝陽嘆道。
「師父將你的事告訴我了。這些年流星雖已隱退,但欲除你而後快之心是從未消退的。」
「我知道,不過我以前不曾畏懼,如今也不會。更何況如今,我已再無可輸的了。」他說這話時,目光沉靜,站在風沙揚起的黃土中,灰色的衣衫好似又罩上了一層沙,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若換了別人說這話,蘇梨興許會以為只是事未臨頭時的壯膽之言。但她知道楚朝陽不是。他背負著數年前的血債,持著曾重傷流星的傳說,這才是真正的楚朝陽,而不是宿醉在客棧的落拓之人。
蘇梨默然許久后終於道:「好,我回去告訴師父,就說我不曾找到你。但你要把雲菇給我。」
楚朝陽訝道:「雲菇?是了,你從客棧一路追至此處,為的就是雲菇。但你要雲菇做什麼?」
「我眼睛受了傷,只有雲菇才能根治。」
「難怪我先前就覺得你雙眸神采不凝。」楚朝陽恍然,他頓了頓之後又道,「你可知我想用雲菇做什麼嗎?」
蘇梨搖頭,只見楚朝陽一指前方,蘇梨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儘是漫漫黃沙,不由納悶:他想讓自己看什麼呢?這時又聽楚朝陽道:「現在風沙很大。」
蘇梨點點頭,但心裡更是奇怪,她自入了這片沙漠后就沒見風沙停過,儘管現在這一陣比先前要強烈得多,但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吧。可她再定睛一看時,忽然就愣住了,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居然有一方土丘在風沙中紋絲不動,好像是靜止的。
她帶著滿心的驚疑再度望向楚朝陽時,只見他目光凝視著那一方土丘,好像他眼裡的世界也都停止了。
「那是先帝在位時所建的地下墳墓,叫雲水宮,有擎天之劍鎮於地下,是以多年飽受風沙肆虐也依舊巋然不動。相傳雲水宮之門二十年開一次。」楚朝陽眯起雙眼,負手望天,喃喃道,「兩年前,我恰好親歷了它二十年一度的開門。」
「這麼算的話,距離它下一次開門有十八年呢。聽起來真是讓人好奇。」
楚朝陽忽然笑了:「你恐怕未曾聽說過雲水宮之門是以什麼做的吧。是鑿開漠北雲山腳下的冰湖,以幾大片結在湖面的寒冰相接而成的。」
蘇梨一呆:「從漠北運到這裡?誰有這麼大能耐?」
「沈陌將軍。」楚朝陽語聲忽的一揚,字字有力。
原來是他。蘇梨並不意外,於是她本已張開了的嘴唇只是動了一下,並沒有說話,只因那個名字之於她是個太過遙遠的傳說。回過神后,蘇梨道:「雲山、冰湖???所以雲水宮之名由此而來吧。你方才說的擎天之劍想來就是沈陌將軍的佩劍了吧。」
「不錯。劍名洪荒,當年沈陌將軍就是一柄洪荒劍掃平整個大漠的。」饒是楚朝陽這樣的翹楚,在追憶起小沈將軍時也語聲激昂,目中帶著崇敬。
蘇梨暗暗算了一下,沈陌將軍風行漠上時自己尚未出生,但楚朝陽大概已初懂人事。少年對頭戴英雄光環的人物總是很容易就心生膜拜,並且這種膜拜不會因為歲月流逝而消減,反而歷久彌新。
蘇梨雖知現在不是討論沈陌將軍的時候,但還是忍不住問:「但他建雲水宮是為了什麼呢?」
楚朝陽想了想,道:「有人說是他給自己而建的地下墳墓,也有人說他是為了別人而建。」
蘇梨聽在耳里,心道:若是給自己建的,恐怕不至於將生平倚仗的洪荒劍提前就離身鎮於地下吧。她這時依然將雲菇的事拋於腦後,問道:「那麼沈陌將軍後來是葬在了雲水宮嗎?」她只聽說沈陌將軍早已身死,但實在不知個中詳情。
「沒有。」這次楚朝陽答得很快,「因為是我親手埋了他,就在兩年前。」
「什麼?」蘇梨驚呆了。
「確切的說,是我與我妻子一起將他埋了。」楚朝陽補上這一句話時,語聲低沉。
朱薔?蘇梨差點要脫口叫出來。
楚朝陽看了蘇梨一眼,緩緩道:「我與薔兒的事,想來你都聽說了。起先流星派了數隊好手來阻我們,都被我們突圍而去。後來流星親自追至大漠,我們被追上時與他對了數招,但其實我們早已全身是傷,無力再戰,這時沈陌將軍像天神一般出現了。」
他說這些話時,眼珠沒有動,似乎早已蒙上了一層灰,隔著灰將目光定在了眼前靜默的土丘上,好像那時的苦難歲月也都在了土丘之後。聽著楚朝陽的聲音,蘇梨整顆心都靜了下來,沉浸在他說的那個瀰漫著大漠黃沙與鮮血的世界中,饒是如此,她聽到最後一句時,還是不由地叫出了聲:「沈陌將軍?他當時尚在人間嗎?我聽說他被先帝罷黜后沒多久便病逝了。」
「我當時也是誤信傳言,是以當他出現時我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眼見他以一雙掌力克流星之劍,致流星受重創而退,真是令我驚的說不出話來——整個世界都只有黃沙!直到那場驚天之戰結束,他才告訴了我們他的名字。」
原來重創流星的是沈陌將軍!驚天之戰——蘇梨一想到這四個字便心神激蕩,只憾自己無緣親眼一睹沈陌將軍當時的神采,無緣一睹天地都湮沒在滾滾沙塵中的驚天之戰。她按捺住激動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們正要謝他,他卻說不必,還說他之所以出手只是因為見不得我們的頹敗之勢,再加上他很久沒見如流星那般精絕的劍法了。他說完那些話時,便忽然一下子坐在了沙堆上。」楚朝陽講到這裡,嘆了口氣,「原來他多年征戰沙場,早已落下病根無數,後來因建雲水宮而遠赴漠北,為了冰湖與居於雲山腳下的冰雲族大戰一場,已然心肺受損。如今又以畢生之力與流星相拼???」
蘇梨渾身一震,結結巴巴道:「他就這樣???就這樣???」她只說了這幾個字,再也說不下去。
楚朝陽神色悲慟地點頭:「他閉目前只囑託我們一件事,就是將他就地埋了。他說這裡風沙甚大,埋在這裡不多時就會隨著風沙而不知沖向何處。他正是要世人再也找不到他。」
蘇梨長嘆一聲,久久說不出話來。原來楚朝陽對沈陌將軍的敬意並非全然來自幼時的崇拜,更多的是因為沈陌以命相救啊。但她實在沒想到一代名將竟會如此收場,更沒想到他以如此絕決的姿態離開。一時她與楚朝陽相對無言,廣袤的漠上只有風沙呼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