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
語言
你也許說對了。具象里藏著語言。人類已經有了語言,已經藉語言組織了自己的抽象思維,就不可能還有語言之網以外的物象和事象。在此之前,我一直搜尋語言之外的動靜,描述具象如何形成了非語言的隱秘信息。我當然還需要做另外一件事:考察言與象二者之間的相互依存和相互控制,回過頭來看看這兩件東西在一個動態過程中如何互為其根。換句話說,本書序言中稱「言詞未曾抵達的地方」其實並不存在,嚴格地說,只是一些言詞偷偷潛伏的地方。
就像你說的,在人類生活中,任何具象都是被感覺的具象,在遠離童心、夢境、詩情、酒精、毒品等亂智因素的情況下,在一個人神智清醒的情況下,感覺也總是受到理智的控制,包括受到理智的篩選、整理、理解以及創造——語言在這一過程中必不可少。想想看吧,關於民族主義的言說,可以使一個盧瓦河邊的割草牧民,發現自己在天主教徒之外還有身份,感覺到他與陌生的巴黎銀行家們竟是同一類「法蘭西人」,貧富懸殊並不妨礙他們共同站在三色旗下心潮澎湃,唱著馬賽曲並且對普魯士或英格蘭人揮動著拳頭。他的生活完全不同以前了。同樣,關於階級主義的言說,可以使一個萊因河畔的汽車修理工,發現自己在德國國民之外還有身份,感覺到他與井岡山下的僱農竟是同一類「無產階級」,面目陌生、習俗差異、言語不通等等,都不妨礙他們共同在中國戰場上衝鋒陷陣,攻入豪門大宅沒收財產和解放奴婢,把帝國主義一舉趕回歐洲去然後熱烈擁抱舉杯同慶。他的生活也完全不同以前了。在這裡,如果沒有相關理論的語言傳播,如果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指導他們認識生活的那些言詞,上述情形完全不可思議。
在這一過程中,人們遭遇了行軍、風雨、飢餓、愛情、戰鬥、友誼、仇恨、歡樂、思念、委屈等等,人們的感官網捕了無數圖景和聲音,形成了巨大的具象儲量,悄悄潛入他們今後使用的語言。但誰又能否定,他們如此人生體驗的獲取,他們之所以經歷了這樣的生活而不是經歷另外的生活,其源頭不過是某些理論家的語言生產?
社會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多聲道混錄帶,原本雜亂如麻,我們只感受到「民族」或者「階級」,一如從沒有感受到「民族」或者「階級」,往往都是因為我們的感覺已經在執行排除功能,已經被某種語言牢牢地操控,將其它聲道強行掩埋在靜寂之中,直到它們重新轟然冒出來時為止。你說到的現代派藝術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對於一些奇心異智者來說,對於兒童、半原始人、吸毒者、幻想家、精神病一類人來說,現代派藝術的誇張、變形、怪誕也許純屬正常,順理成章,獨得我心,非此不可。但對於現代科學體系規馴出來的成年文明人而言,現代派藝術是如何被接受的?他們為何也能眼放毫光撫掌擊節地爭相觀賞那些蝌蚪狀的人形或者尿布狀的風景?在很長的時間內,現代派藝術差不多是「學院派藝術」,抽象派繪畫,意識流電影,如此等等在社會大眾那裡門庭冷落,在學院專業領域裡卻大受追捧,雙方審美趣味的對立,遠非一般的「雅俗」的對立,也很難獲得自然消解。從根本上說,學院里高產的專業理論和專業批評,是現代派風格得到接受和推廣的前提,具有重塑文化感覺的魔力。這就是說,現代派是異想天開的無限可能,卻並不像人們聲稱的那樣是反語言和反理性的文化返祖,恰恰相反,語言開路,具象跟進,語言闡釋在前,具象接受於後,才是現代派藝術征服人心的一般過程,而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性攻防過程。沒有哪一種電影像意識流電影那樣需要大量的理論和批評作為導看材料,也沒有哪一個時代會出現抽象繪畫的理論家和批評家大大多於繪畫家這樣的奇怪局面。一個法國詩人驚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的文壇,曾經對我說過:現在已經沒有現代派文學,只有現代派文學批評——以及專門為這些評論寫作的一丁點兒文學。他還說以前是批評家吸作家的血,現在是作家喝批評家的奶。
顯然,對於改變了感覺定勢的人來說,現代派藝術就是語言所孵化的藝術,是語言意念所強力催生並且強力追認的產兒——這至少是現代派一個方面的情況。
你當然知道,很多學院派藝術具有強烈的觀念性,眼下甚至被人們乾脆稱之為「觀念藝術」,是一些圖形哲理和象形思辨,一般來說,需要在大量語言輔佐之下才能得到生產和消費。這些藝術總是存活在語言生產繁忙的學院,而不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顯示出它與語言的深度關聯——甚至比它所反對的傳統藝術更依賴這種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