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鼓
錫鼓
有一個名叫安娜·白朗思琦的女子,一天到晚忙著在她的馬鈴薯田裡種植馬鈴薯。她整日都在田裡,不是把亂糟糟的馬鈴薯藤整理好,就是坐在田邊生起一個火,煨馬鈴薯。無論什麼時候,安娜都穿上她的裙子們,那即是說,一共穿四條裙子。安娜每天都穿上四條裙子。
你別以為安娜穿的是一條裙子、三條襯裙,不是的,她穿的四條裙子都是上街的裙子,而且每天依著不同的次序穿,今天的次序是一二三四,明天的次序是二三四一,依此類推,每天輪替;所以,她雖然老穿四條裙子,裙子的次序可不一樣;只有裙子的顏色是不變的,因為條條裙子都是馬鈴薯色。
其實,安娜還有第五條裙子,這條裙子是後備。每到星期五,安娜就會換一條裙子,把換下來的裙子洗乾淨,到了星期六掛在廚房的窗口吹晾,幹了就取下來熨好。經過一個星期的忙碌,又是家務,又是煨馬鈴薯,又是洗衣熨衣,又是飼牛擠牛奶,到了星期六,安娜就把自己整個人浸在浴桶中好好地洗擦一頓,然後起來,裹進大花毛巾里,對著四條裙子細細看。最後,把磨得最沒色彩的一條裙子用足尖踢開,穿上其他的三條,加上那條洗得乾乾淨淨的裙子。星期日上教堂時,安娜的裙子們又重新編排起一二三四的次序。
安娜的這一批裙子兄弟(裙子,在德文中是天生男性的性別,遂成為兄弟了)都是些寬闊的裙子,又多褶,又長及腳跟;當風吹來時,裙子們像氣球般膨脹起來,平日安娜走路,裙子也都颯颯作響。當她坐下來,要花不少時間,才能把那堆裙子整理妥當。安娜為什麼要一穿穿四條裙子,只有她自己才能夠解釋,不過,她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她的這些裙子後來卻救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再也不願離開她的裙子,就一直跟著她回家,拜倒馬鈴薯裙下。
安娜·白朗思琦是根塞·格拉斯[君特·格拉斯(GünterGrass)]《錫鼓》[《鐵皮鼓》(TinDrum)]中的一個奇異人物,她就是小說裡面那個只要一尖叫起來就能連教堂窗花玻璃也震碎的主角的祖母。小說里的第一節《闊裙子》就是寫她的裙子。
《木偶奇遇記》可以搬上舞台,格林童話的《大拇指湯姆》可以搬上舞台嗎?讀格拉斯的《錫鼓》,才知道在德國,《大拇指湯姆》也可以在舞台上演出。
《錫鼓》里的奧斯卡,跟著媽媽上劇院去看舞台劇,那次演的是《大拇指湯姆》。劇團的編導很聰明,整套劇演下來,主角湯姆並沒有出現,因為他不過只有大拇指那麼大,人們怎麼看得見他呢,所以,在舞台上,他是隱形的,不過,他很活躍,大家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導演只暗示他的存在,讓一大群人追趕他,讓其他演員的對話來表示他到了那裡。譬如:這一陣,他坐在一匹馬的耳朵里;這一陣,爸爸把他賣了給兩名流浪漢,而他就在流浪漢的帽子上昂視闊步;這一陣,他在牛的肚子里,等等。最後,湯姆的母親剖開狼肚皮,救出了湯姆,這時,湯姆喊道:哦,爸爸,我曾經在一個老鼠的洞里,在一隻母牛的肚子里,又在一頭狼的胃裡,現在,我將跟你們住在一起了。
電影《錫鼓》並沒有拍攝這次看舞台劇的事件,其實,格拉斯寫這一段細節有所隱喻。奧斯卡到了三歲軀體就不再長大,他實在是一個「大拇指湯姆」般的人。看完舞台劇后,格拉斯對奧斯卡母親的反應寫道:看見她用手帕掩住鼻子。在接著的聖誕假期中,她不斷擁抱自己的孩子,稱他為我小小的可惜的大拇指湯姆。
