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會晤——與我的導師張再林先生談萌萌
另一種會晤——與我的導師張再林先生談萌萌
文/王冬敏
萌萌,您竟走了。
「萌萌被送到廣州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她愛人還專門建立了一個網站,為醫好萌萌向全國求助。萌萌的朋友很多,各地各界的朋友都為她憂心忡忡,並伸出援助之手。我也在西安探尋最好的中醫,希望能妙手回春。萌萌自己也在長途電話里安慰我說,放心,不會死的,全國的朋友都在幫她。……」
我的導師不停地吸著煙,跟他的兩個學生說您呢。煙霧中,他不時地緊鎖眉頭。
我心裡兀自遺憾、鬱悶著,我還沒有見過您呢。要是能跟您說話多好呀!我們不僅可以聊思想、聊命運、聊哲學、聊人生,更重要的是,我終於找著了一位老師,可以和她談愛情、談衣飾、談女人話題、談我們的感覺和情緒,甚至談發生在生活小縫隙里的事情了。可您卻已經匆匆離去了,我們難道就這麼沒有緣分嗎?
萌萌,我知道您心中一直是棲居著奇迹的,還有這麼多人愛護著您。然死神竟還是將您搶去了。
聽導師說,他與您相識於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您、一些武漢的朋友、西安的朋友和我的導師一起談「文革」,談下鄉,談人生、社會與哲學,是那樣一見如故。尤其是在四川參加全國青年美學會時,導師第一次看到了您的文章,不僅十分驚異於您綺麗的文筆,而且由衷讚歎您思想的深邃及其無比的穿透力,以致對您膜拜和仰視,難以相信它竟是出自一位如此羸弱的女性之手。
「一位獨秀於林的女子,出脫得沒有絲毫媚俗之氣,讀她的文章帶給你的是一種你從未感受過的心靈的震撼和衝擊!」導師如今仍感嘆不已。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正如導師所說,你們之間的默契緣自你們自己的人生、你們所經歷的時代的共同苦難。幼時家庭的離異、「臭名昭著」的「反動詩人」曾卓的女兒、為追求思想的自由而成為勞改犯……幾乎所有人生和時代的苦難都集中在您的肩上,一個稚嫩而又秀美的女孩的肩上。您當時向我的導師說起自己在鄖陽山區時的事,您說自己在每月的特殊日子裡,還不得不站在冰冷的水裡插秧,一天十幾個小時。
那時,從四川回武漢,需得輾轉西安才行。在成都開完美學會議后,我的導師就邀請武漢的朋友順道在西安逗留幾日,您和張志揚便欣然同意了。你們住在我導師當時四居室的家裡,一連幾天,在酒酣耳熱之際徹夜長談。您總說在這裡有一種「歸家之感」。導師說,在西安期間,您執意要去拜訪一位歷盡人生坎坷的住在農村的藝術家,而根本不顧他對您的好意相勸,也不顧時間緊迫、路途遙遠而交通不便。次年,我導師到湖北大學開會時,又被邀請到您家中聚會。其間交談的神會與默契,歷歷猶在昨日。再後來,在陝師大參加學術討論會的那次,我導師又邀請你們到他的新家做客,不料您斷然拒絕前往,並說:「只留戀原來的地方,別的任何地方我都不去!」
說到這裡,導師突然停下來,沉默了。
我和我的同學也沉默了。
萌萌,瞬間的驚詫后,我發覺自己窺見了您的渴望、執著與淡定,還有您的天真、率直和脆弱。我看見了你們年輕時的赤誠、昂揚與曠傲!當你們回首,在友人們共同的際遇與歷練中回首,昔日熾熱的歌聲在這一時刻匯聚、共鳴,那遠遠的嘹亮的迴響使這一刻不再孤單,對吧?
萌萌,您不期然得到了這一份最可寶貝的回憶,就小心地守在那裡,再也不肯離去。這美好回憶,就是您一生的珍寶吧?
是啊,除了美好回憶,我不知道人生最終還能有什麼所得!我的導師不是話多的人,卻不自禁地反覆說起你們如何一見如故,又有著怎樣相濡以沫的默契。這也是他的珍寶啊!是你們,甚至是你們這一代人共同的珍寶啊!你們之間精神的默契曾經怎樣使他滿足和慰藉!而如今您的離去又是怎樣令他痛惜!
