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詩篇與理想的荒涼
俄羅斯詩篇與理想的荒涼
讀「散文與人」叢書第一輯,筱敏的《俄羅斯詩篇》整個抓住了我的情緒,隨後我有幸讀到作者命名為《火焰或碎銀》的散文集的大多數篇章:《無家的宿命》《理想的荒涼》……它們整體地構成了《俄羅斯詩篇》的語境。而我最喜歡的仍是《俄羅斯詩篇》。
我看重這些文字,不是它指稱的或隱含的意義,即那些可以叫作思想的東西,而是在文字之外但同樣可以感受得到的動機、記憶和嚮往,是文字本身夢幻般燃燒的激情。
或許我們是同齡人、同代人,有過這樣或那樣類似的經歷,其中包含閱讀的經歷:十二月黨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刑判決,《獄中二十年》,赫爾岑的《家庭的戲劇》,還有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啊,這些東西,僅僅回憶起它們的名字,就像是觸摸硝煙瀰漫的戰火中留下的傷痕。
或許滄桑的時間沖淡了浪漫的色彩,成熟的思考也減輕了革命的分量,但某些單詞卻仍然像金粒樣堅挺著,在黑與白的時空中,成為超出年華的未曾失去的憑證。
那就是——自由與尊嚴。
理想、崇高呢?
而這正是我覺得筱敏要比我保留得多的地方。我讀她的《無家的宿命》,尤其是《理想的荒涼》,發覺她還是年輕而多夢的。用筱敏的話說:「理想和夢是一粒種子,即使她未能成林,甚至未能發芽,但畢竟已經打擊過僵硬的地面了。」
於是在執著的記憶中,筱敏用一種純真的姿態為我們展示一個不曾在世俗中平庸化的心靈。她的文字寧願為精衛、山鬼、狐媚子、小人魚的童話世界,為充滿原色的人之初的童真的世界,為西陲穿透歲月的地老天荒的世界所牽繞,或瑰麗,或率真,或蒼涼,唯獨沒有刺目的醜陋,沒有直露的殘缺的創傷。
於是筱敏的地平線沒有在歲月中重疊成生與死同一的現實的凝重——它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而是在女人的夢幻的引導下,白樺樹一般地向天空伸展著一種生命的提示。星光一樣的心靈的碎銀並不是真的破碎,而是夢幻著的理想的火焰在升騰中投射的閃爍的光影。
我喜歡《俄羅斯詩篇》的文字,因為不能拒絕生命激情的誘惑,因為即使不再相信理想、崇高,也仍堅信自由、尊嚴是人成其為人的穿透沉淪的腳步。那才是生命的夢幻的本質。
人是不能忘懷自己的經歷的,表達也不能。無論它怎樣純凈了再純凈,經歷也會透過情緒問題透射出來。
在一種表達中,經歷就是表達的直呈;
在一種表達中,經歷卻成為表達的背景。
我習慣於後一種,筱敏似乎也是。
據說收在這部即將出版的集子中的一篇《仰望星空》,是最帶有個人經歷色彩的(筱敏有一段傳奇般的經歷),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看到,即使真有這樣一篇,它也只是整部集子的例外。
我關注表達,在這裡表達較之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更帶有私人性,它不僅是文字,還是聲音,是在文字中纏繞不去、使文字不至於淪為工具的間隔著文字的聲音。
這聲音同文字一樣是語言的物性,即是為人的傾聽而存在的、媒介著人對自身超出的語言的物性。它的直觀性、當下性和身體性使它不可能消失在具有普遍意義的既成語言中,哪怕這既成語言是理想追求的真理,或反過來是真理追求的理想。人的成其為真實個人的經歷即是這種傾聽。這傾聽不是聽什麼,而是聽本身。唯其有聽本身的執著,個人的表達才可能獲得契機從既成語言的重複鋪陳中脫穎而出,使個人的經歷成其為個人的。
沒有真實的個人,抽象的、蒼白的人何談自由、尊嚴——「如果沒有經歷過苦難,如果沒有用自己的肌膚,觸摸過岩壁的鋒利和土地的粗礫,我們憑什麼確知自己的存在呢?如果沒有一座靈魂可以攀登的峰巒,如果沒有掙扎和負重,只聽憑一生混同於眾多的輕塵,隨水而逝,隨風而舞,我們憑什麼識別自己的名字呢?……」
也許重要的不是把理想堅持了多久,而是在理想成為問題時重提理想的勇氣和關注方式。
它不是一個可以歸屬到終極尺度的消逝著的環節。
它純然是一個人直面悖論和界限的自省,是在斷裂中突兀的。
因而與其在連續性中延用理想的概念或在中斷後在新的語境中借用「理想」的字眼,還不如用想象。儘管想象這個字眼同樣需要澄清,即它不是在現實之上浪漫地飄浮的,而是因固守個體性連同腳下真實的土地而穿透著的。
如果我們還是要用「理想」這個字眼,那我毋寧把它看作一種追求者的精神狀態,一種經歷,一種氣質。
是啊,我們憑什麼知道理想呢?
重提理想僅僅是因為理想的荒涼么,在這片土地上?
然而我深深有感於筱敏的,除了重提理想的勇氣與執著,或許還有有能力把理想的激情保留在童話般的文字中。我們需要這一片清新的空氣。
還有什麼呢?
似乎還有什麼……使我不安。如果人們把18世紀叫作「理性的世紀」,那麼19世紀就應該叫作「理想的世紀」,然而,艾蒂安·卡貝和他的《伊加利亞旅行記》似乎是一個帶著不祥預兆的先知的福音。多麼神奇的隱喻,你看,卡貝有著聖人般聖潔的品性,簡樸而忘我,像盧梭一樣沒有懷錶,表明生命和時間都是世界、歷史和人民的。就是這位「內心唯一的激情是對人類的愛」的聖者,這位「畢生奮鬥以博愛精神來解放人類使之擺脫奴役枷鎖」的殉道者,竟以同樣的激情把自己推上了「暴君」的權力之巔。
這種悲劇誠然不是卡貝個人性格的悲劇,事實上,他的追隨者眾多,覆蓋了地球上大片的土地,如果這理想的土地終於荒涼了,肯定是理想太蒼白,太貧瘠。這道理像1減1等於0樣地簡單。
最好的理想只要最好的代表,其他的人除了追隨這個「靈魂的領導者」,難道還有別的身份可信嗎?所以,理想成了獨裁。最好的人維護最好的理想,當然要用獨裁的純潔性把可能降低理解、歪曲理解、損害理解乃至反對理解的所有其他人分門別類地壓下去。於是理想就成了今天荒涼的景象。
荒涼不就是理想自身的夢么?
在這個意義上,我似乎可以用這句話來結束我的閱讀,作為筱敏「一個不會做夢的時代肯定是一個衰老的時代」的邏輯補充:一個只會做夢的時代肯定是一個衰涼的時代。
199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