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眼光
他人的眼光
我不知道,在中國,他人的眼光意味著什麼,成語不是有「眾口鑠金」嗎?說的就是「眾眼鑠金」。所以,我常常為影視演員,特別是女演員委屈。
和常人相比,演員就是要生活在他人的眼光中,他人的眼光幾乎構成了自己的生活世界,一切取捨似乎都跳不出這眼光的逼視。
由於這種職業上的規定性,演員一般比常人消失得快、衰亡得快。不信,我們閉著眼睛想一想,有多少演員真的在視網膜上站住腳了?
大概是這個緣故吧,我總認為,演員應該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起碼要抗得住他人眼光的熔蝕。
換句話說,演員要自身強大到這種程度,能把他人眼光的「鑠金」變成「鑄金」(不是鍍金),在眾多角色的塑造中塑造自身。
如何可能?
「如何可能」深不可測,我試取一瓢飲之。
我喜歡鞏俐。
這裡先談鞏俐。
按照海內外對鞏俐的一般評論,張藝謀的眼光,構成了鞏俐形象的語境,這眼光即女人與體制、性與權力。
直到此刻,我仍難以真的擺脫這種評論的界定。從形式上看,只要張藝謀沉溺於尋找原始話語或原型結構——為了講述古老而不死的中國故事,鞏俐就只能如此這般地作為一個觀念活動著,至於個人魅力,總帶著這觀念的背景,或者,這觀念的背景總如影子一樣追隨著這個人的魅力。
的確,首先是張藝謀的敘事法,似乎一個隱喻就把中國的故事講透了。從古到今,概莫能外。你看,《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說的不都是非個體之性關係的權力結構嗎?
性語言是不用翻譯的,西方人一看就懂,但又不是西方人熟悉的懂法。這裡性關係不是作為當事人的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的個人關係,而是國家宗法體制對作為性別的男女個人的權利關係,所以,性壓抑是國家對個人的統治權力的自然象徵。
在這樣一個元語言化的格局裡,鞏俐何以表現?
鞏俐不是屬於那種傳統的漂亮型的女人。眉眼平正而不媚,顴骨寬突,使頰在鼻山兩側陷成谷帶而下延唇翳,彷彿挾持著極富性感的唇瓣不得開啟。
不知是誰點化了這「福禍難測」之相。鞏俐常以正色為本位,且調子偏暗。她追求整體感,從不輕易在臉部的得人處下功夫。她的形體簡潔卻韌性十足,沉鬱中含勃發之勢。這就使得她的表演節度中和而氣韻生動,有很強的可解讀性,不是可以一覽而無餘的。
但願這種節度是鞏俐自得的趣味所在,而不是他人眼光點撥調教所致。意即但願鞏俐或者成熟或者天然地就有把自己的眼光變成把握分寸和界限的「它」的眼光的能力。「它」總包含著越界的神秘性。「它」因而超出他人的眼光。
當然,從結果上看,二者的差別甚微,但從原生性與開拓性上看,前者無疑大氣得多。我看得太少,此處只好存而不論。
《秋菊打官司》顯然是在對生活的實錄、鋪陳中顯示了鞏俐同樣具有分寸感的表演。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構成風格化的突破。
按照我的理解,鞏俐可能更適於演實驗性電影,像卡羅琳·羅伯導演的《克里門蒂的探戈舞》、阿侖·雷乃導演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一類。
重要的不是敘事句式的完整,而是被切割的詞語轉換間的意義消失所敞開的不確定性。它有助於讓表演者在確定的動作中深入體察多重的感受空間,從而感受一個動作的應有的超常力度和彈性。它是演員個人魅力的真正凸顯,它在當下中永駐的生命力是可以走出任何程式化、風格化所不可避免地帶來的僵化的,哪怕這程式化、風格化已遠遠超出一般水準。
199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