萌萌,導師跟我們說著您,從他家中一路說到校園裡。校園的傍晚,秋雨剛停,陰晦還未來得及散盡。空氣清新得很,零星的路燈照耀著,濃密的草木叢處都氤氳著薄薄的寒意,像極了潑墨畫作。
導師跟我們說:「萌萌生病時,我得知后第一時間打電話過去慰問萌萌。後來友人告訴我,這次通話之後,萌萌心中一直久久平靜不下來,她竭力想搞清楚一個問題:再林跟我是這麼好的朋友,這些年來為什麼跟我疏遠了?……其實,我內心與萌萌並沒有疏遠,我們怎麼能疏遠?!我們是真正的知己、真正的朋友啊。」
萌萌,您是這樣敏感,而又是這樣珍視友情。
萌萌,您知道嗎?幾乎是與你們去海南同時,我的導師就像當年鑽進十萬大山裡的王船山一樣,以「城市的隱者」自勵,徹底回到自己的書齋中了。他是那樣地潛心於讀書寫作,以致捨棄了和外界的各種交往,並堅辭了各種會議邀請。一晃就是近10年。正是在此期間,我的導師推出了自己一系列嘔心瀝血的譯著和論著。所以,我想,您覺得被疏遠,這其實只是個錯覺啊。
萌萌,您知道嗎?當我讀您的隨筆時,裡面很多小片斷表達的思想,和我導師近年來所作的研究與闡述,是那樣驚人地相通!儘管你們兩人的表達方式顯然不同。我的導師近年來探索有關現象學的身體性問題,與您那些詩意的隨筆一樣,在生命的升騰與墜落中,追尋著自由、追尋著夢想。他的樣子嚴肅、冷峻,而我們女性敏銳、靈動。別樣的形式,一樣的索求。我們都指向了一個方向,那是我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的導師獨具隻眼地在我國古代的「男女交感」思想中,挖掘著古老的對話與自由的真諦。而您曾說:「愛情是生命時間的重疊和複合,是呼喚著的回聲,因而也是一種對話,即生命感覺的全面對話」;「愛情的悲劇性的形而上學的本質,在於男人和女人具有本體上的差異,卻又必須在向對方的轉化中才能實現自身,在於兩種完全不同的時空感覺在重疊的生命時間中去創造同一個生存空間」。
導師從您坎坷的人生經歷,講到您的敏感和您詩意的人生。他說,您不僅是一位女哲學家,而且更是一位女詩人,因為「文章憎命達,憂患出詩人」。
您說過:「詩,無非是現實的夢想和夢想的現實。夢想,也無非是從現實中釋放出來的人的自由和自由的人。」
而我的導師則在古代中華民族盎然的詩意中,找尋到了民族精神的終極性寄託。他說,唯有詩意的生活才能成其為神聖的生活,唯有詩人才在帶給我們生命感動的同時,在「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的同時,為我們樹立起了一座座通往神聖的豐碑,像背負十字架的基督耶穌那樣為我們擔荷起了有待救贖的整個人類的罪惡。
……
一個時代,真的能將一代人的心靈刻畫得如此契合!?
萌萌,導師告訴過我們:「萌萌朋友特別多,為人真誠、富有童心,而且酷愛美麗,固守著自己的女性魅力。化療導致脫髮以後,便再不願朋友到醫院看望她了。」
您是那樣珍視友情,可您更加珍愛美麗。我想,大概正因為您這麼愛美,所以心中便再也裝不下世俗和惡俗的東西。所以,您才能畢生凝望著自己的一個遙遠而切近的記憶,朝著一個至死不渝的想象,刻畫自己,要將自己鮮活的生命雕琢成藝術。
待到坐在圖書館門前廣場側面的石凳上時,我和我的同學又陷入了沉默。導師兀自喃喃地說著:「以後到了天上,我們還是好朋友。萌萌七七那天,我遵蕭帆之囑在心裡為她默念了一百零八遍南無阿彌陀佛——儘管我不是佛教徒,不喜歡一些善男信女的作派。」
好一陣子,大家都只靜坐在石凳上。
「張老師,我覺得您抽煙太厲害了。」我的同學打破了沉默。「哦。」導師頓了一會兒,只回答說,「抽煙吧,就跟女人哭一樣。」又是沉默。
我默默地想著您、想著您的一生,還有您的著作帶給我的滿足。您承受得太多,卻承受得那樣美麗。我想起導師的唁電:「質本潔來還潔去。悼萌萌——一個真正的文化人、一個真正完美的女性。」想起導師說,萌萌是個貴族,精神貴族,這個逐俗的社會中瀕臨滅絕的最後的貴族。於是,我跟導師說:
「張老師,我覺得您悼念萌萌的唁電寫得真好。可是,我覺得人去世後去的那個地方不一定是痛苦的。萌萌經歷了很多坎坷,可也有非常多的朋友關愛著她,她做著自己想做的萌萌,不僅美麗,也是幸福的吧。您覺得呢?」
導師點了點頭。
萌萌,您覺得呢?
導師跟我們就這麼緩緩地說著您,我深深感覺到,一個靈魂抓住了我。大約是因為我和您同樣是女性的緣故罷,在導師對您的追憶中、在您留下的字裡行間,我清晰地觸摸著您的熾熱與寧靜、執著和淡定,還有您的孤單與惶惑;我深深地感受著您的靈動與深沉、柔美和堅毅,還有您的瘋狂和悲傷以及您的美麗和智慧之於生命的穿透力。我甚至感覺到,連同這個靈魂的表達形式也給予了我強大的力量。用生命直覺,自由地表達,按著自己女性的方式表達。這在鐵板一樣理性統治的學術世界里,顯得那樣孤立與無助。可萌萌,您給了我力量。
我的導師也總說,在男權話語統治著的學術界,您是依然頑強地堅持著女性話語的文化人。您本身的參與在場,就為學術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尤其是在中國學術界正樂此不疲地追求現代性的時候,您已經以自己獨特的女性敏感為我們叩開了後現代的大門。
……
夜色已深。我們師生得各自歸去。臨走了,導師竟說:「今天天氣挺好的,是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只不忍攪了導師的心境。其實,天尚未放晴呢,只是雨才停住罷了。興許是因為終於跟人說過您了吧,導師心中天氣尚好,我想。
萌萌,就用這篇隨筆,聊表導師和我對您的紀念之情吧。
萌萌,您獨一無二地存在過了,就在那個獨一無二的時空中。它因不可復有,所以才恆在永在、美麗獨到。這是命運,也是圓滿。您說,是吧?
萌萌,我們祝您在另一個地方安康、美麗、自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