奧斯卡去看舞台劇,是在他震裂了劇院的玻璃窗之後,本來,他還想震碎劇院內的華麗水晶燈,恰巧那時他看見母親喝完了咖啡來找他,於是才從高塔上下來。當他坐在劇院中看《大拇指湯姆》時,抬頭看見那燈如此美麗,覺得幸而沒有把它震碎。
在高塔上,奧斯卡為什麼尖叫呢?絕不是因為有人要拿走他的錫鼓。他所以尖叫,要震碎一些玻璃,完全由於那時候劇院的玻璃窗浴在黃昏的陽光中,閃閃生光,這美麗的景象使他產生毀滅的衝動。於是,他感到快樂,感到驕傲。但坐在劇院中時,他卻又覺得美麗的水晶燈還是保留了下來的好。
奧斯卡住的地方,是一座四層樓的房子。沒有學校可進的奧斯卡整日就在樓梯上打鼓,上下梯級。梯級一共有一百多,每到樓梯轉角,鼓聲響得更起勁。奧斯卡在十九戶住客的門口用鼻子嗅氣味,看看他們晚餐吃什麼食物。屋檐下住著米先生,他養了四頭貓,他喜歡吹喇叭,常常喝醉酒。奧斯卡和他交上了朋友,作為擊鼓的合奏者。他倆的演出,使所有的貓都跑上瓦面。不過,他倆的聽眾仍有瓦片、煙囪和鴿子。
樓下的蔬果商人格里夫,有一些書本,包括歌書、歷險故事和體育雜誌,當奧斯卡拿起書本來看,他則說:不要碰那些書,你又不會看,如果要玩耍,馬鈴薯和捲心菜多得是。其實,奧斯卡倒真的想看看書。
雪弗萊太太住在麵包鋪樓上,一個人,沒有小孩。可能由於太喜歡小孩,所以整天縫縫織織,做了一大堆小孩的衣服。家中又有洋娃娃,刺繡的桌布和許多花邊蝴蝶的東西。奧斯卡在她的家中看到了書,不過,代價就是要替她穿那些她縫製的各種小孩衣物。雪太太家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書,奧斯卡選了勒斯普田和歌德。就這樣,雪太太成了他的老師。勒斯普田是個《十日談》中教士般的人物,老是被一群只穿黑襪子不穿其他的婦女纏繞著,最後,人們用毒酒毒食物殺他,還要用手槍來結果他,在冰上鑿一個洞,把他塞入尼華河。奧斯卡喜歡這個人物,喜歡書內的狂歡故事,不過,讀多了這個人的故事,他必須讀讀歌德。
艾納思有時到雪太太家來,大家一起吃蛋糕,奧斯卡吃得特別多,所以,在那些日子,他一點兒也沒有長高,卻是愈長愈胖了。雪太太依舊讀那個聖彼得堡人的故事,讀不了三行,就和艾納思吱吱笑個不停,她們在沙發上的軀體也愈靠愈近。母親說:你真的相信奧斯卡一點也不懂嗎?雪太太說:別傻了,你才不知道教他多難,教來教去都不懂,他永遠也不能夠讀書的。你看,他還把書一頁一頁撕掉哩。事實上,奧斯卡把一頁一頁的書紙帶回家躲起來悄悄看哩。
打鼓,對奧斯卡來說,是很重要的。他整天打鼓,問它許多問題,譬如:卧室中的燈泡是四十瓦還是六十瓦的光度?事實上,對於燈泡的光度,他出生的那一刻已經注意到了。
奧斯卡的母親在家裡產子,那時候,她正在家中的店鋪里,把砂糖分別一磅或半磅包裝,肚子忽然作痛,也趕不及上醫院去,家人就去把助產婦找了來。奧斯卡進入這個世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六十瓦光度的燈泡,所以,他認為奧斯蘭燈泡廣告用了聖經的話語(讓那裡有光,那裡就有了光)一直是最佳的宣傳標語。
剛生下來的奧斯卡外表雖然是個嬰孩,可是他早已心智成熟,留意傾聽父母的說話。父親說:是個男孩,長大了可以掌管店務。母親倒不怎麼理店鋪,只說:哦,我知道會是個男孩的,雖然我有一次曾經說會是個女孩。對於母親的話,奧斯卡認為,他年紀這麼幼小,已經認識了所謂婦人的邏輯了。但奧斯卡注意的還有一句話,母親說:到他三歲大,他可以得到一個玩具鼓。
