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冥想」到「自語」——致劉虹
從「冥想」到「自語」——致劉虹
1
看了你寄來的兩組作品的翻拍片子:「自語」(五幅)和「冥想」(九幅);也看了你的「簡歷」及「關於圖式背景」(的簡短說明);還看了王林關於「冥想」的短評和七位批評家對「自語002號」的「學術意見」——由此「自語002號」獲得了「廣州首屆九十年代藝術雙年展」的優秀獎。我這樣走近你——一個沉迷於畫女人體的女人。而我不僅同你一樣注視著女人,也同你一樣關注著「自語」的語言方式。
我想換一種方式介入你的「自語」——至於「冥想」,我把它看作「自語」的或然性階段,無論是圖式,還是意義。我的方式是悄悄置入的對話,你可以把它看作你的兩個「我」,或者你把我看作無意識的「他者」,都行。
那麼我想問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的「關於圖式背景」(的簡短說明)為什麼那麼遠離圖式,用你信中的話說,它明顯地閃爍其詞和具有抒情的筆調,幾乎是一種逃避。是不是除了圖式的歷史和你用圖式講述的自己的歷史,任何文字的說明對於你來說都是多餘的?你是這樣想的嗎?那你為什麼要在「自己的歷史」前冠以「我們」的全稱詞,從「冥想」到「自語」不都是個人的幾近掙扎的語言方式嗎?
2
我想問你的第二個問題就是你的圖式直接啟示的問題了。我驚異於你對圖式的敏銳,從「冥想」到「自語」的跨越中留下了那麼多耐人尋味的圖式的修正。同樣是女人體,前者是直接的身體語言,後者卻已是身體的抽象意義的符號化。如果前者還帶著第二階段女性主義突出性別差異的特性的話,後者卻神秘地想接近一個20世紀重要問題的隱喻:公共語言的私人表達的問題。你意識到你的兩個階段作品之間的斷裂、轉換和生成嗎?
3
我們生活在公共性中。這種公共性無處不在,直至公共語言的從意識到無意識的覆蓋。如果對這種公共性無意識,我們就只是一種沒有個性的平均值。20世紀的工業化和由工業化帶來的各種社會現象乃至語言方式,使這一點尖銳和突出。你的「冥想」和「自語」是傾向個人性或就是個人性的。如果「冥想」還只是用顯示差異的真實形體動作、姿態來表達的話,那麼「自語」已省去了非常多真實的東西,變成了一種抽象程度很高的圖式符號。在這種跨越中,色彩從冷暖對比的灰柔調子一變而為以陰鬱得深沉的藍色為基調,使少有的暖色變得引人注目的神秘。我想問的是,你以為這種色調的變化是圖式變化的重要構成因素么?你是靠什麼樣的技法達到這種既純凈又厚重的色彩效果的?是有人說的覆蓋式的製作技法嗎?
4
還是回到公共性的問題。前面我說我驚異於你對圖式的敏感,尤其是在「自語」系列圖式的不斷修正中透露的敏感。其中最令人驚異的,是你對女人體頭部和陰部的三種遮去方式:陰影、省略和遮蓋。在我的理解中,人的頭部和陰部,是最具有公共性的部位。這裡頭部主要指面部和面部的面具化。它們都是直接為人與人的交往和溝通而存在的。遮去公共性,是為了顯示「自語」的深層涵義,你也是這樣理解的嗎?你是用你的畫家的直覺直接感覺到的?或者你的這種處理還有別的想法?
5
我仍然想回到「遮去」的方式上。前面說過你用了三種「遮去」的方式:一種是陰影;一種是省略;一種是遮蓋。這三種方式顯然還是有差異的。「陰影」和「省略」是用在陰部的「遮去」。而頭部的「遮去」方式是「遮蓋」。這裡遮蓋是取代、置換的意思,即將頭部用兩種「皺褶」遮蓋、取代乃至置換。這兩種「皺褶」,一種是基本色調的,另一種是同樣明度的暖調子的,既形成對比,又極其協調,它們一起從背景中凸現了出來。我想知道,我這樣理解牽強嗎?如果我的理解能成立,這兩種「皺褶」和人體的頭部是什麼關係?即除了遮蓋、取代以外,它們還有置換中生成的意義嗎?
6
我注意到「皺褶」在「自語」系列的第一幅即「自語002號」中,還只有一種,而且還是實物形態的,即女人體的坐墊。而在另外的四幅中,這暗紅的「皺褶」已明顯地符號化。它成為置換。這裡置換已是雙重的符號化,即頭部和遮去頭部的「皺褶」的雙重的符號化。它們由此具有了一種在相互指代中生髮的意義。那麼這暗紅的「皺褶」是什麼呢?是大腦?是思想?
7
與這暗紅的「皺褶」形成對比的另一種「皺褶」,主要是在畫面的基本色調中用構圖、線條和明暗關係凸現出來的,它同樣因成為遮蓋、取代、置換而神秘。而且它那樣明顯地造成了平面化的、切割的、錯覺空間的圖式效果。它是人的生存條件和環境的隱喻么?
8
關於圖式的變化,從「冥想」到「自語」,有一點非常明顯,即前者用人體姿態的生動性充分展示了你訓練有素的觀察能力和寫實功底;後者的人體的符號化處理卻在變化中取了一種基本不變的構圖方式,即垂直構圖的方式。它造成了一種冷峻、尖銳的視覺效果。我想知道的是,「垂直」,這是你的自語方式的隱喻么?
9
自顧自地說了這麼多,借用一位朋友的話:我說是為了你說。來不及真的對話,用連續提問的方式當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好在它真實。也許要特別說明的是,我關注語言問題,自語更確切地說是失語,即無語,即無語中對語言的切入,它是靠自我構成的「聽——說」關係打斷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聽——說」的連續性的。我也這樣期待我們的對話,即強調自我構成的「聽——說」關係,以自己獨特的個體性成為對方的界限和超出。其實應反過來說,我們都應在對方獨特的個體性中找到自己的界限和在轉換中生成的意義。我因此感謝你。
我不是一個女權/女性主義者,因而我才那麼驚喜地看到——你從「冥想」到「自語」,幾乎一步就走出了將女人體看作人類溫情的「冥想」。
1995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