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寺（四）
一路躲避著偶爾可見的巡邏武士，唐衛軒與小西櫻子一前一後，很快便又回到了庭院中那座曾躲避過的假山前。
月色下的庭院，依然靜謐如初，徐徐微風而過，吹得一旁林間嘩嘩作響。二人掃視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影。看來，只要借著院牆旁的假山，兩人便可悄無聲息地輕鬆翻至寺外，帶著奪回的冊封詔書，安全撤離本能寺。
回想此番行動，雖然也偶有波折，但短短時間內便成功奪回詔書，實在是大大出乎唐衛軒和小西櫻子最初的預料，與之前大坂城中和東寺五重塔時相比，更可謂一帆風順。見附近似已沒有什麼危險，兩人對視了一眼，手中的兵刃也都各自收了起來，方便接下來的越牆而出。
不過，不知為何，收起兵刃的唐衛軒和小西櫻子二人臉上，卻都找不到絲毫的放鬆。
再度摸了摸收起金絲錦袋的懷中位置，唐衛軒一步當先，已攀至假山之上，正待縱身躍到院牆時，朝著假山背後無意間的一瞥，竟立時引起了唐衛軒的警覺：
假山背面的隱蔽處，那具曾被自己弩箭穿喉的武士屍體，擺放的位置，竟與方才離開時稍稍有些不同！
莫非是......曾被人移動過......？！
一瞬間，唐衛軒直覺渾身汗毛倒豎，再回首望向這無聲無息的庭院，不由得感到一陣詭異。
而就在這時，一旁的林間忽然想起幾聲細微的響動......
「不好——」
「嗖——！嗖——！」
幾乎與唐衛軒的驚呼同時，兩支利箭已從林間飛速射來！
好在唐衛軒提前有了警覺，千鈞一髮之際，提前側身躲避，一支利箭有驚無險地與其擦身而過。
躲過一劫的唐衛軒見行蹤已然敗露，此地更不宜久留，趁著埋伏於林間的敵人尚未搭箭再射的空隙，便順勢躍至與假山相隔半丈外的院牆之上，頃刻間便可跳到牆外，帶著已經到手的詔書，逃離此地。
但是，就在此刻，身後的牆內，卻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響！
唐衛軒猛地回頭，愕然發現，方才的另一支利箭，竟不偏不倚、剛好射中了猝不及防的小西櫻子......
中了一箭的小西櫻子登時身子一斜，雖然咬緊牙關、並未發出任何的聲響，但身子已然重重地跌落在地，倒在了院內的牆根之下。
借著月光，唐衛軒定睛一看，那箭矢竟幾乎射穿了小西櫻子的右臂，牢牢地插在其胳膊上，殷紅的鮮血正順著箭桿從傷口處汩汩流淌。而小西櫻子的額頭上則冒著豆大的汗珠，顯然是異常的痛苦。只見其顫抖的右手中握著那柄慣用的匕首，卻根本已使不出力氣，只得換用左手接過右掌中的匕首，正準備先劈斷箭桿，再拔出箭頭，可就在這個時候，不遠外的林間，再次傳來了響動。
只是，這一次，並非奪命而來的破空箭矢，而是一聲鋒利長刀的出鞘之音：
「唰——！」
這一聲清脆的出鞘聲響，彷彿瞬間斬斷了庭院之中的安詳與幽靜，而那名刀出鞘后特有的餘音飄蕩，更是在空氣中不斷迴響，撥動著聽者的心弦，似乎死神的恐怖呼吸、步步逼近。
唐衛軒轉過頭去，果然，先前似是早已埋伏多時的三名倭國武士，正充滿戒備地走出了一旁的林間。
其中的為首者，一身醒目的赤甲，手中倭刀已然出鞘，閃動著懾人的寒光。其身後的另外兩名武士，則各持弓箭，冷冷地瞄準著立於牆頭的唐衛軒，拉弓半開、引而不發。
三名武士的腳步不緊不慢，卻在不斷向著小西櫻子和唐衛軒走來。此時，身中一箭的小西櫻子雖勉強砍斷了箭桿、卻已根本來不及仔細處理傷口，即便咬牙站起身來，面對著步步緊逼、全副武裝的三名敵方武士，在其刀鋒與箭矢之下，也根本難有越牆而出的逃生機會。
隨著雙方距離越來越近，儘管光線晦暗，但那為首的赤甲武士已逐漸看清了牆頭之上、唐衛軒的面容與衣甲，只見其腳步竟微微一頓，顯然是在看清唐衛軒所穿錦衣衛衣甲之後，愣了一下，遂皺緊眉頭，對明國錦衣衛竟能找到此處而感到由衷的驚訝，不過，緊接著，不知何故，其嘴角處竟又露出了詭異的微笑。
而這個時候，似乎是怕唐衛軒趁機逃走，赤甲武士身旁的另外兩名拉弓武士，已將搭好箭矢的弓弦暗暗拉滿，對準了唐衛軒——
誰知，就在下一刻，赤甲武士像是察覺到身後兩人的細微動作，竟立刻發出了一聲怒喝。拉弓的兩名武士似是有些不解，但隨即只得無奈地慢慢放下弓箭，而後，在赤甲武士的叱責下，不僅將弓箭丟到了地上，更匪夷所思地向後退了兩步，有些不甘心地握著腰間的刀柄、冷冷地侍立在兩旁......