奧斯卡一面聽父母的話,一面觀看和傾聽一頭飛進了室內的飛蛾,一頭不大不小毛茸茸的飛蛾,在兩盞六十瓦光的燈泡中間飛來飛去,伸展了雙翼,投下影子,使室內的物體在影子下顫抖起來。使奧斯卡印象特別深刻的,不是光和影,而是飛蛾與燈泡之間的對話。飛蛾彷彿在匆匆傾吐自己的知識,好像這些話是他最後的懺悔,好像他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和光源交談了。
對於奧斯卡來說,飛蛾是在打鼓。他聽過兔子、狐狸、老鼠打鼓。青蛙會鼓起風暴,啄木鳥會把隱藏的小蟲鼓擊出來。人類則有各種鼓,他們敲打面盆、煎鍋、茶壺等等。世界上有鼓手,作曲家作曲,配以弦管樂器或節奏樂器合成協奏曲。比較起來,奧斯卡認為,其他的鼓聲都及不上飛蛾,他的樂器只是兩盞普通的六十瓦燈泡。他認為,非洲土族具有天生的節奏感,靈感也許源自非洲飛蛾。奧斯卡以東歐飛蛾的標準來讚譽他出生時見的飛蛾,稱它為自己的老師。
現在的小孩子第一天上學去,父母們會特別忙碌嗎?為他買一個新的書包,在書包內放兩條蔥?《錫鼓》內寫小孩子第一天入學,要拍照留念。學校里有一名攝影師,專門替六歲新入學的小孩拍照,背景是黑板,黑板上寫著「我的第一個上學日」,事實上,做母親的比小孩還要興奮,喜歡拍照的也是她們,黑板上的字,也只有她們才懂,至於小孩子,要過一年後才知道黑板上寫的是什麼字。不過,拍照是熱鬧的,小孩子背著書包,手抱糖果紙袋,姑姑姨姨叔叔舅舅一大堆都站在一起拍照。
奧斯卡第一天上學,景況不大好,老師一面讀時間表,他一面打鼓。老師讀:星期一,宗教、寫作、算術、遊戲。他咚咚地打鼓,老師又讀:星期二,算術、書法、唱歌、自然。他又咚咚地打鼓,老師於是生氣了。其實,依據奧斯卡的說法,老師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打鼓,是表示意見,他的情緒都用鼓聲來表達。譬如說,他聽見算術和地理,分別都打了四下鼓,因為兩個字的字音是四拍。至於寫作,兩拍,所以他打兩下鼓,宗教,打三下。老師當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叫他把鼓解下來,奧斯卡大叫,連課室的玻璃和老師的眼鏡片都震碎了。以後,他再也沒有上學了。母親總是埋怨父親:都是你,把地窖的門打開了沒關上,才讓奧斯卡跌成這樣。做父親的也就沒話好說了。
奧斯卡只上過一天學,就沒有到學校去了,在家裡,他整日打鼓,在樓梯上走上走下。他也不和別的小孩玩,後院本來是許多小孩遊戲的地方,但自從他被那群頑童黨灌了一次加工特製的雜錦湯之後,更加不敢涉足了。幸好母親常常帶他出外,他才可以在外面逗留一段長時間。每到星期四,母親會帶奧斯卡入城購物,如果鼓打破了,就到馬可斯的店裡去買一個新的。奧斯卡從七歲到十歲時,兩個星期打破一個鼓,從十歲到十四歲,則每星期打破一個,後來,他甚至可以一天打破一個鼓,但如果情緒平靜,三四個月也不過擦花了鼓邊的一些瓷漆。
尊·布朗斯基和艾納思是表兄妹。艾納思是奧斯卡的母親,奧斯卡稱尊·布朗斯基為舅舅。其實,這位舅舅可能就是奧斯卡的父親,所以,奧斯卡從來不稱自己名義上的父親做爸爸,總是在回憶上稱他為馬薩拉夫先生。
艾納思是一個喜愛一切美麗事物的女子,她喜歡的東西,又常常很貴,但她不必老花錢買東西,因為有人送給她。玩具店的馬可斯一直追求她,所以總是把絲襪和錫鼓用很低的價錢賣給她,差不多是贈送。而尊·布朗斯基,則不得不把心愛的郵票出售一些,送禮物給他。
