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的真相——悼魯萌
生死的真相——悼魯萌
文/倪梁康
朋友們一個個告別而去,最讓人感到歲月的無情。它強迫你接觸和面對死亡問題,強迫你知道人生太多的事情無法掌控,包括生命本身——用志揚的話來說,攔不住。
去年王煒走後,志揚曾說他要攔起來。可才一年多,就先收到志揚的郵件:萌萌要走,攔不住;緊接著便是簡訊:萌萌走了。
與王煒的突然走開不同,對萌萌的慢慢離去是有準備的。即使如此,連著為同輩人寫悼念文字也仍然是件令人寒心的事情。心甚至會寒到僵硬,寒至麻木。對生活麻木,對死亡麻木;對別人的死亡麻木,乃至對自己的死亡麻木。也可能就是這一系列的過程,幫助我們逐漸習慣於面對自己的一次性死亡。儘管death永遠是他人的,dying總是自己的,但death與dying的距離,相當於生死的距離,也相當於自己與他人的距離,可以很遠,也可以很近,全看如何體會。
意識到對生死的麻木,也就意味著麻木狀態的不復存在,就像對自己的無聊狀態的反思同時也意味著當下無聊狀態的消失一樣。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對向死而在的理解時,不過才30多歲。我想他可能是窺見了生死之真相的人,至少是窺見了生的真相的人。大多數人需要很多年才會知道:人從出生起,就在等待死亡。
與萌萌認識已有10多年了。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南京的首屆中國現象學年會上。最後一次見到她,已是在廣州的醫院裡。10多年似乎一晃即逝。而這10多年來,幾乎每次見萌萌都是在現象學的年會上,或者嚴格地說,在現象學的年會下。與在朋友圈裡不同,她在公開場合說話很少,從未在年會上正式發過言,但她幾乎每次都帶有會議論文,主要是在會下參與各種學術討論。志揚說的不錯,萌萌是從頭至尾參加現象學年會的唯一女性。她對現象學極感興趣,也受現象學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的影響。因而她雖然沒有寫過現象學的研究文章,卻在一定程度上是以現象學的方式在想、在寫、在記錄她的敏感和敏銳。
萌萌不僅是現象學會議的參與者,也是現象學會議的組織者。算起來,在迄今已召開的10多次現象學會議中,由她在海南組織的便有兩次。一次是1999年舉辦的「現象學與語言問題」的現象學年會,一次是2005年舉辦的「意向性:現象學與分析哲學」的工作會議。后一次會議萌萌幾乎是躺在床上組織的。至今還記得她倚在沙發上接待各地朋友的情形;記得她堅持要站起來送行的場面;記得即使病痛纏身,她也不願讓朋友們留意;記得在會議過程中還不斷地聽到她通過電話從病床上發出的會議指令……
海南會議回來后便得知萌萌得的是絕症。一直在盼望奇迹的出現。所有人也都在為奇迹的出現奮鬥。可命運有其自己的軌道,而且攔不住。應該說萌萌屬於英年早逝,屬於非正常的死亡。但重要的是,萌萌在世時的生活,是她希望過的生活。的確不是安慰,的確是相信塞涅卡所說:
人生如同故事,重要的並不在於有多長,而是在於有多好。
在得知萌萌去世前自覺的主要遺憾是她有那麼多的記憶要隨她的離去而緘默時,正在翻譯的胡塞爾《內時間意識現象學》中的一段文字忽然跳了出來:
難道我不是明見地知道,必定會有一個回憶與我的感知相銜接嗎?當然是,除非我突然死去。但自我的消解,這個不足掛齒的、健忘的自我的消解就意味著:內容不墜入到過去之中?
這裡有一個問號:一個感知在通常情況下會墜入過去,從而變為回憶;即便在夢中,從理論上說也是如此;而在非正常的情況下,即在心臟停止跳動或大腦中止思維的一瞬間,感知便停止墜落,不再轉變為回憶,甚至不復存在,就像在電腦中被消除了的一串符號數字?換言之,回憶,亦即精神,它會隨肉體的消亡而隨風飄散嗎?大部分希臘思想家如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所有佛教思想家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都是否定的,更多的思想家對這個問題做肯定的回答,而其餘的思想家則擱置這個問題。胡塞爾是第三種人。
以知識的實證為重的現代人,要麼否定這個問題,要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唯有萌萌的在天之靈自己知道,她是否還在為她的緘默的記憶嘆息。
摘錄一段14歲時幾乎溺斃的人的回憶獻給萌萌,也以此結束這段文字上的憶念:
當我抵達光的源頭時,我可以看過去。我無法以我曾經有過的感覺來描述我所見到的一切。它是充滿寧靜、愛、能量和美的無限巨大的世界。與它相比,人生似乎顯得毫不重要。……對一切存在而言,它是全然的生命、全然的美、全然的意義。它蘊涵宇宙全部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