喝退了兩名手下的赤甲武士，這時，又將目光盯向了牆頭的唐衛軒，冷笑道：
「お前、今回も逃げるつもりのか？（這一次，你也打算不戰而逃嗎？）」
雖然聽不懂倭語，也沒有小西櫻子的翻譯，但是，看著那彷彿認識自己的赤甲武士，唐衛軒眉頭一皺，仔細望著那身披赤甲的人影，還有其赤色甲胄上的「三葉葵」標記，忽然間，記憶被喚起，唐衛軒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此人，不正是那晚接風宴上，爆炸發生之前，與自己尚未決出勝負的第三場比武對手嗎？！
兩人此前尚未結束的對決，竟又在此處狹路相逢，真是命運的捉弄。
與此同時，好像是感覺到唐衛軒也同樣認出了自己，赤甲武士笑意更濃，先是看了眼倒在牆根處的小西櫻子，刀尖慢慢指向了已毫無抵抗之力的受傷女忍者，仰頭向著唐衛軒，不屑地問道：
「この女を捨てて、一人で逃げるのか？（你是準備捨棄這個女人自己逃走？）」
也不管唐衛軒是否聽懂，赤甲武士繼續抬起刀刃，轉而將刀尖又指向了唐衛軒，傲慢地接著問道：
「返って俺様と勝負するのか？（還是回來同本大爺一決勝負？）」
唐衛軒立於牆頭，縱使不懂倭語，對方盛氣凌人的動作與口氣，也已說明了一切。
是戰？還是走？
冷眼凝視著那正指向自己、挑釁中帶有激將意味的刀尖，唐衛軒很清楚對方的用意。
若此刻趁著其他寺內護衛趕來之前，及時抽身而走，雖然放棄了小西櫻子，卻可以確保自己的安全、護送詔書平安返回。
若是跳回牆內，則可能是詔書與兩人都一同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此時，牆下的小西櫻子也無力地仰起頭來，望向了立於院牆、進退兩難的唐衛軒。只見小西櫻子握了握左手的匕首，痛苦的神情間，似乎正準備張口說些什麼，卻忽然發現，唐衛軒的目光也投向了自己——
四目相對間，小西櫻子那凝視著唐衛軒的目光中，彷彿包含著太多種糾纏不清的複雜意味：
有猶豫、有期待、有不舍、有規勸、有催促、有無奈、有失落......
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解釋的釋然與輕鬆。
而最終，小西櫻子頹然地收回了目光，像是已有了最終的覺悟，終歸是什麼也沒有說。
隨即，目光中幾乎只剩下決絕的小西櫻子，再度握緊了左手的匕首。剩餘的力氣，雖然無法戰勝眼前的三名強敵，但是用來自刃，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
「まだ決めないのか？！（還沒有決定嗎？！）」
這時，那赤甲武士已是暴躁難耐，怒視著尚未決斷的唐衛軒，忍不住低吼起來。同時，更是將刀刃再次指向了受傷不起的小西櫻子，威逼之意一目了然。
眼看已到必須抉擇之時，只見，唐衛軒手執佩刀，深吸一口氣，仰天默默一聲長嘆——
皎潔的月光瞬間灑滿了其昂起的面龐，同時也照亮了目光中最後忍痛下定的決心。
隨著嘆息聲落下，隱約間，小西櫻子彷彿聽到了唐衛軒自牆頭的喃喃自語：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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