艾納思會彈鋼琴,一家人只有她一個欣賞音樂。鋼琴背後的牆上,一直掛著一幅貝多芬,後來因為戰事爆發,改懸希特勒,她仍堅持要掛貝多芬,於是把貝多芬掛到沙發后的牆上,這樣,貝多芬和希特勒就在一室之內整日面對面、眼對眼了。
表兄妹本來是一對戀人。尊·布朗斯基是波蘭人,在郵政局做事,喜好集郵。表兄妹的戀愛就發生在一起看郵票上,兩個頭靠在一起研究郵票上的水印。艾納思認識馬薩拉夫先生,是在醫院裡,他參戰負傷,她則擔任助護。馬薩拉夫是德國人,非常喜歡廚房工作,不但擅長烹飪,還樂於洗碗碟。習慣在廚房工作的人,大概不怕任何生物,所以後來他把從馬頭中取出的鰻,煮熟來吃,吃得津津有味,而艾納思則嘔吐不已。
表兄妹後來雖然沒有結婚,而且男婚女嫁,各自有了丈夫和妻子,但他們每個星期依然在酒店見面一次,艾納思把奧斯卡留在馬可斯的玩具店,過了一個小時回來,才帶他上餐室喝一杯冰檸檬水,然後回家。
每到星期六,艾納思又帶自己的孩子進城去,這次,卻是上聖心教堂去懺悔。不過,懺悔是沒有用的,到了星期四,她又把奧斯卡留在馬可斯玩具店了。一個中了邪的人是無法可救的吧,見到鰻而嘔吐的艾納思,後來居然不停地吃起魚來。其實,她嘔吐,還由於懷了孕。奧斯卡認為,母親的死,是對星期四與星期六的惡性循環作一終結。
讀《錫鼓》,其中有一段的印象很深刻,電影沒有拍攝,那是奧斯卡被石頭擊中了頭,病了,也是他決定長大的時刻。病中,他發高熱,發覺自己坐在遊戲場的旋轉動物上。他想從木馬上下來,可是身不由主。許多小孩和他一樣,也在旋轉圈內,乘著各種各類的動物:狗、貓、豬、鹿,還有火車卡和中空的天鵝,旋轉輪不停地一圈一圈轉。他想下來,但不獲准。所有的小孩都哭起來,大家都不想再繼續乘木馬,想離開旋轉圈,但是,所有的小孩都不準離開。
天父站在旋轉圈外,站在旋轉圈主人的旁邊,每次旋轉圈要停下來了,他立刻付錢讓旋轉輪繼續轉。於是,小孩們都祈禱道:啊,我們在天上的父,我們知道你有很多碎錢,我們知道你想請我們坐旋轉木馬,我們知道你想對我們證明地球是圓的,請把你的錢收起來,說停止吧,說遊戲終結吧,是收工的時候了,我們這些可憐的小孩都頭暈了。他們把我們帶來,我們一共是四千個。
奧斯卡這次生病,因為是在二次大戰期間,家人找不到醫生,因為多數的醫生都隨軍退走了。結果,在傷兵站找來一位女醫生,但也要過了四天才能來。她坐在奧斯卡的床邊,一面檢視病症,一面抽煙,一連抽了三四根煙,抽到第五支煙,竟睡著了。誰也不敢喚醒她,直到煙燒到了她的手指,她才醒來。她說:你們得原諒我,我有三個星期沒合上眼了。我曾在加士麥帶領一群東普魯士的難民兒童渡河,輪渡都載了軍人,不能載兒童,結果,四千個小孩,都被炸死了。
女醫生的回憶,就是奧斯卡發高熱時乘坐的旋轉木馬。奧斯卡所遭受的一切,他的傳奇的三十歲光陰,都是既真又假既假又真的經驗。奧斯卡在三歲時拒絕長大,那時候,他的尖叫可以震碎玻璃,他的鼓聲可以令慷慨激昂的軍備會場變成華爾茲舞池。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充滿信心。但自從他決定長大之後,卻變得對一切充滿懷疑,失卻了安全感,他的尖叫和鼓聲,彷彿也不再能騷擾或改變成人的世界了。
奧斯卡的本領是尖叫,他的叫聲可以把玻璃震碎。不過,他還可以控制音量的大小,如果叫得響亮,可以震碎玻璃,但如果叫得柔和,音波彷彿一道光,一支筆,可以在玻璃上繪畫。在電影中,我們見到他表演過一次,在一隻玻璃杯上用聲音畫了一顆心。
