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一）
對不起......？！
雖然唐衛軒的自言自語說得模糊不清、斷斷續續，但在其喃喃自語中聽清「對不起」的一瞬間，小西櫻子的身子仍是不由得微微一顫。
嘴角邊升起一絲笑意，面容間卻已如心死。
儘管，這是其已預見的結果，並且，也是眼下最為理智的決定，但是當親耳聽到唐衛軒說出「對不起」三字時，那心底的最後一絲幻想，才最終隨之徹底湮滅。胳膊上所傳來的鑽心疼痛，這時，似乎也已感覺不到了。
隨即，「噔——」的一聲，牆頭傳來一人躍牆而下的響動，像是唐衛軒已落向了院牆之外——
小西櫻子卻已然心無波瀾，不再去看牆頭唐衛軒消失的背影，只是平靜地攥緊了手中的刀刃，神情間再無半分猶豫與眷戀，像是準備徑自揮刀直刺自己的心口，作個乾淨的了斷。
而就在這時，隨著牆頭的幾粒塵埃撲朔而下，一個矯健的身影竟從天而降、赫然落在了小西櫻子的面前！
只見其兩腳穩穩地踏在地上，徑自挺直了腰身，將自己與對面的三名德川家武士隔在了兩邊——
你......？！
小西櫻子出神地看著這一躍而下、凜然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一時幾乎愣在了原處，手中的匕首也不由得漸漸鬆開。儘管看不到其正對赤甲武士的面容，此刻會是怎樣的神情，但月光下映照著的挺拔身影，卻是那身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明錦衣衛衣甲。
直到片刻之後，漸漸回過神來的小西櫻子，才從口中吐出了幾個字：
「你......你為何......還要回來......？」
儘管此話的語氣之中，似乎充滿了責備、遺憾與不解，但不知為何，小西櫻子那本已面無血色的臉上，卻不禁多了一絲紅潤，表情中，也掩飾不住一縷暗暗的喜悅與欣慰。
一躍而下、再度回到院牆之內的唐衛軒卻既未回答、也沒有回頭。只是橫過自己的佩刀，舉在身前，一個聲音凜然傳來：
「大明錦衣衛——唐衛軒。請吧！」
這一刻，唐衛軒的神態舉止，竟不似身處兇險萬分的虎穴龍潭，反而一如當夜、欣然登場比試時的英姿颯爽。
而眼看唐衛軒居然真的去而復返、再度躍回到院牆之內，赤甲武士三人也俱是一愣，甚至懾於其氣勢，不由得各自退後了半步。雖然心中一直暗暗盼著那明國錦衣衛自投羅網，但當唐衛軒真的一躍而下至三人面前、鎮定自若地橫刀應戰之時，還是大大出乎了在場所有人的預料，一時緩不過神來。
但很快，原本退到右側的其中一名武士，已逐漸露出了獰笑，似乎是竊喜於對手的魯莽，竟如此愚蠢地回來送死，實在正中下懷，隨即小心翼翼地慢慢上前，拾起了方才丟棄的弓箭......
而與此同時，左側的另一名武士，則仍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地望著死到臨頭還毫無懼色的唐衛軒，忍不住對其刮目相看，似乎已暗暗升起幾分欽佩。
誰知，就在這時，赤甲武士似是察覺到了其中一名手下撿起弓箭的小動作，一聲怒喝，再次喝止了其偷偷摸摸的擅自行動，斥責之中，好像還對另外一名手下武士給出了新的命令。
不待唐衛軒弄清赤甲武士在說些什麼，身後的小西櫻子稍稍鬆了口氣，低聲為其解釋道：
「看來，你可以專心對敵，暫時不用擔心他們去喊救兵，或者三人齊上了......」
唐衛軒微微一笑，看樣子，這赤甲武士倒是不打算以多欺少，只希望堂堂正正地決出兩人此前尚未決出的勝負。
果然，眼看著那名剛剛拾起弓箭的武士尚未直起腰來，便在驚訝與羞愧之餘，悻悻地將弓箭再次棄於地上，不太情願地又退回到方才的稍遠位置上。
見對方既不打算暗放冷箭，也的確沒有任何呼喊其他守衛的跡象，唐衛軒沒有多說什麼，也索性慢慢捲起了自己的左袖，從胳膊上卸下了自己的隨身暗器潤物弩，輕輕丟在了一旁的地上。
望見這一幕的赤甲武士似乎亦有所動容，由衷地點了點頭，但隨之而來的發展，卻有些出乎唐衛軒的預計：
赤甲武士自己居然也退到了一旁，將中間與唐衛軒展開對決的位置，讓給了右側那名一動未動的手下武士。
怎麼，是先派自己的手下來打頭陣？
唐衛軒正想著，只見，那名手握刀柄、方才一動不動的倭國武士，已邁著腳步，來到了唐衛軒的正面。