事實上,奧斯卡並不常常喊叫震碎玻璃,他只在發怒時才狂叫,震碎劇院的玻璃是因為當時的景色美麗。(電影給人一個錯覺,以為他對母親趕赴幽會感到憤怒。)通常,奧斯卡會用聲音在玻璃上震繪一個圓圈,使玻璃面洞穿一個圓孔,可以把手伸到玻璃的另一面去。
奧斯卡常常做的一項遊戲,是以成年人為對象,給他們物質上的誘惑,令他們犯罪。在奧斯卡家的附近,是商店林立的街道,商店的櫥窗一般都是玻璃的,櫥窗內則擺放了吸引人的商品。到了晚上,奧斯卡會站在自己家裡樓下的門口,躲在暗角觀看商店窗櫥前的行人。他說,他對那些經過櫥窗只看貨物標價而不看貨物本身的人不感興趣。他也不理那些經過櫥窗時對著玻璃光看自己的帽子戴得正不正的人,他關心的是那些經過櫥窗停下來,彷彿受到櫥窗呼喚的人,他們的眼睛並不到處流蕩,而是集中在某一件商品上。這時,奧斯卡就用他的沒有人聽得見的聲音,發射出去,在玻璃上割一個可以伸一隻手進去的圓圈。站在櫥窗前的人,忽然見到玻璃上出現了一個圓洞,心愛的商品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幾乎沒有人不受到誘惑,於是伸手把櫥窗內的物品拿走了。
櫥窗失竊的事連迭發生,警局感到十分棘手,這些偷竊案看來又不是職業小偷所為,抓了許多人也沒有結果。只有奧斯卡的父母知道大概是什麼人的傑作。有一次,奧斯卡暗中替舅父布朗斯基在珠寶店的櫥窗穿了一個圓洞,讓他取了一串紅寶石項鏈送給自己的母親。她也知道項鏈是怎麼得來的,並不在不相干的人面前穿戴。
奧斯卡奇異的叫聲竟然可以沒有聲音,格拉斯描寫道:是靜靜地尖叫,彷彿星的喊叫,或者一尾魚深潛在海里。
在電影中,《錫鼓》的開場描述的是奧斯卡外祖母的故事,寫她如何在馬鈴薯田邊,穿著四條裙子,救了一個人。電影並沒有從奧斯卡住在精神病院中開始。其實,《錫鼓》的整個故事,大都是奧斯卡在精神病院中的「回憶」,由他一段一段寫下來。因為住在精神病院中,奧斯卡有空閑的時間,於是,他請他的管理員男護士替他買五百頁白紙,用來寫東西。
他把白紙放在床邊的桌上,數十頁出來用以寫作。除了紙和墨水筆,他還有一本照相簿,他於是一面看照片,一面寫。怎麼寫呢?奧斯卡說:你可以打從中間開始寫一個故事,然後寫以前的事和以後的事。或者,你可以很現代,把時間和距離都放棄。或者,你可以宣布,現在根本不可能再寫小說了,然後,你卻悄悄地寫,寫了一部把一切小說結束的小說。有人說,現在的小說不再有英雄人物了,因為現在已經沒有「個人」,個人和所有人都已成為一體,個人的孤寂,已經成為一群沒有姓名沒有英雄的人的孤寂。但,奧斯卡認為自己仍是英雄,所以,他的小說仍寫他自己,而且,他的小說,還要從他的外祖母開始寫。
奧斯卡對寫作的話,當然就是格拉斯的話,奧斯卡買來了五百頁白紙,《錫鼓》這部小說,就是五百多頁。由於奧斯卡是住在精神病院中的,他所寫的故事,其中的事件,就變成似真又似假了。譬如,在三歲生日那天,奧斯卡故意從地窖的梯級中墜下,因此不再長大了。從奧斯卡的觀點來說,是他自己不願長大,但從他的父母這邊來看,都認為他所以不再長大,變得遲鈍,是由於地窖中那次的墜跌,震傷了腦和體內的器官。因此,奧斯卡這個人物的舉止行動,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釋,這也正是格拉斯寫得出色的地方。
當奧斯卡請管理員去為他買白紙,他說:我需要白紙來記錄我的回憶——我只希望它們是準確的。但是,對於一個住在精神病院中的病者,即使他的回憶是準確的,我們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