唐衛軒粗略一看，在對方稍顯稚嫩的面容間，充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像是被賦予了極大的榮耀，面對著這能與明國錦衣衛一較高下的難得機會，臉上難掩欣喜與期待。
待其站定，擺出了交手的姿勢，開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唐衛軒卻仍是一動不動，暗暗觀察著這位臨時頂替的對手。看對方握刀臨敵的架勢，像是出身倭國的武者世家，自幼便曾苦練刀法。只是，從其兩眼之中透出的目光中，其真正的臨陣經驗，怕是並無多少，就像是——
唐衛軒忽然想到了自己手下的趙恩儋，不由得苦笑著暗自搖了搖頭。
同樣是身手不凡的年輕武者，但和趙恩儋一樣，眼前的這名德川家年輕武士，恐怕並未上過真正橫屍遍野的殘酷戰場。因此，面對著極可能是頭一次真刀真槍的生死決鬥，才會帶著那難以掩飾的興奮，與身體細微末節處所透出的一絲絲緊張吧。
曾幾何時，唐衛軒依稀記得，自己也曾是和面前的年輕武者、或趙恩儋一般的模樣。而如今，卻幾乎已記不清，自那之後，自己已從死人堆里走出了多少次......
初心猶在，物是人非。
而此時，對面的年輕武士卻已有些不耐煩，見唐衛軒僅僅在上下打量著自己，卻遲遲未擺出迎戰的姿勢，簡直是對自己的輕視，於是，不免有些動怒與焦躁，兩眼之中也多了幾分凶光，惡狠狠地盯著唐衛軒，準備先發制人、主動出擊。
望著對面泛起怒容、甚至已有些心浮氣躁的年輕武士，唐衛軒心中卻暗自輕笑，依舊用平靜的目光淡淡地看著對方，一動未動地安然站在原地。
「この野郎、俺をなめるな！（這個混蛋，別小看我！）」
面對著唐衛軒的怠慢與示弱，年輕武士的臉部抽搐了幾下，似乎再也無法忍受對方的輕慢，一聲怒吼中，將手中的倭刀高高舉起，隨即便徑直衝向了唐衛軒——
看這架勢，是打算傾盡全身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唐衛軒一斬為二、一瀉心頭之憤！
而唐衛軒，卻依舊一動未動，只是暗暗握緊了手中的刀柄，兩眼卻緊緊盯住了對方腳下的步伐，深吸一口氣——
「唰——！」
「唰——！」
就在兩人相距最後一步之時，兩道寒光幾乎同時一閃而過——
一瞬間，庭院中的空氣像是已凝結了一般，唯有兩聲尖銳的破空而過之聲，餘音繞耳，悠悠回蕩在幽靜的庭院之中。
時間，彷彿靜止了下來。
片刻后，望著雙雙揮刀、錯身而過的兩人，在旁觀戰的另一名武士有些急不可待地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緊緊盯著出刀之後便一動不動的兩個人，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最後結果的揭曉。
不過，那赤甲武士與小西櫻子，卻似乎已各自顯露出不同的表情：
只見，小西櫻子輕輕地長舒一口氣，嘴角處不易察覺地露出了一絲微笑。而赤甲武士臉上，則蒙上了一層陰雲，面色凝重地默默嘆了口氣，暗自搖了搖頭。
「嘩啦......」
忽然，一旁水池的驚鹿竹筒發出了響聲，終於打破了這如同靜止的時間。
因為剛剛接滿了水，竹筒徑自傾倒下來，將筒中裝滿的清水一股腦瀉入了池中，發出嘩啦啦的入水之聲。
也幾乎是與此同時，片刻前還生龍活虎、躍躍欲試的那名年輕武士，也如驚鹿竹筒一般，「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而後，隨著唐衛軒收刀回鞘，又是「啪嗒」一聲。
那是一旁水池邊的竹筒再度高高仰起的聲響，一滴滴地繼續承接著水流。
不過，那倒下的年輕武士卻並未像那竹筒一般再度立起，而是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徹底沒有了動靜。
只見，月光之下，自其脖頸處滾滾而出的殷紅鮮血，已浸染了身下冷冰冰的泥土。年輕武士的手中雖仍緊握著刀柄，但眼中憧憬著勝利與榮耀的目光，卻漸漸變得無神、渾濁，直到瞳孔完全擴大，消散掉最後一絲的生氣。
這場本就毫無懸念的前哨之戰，似乎勝負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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