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二）
望著一合之內便丟掉了性命的同伴，另一名手下武士表情頓時有些綳不住了，尤其看著收放自如、輕鬆取勝的唐衛軒，忍不住又退後了半步，詫異中帶著驚恐，后怕中暗含慶幸。
雖說對於武士而言，死在對決之中也算是死得其所，但望著年輕武士倒在地上的冰冷屍體，面對著唐衛軒一刀斃敵、高深莫測的身手，出於求生的本能，其不免又退後了半步，似乎已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就在其正打算再度撿起那丟掉的弓箭，或者回身厲聲大喊救兵時，卻見赤甲武士已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準備好了與唐衛軒的正式對決。
望著赤甲武士鎮定自若的沉穩背影，與志在必得的從容步伐，彷彿根本沒有受到先敗一陣的影響，反而從剛剛年輕武士用性命換來的經驗中，更平添了幾分自信與把握。
見此情形，那滿含驚恐的手下武士一時不再退卻，但是眉頭卻皺得更緊，大氣也不出一聲，只是滿含戒備、冷冷地看著赤甲武士與唐衛軒接下來的正式對決。
而此時，已準備好一決雌雄的唐衛軒和赤甲武士兩人，都沒有精力去顧及一旁面露疑懼的那另一名武士。第二場真正的生死對決，隨著二人各自站定，已是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只是，這一次，唐衛軒的態度已截然不同，面容神色幾乎判若兩人，非但沒有因為第一場的輕鬆獲勝而沾沾自喜、自信滿滿，反而更加謹慎小心、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的分心。
隨著生死之戰即將展開，唐衛軒先是稍稍後撤到剛剛的位置，與赤甲武士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同時始終不動聲色地盯緊對方的一舉一動，心下似是已作好了隨時應對的最高戒備。
而赤甲武士見唐衛軒後撤了兩步，卻也並未輕舉妄動，站定之後，便擺出了如同前夜一般、似曾相識的進攻姿勢。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就已能看出，其與方才那心浮氣躁的年輕武士，立判高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只見，靜謐的庭院中，赤甲武士慢慢地舉起手中的那把武士刀，月光之下，修長的刀刃映照著閃閃的寒光。而隨著刀身被緩緩抬起、高舉過頭頂——
奪命刀未出，凜然聲已至。
僅是其緩緩舉刀而起的這一動作，空氣中竟然便已微微蕩漾起那刀刃划空而過之聲，低鳴不已，懾人心魄。
再看那月光下的刀身，刀姿剽悍，細看之下，刀刃與刀面的邊界處，灑滿了銀沙般的顆粒狀紋樣，組成了形成白霧一般若隱若現的線條，先前曾在朝鮮戰場上多次與倭軍交手的唐衛軒多少能夠認出，那似乎便是倭刀特有的「沸」紋。
不過，不同於唐衛軒對倭刀一知半解的程度，在其身後的小西櫻子一望見赤甲武士手中的那柄倭刀，心中登時便暗暗捏了一把汗——
此刀不僅刀姿剽悍、曲度幽雅，更兼刀身上難得一見的驚濤駭浪水波刃紋，通明鋥亮，絕非尋常之物，而是千里挑一的當世名刀。
不僅如此，在月光的反射下，刀身之上清晰可見的刃文與地肌，足見這柄倭刀定是時時上油打粉、精心保養，方能有此光亮。而優美的刀身上竟見不到一處刮傷，更是足見持刀者每次出刀與收鞘時的細緻入微、一絲不苟，非常人可以做到。
屢經戰陣的小西櫻子心中明白，其實再鋒利、名貴的武具也並不可怕，最為關鍵的，還是持刀之人。而從慣用的武具之上，更可一窺用刀者的性情與風格，作為臨戰時的重要參考。
自己原以為，這赤甲武士不過一介頭腦簡單的粗鄙武夫，縱使刀法剛猛，若性情暴戾，以唐衛軒的身手，只要稍稍拖延一陣，對方便會自亂陣腳、刀勢凌亂、破綻百出。但如今看來，從那精心養護的刀身上，卻足見這赤甲武士實則粗中有細、心思縝密。不僅握有名刀在手，目睹手下一刀斃命也仍心無波瀾，這樣專註細緻、用心如一的對手，才是最難以對付的。
而隨著繼續想下去，小西櫻子的表情則更是愈加地凝重起來。從之前的那兩支冷箭來看，這赤甲武士先是在假山背側發現了手下的屍體，卻並沒有聲張，而是暗中設下埋伏；又在與唐衛軒對決之前，即便明知那年輕武士絕非唐衛軒的對手，卻依然讓其先與唐衛軒過招，借其性命，一探對手的深淺與招式......
這一刻，見終於親自出手的赤甲武士不動如山、穩如磐石一般，小西櫻子似乎忘記了自身的傷勢，望向唐衛軒背影的目光中，也不由得流露出關切與擔憂。
如果一旦形勢不利，那——
一邊憂心忡忡地想著，小西櫻子又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眼中立刻透射出異樣的光芒，隨即便將視線移到了一旁的地面之上......
此刻，隨著一陣清風拂過，漸漸恢復了幽靜的庭院中，即將一決生死的唐衛軒和赤甲武士二人，均已調整好了呼吸，就如同回到了彼時眾人矚目的比武台上，心無旁騖地密切尋找著對方的破綻，時刻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刀斃敵。
在這交鋒前令人幾乎窒息的寂靜中，赤甲武士一呼一吸間始終不敢有任何的大意，那緊握刀刃的粗壯雙臂、與支撐身體的雙腿，似乎都蘊含著蓄勢待發的巨大力量。而赤甲武士整個人，則猶如正凝視著獵物的一隻猛虎，一動不動的平靜之下，隨時準備露出猙獰的血盆大口，惡狠狠地撲向眼前的獵物，用利爪將其撕個粉碎！
唐衛軒則同樣不敢有絲毫的怠慢，自己和小西櫻子兩人的生死，以及大明詔書、乃至大明與倭國的議和前途，此刻都繫於一身，因而足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如同雕像一般的紋絲不動中，手掌緊緊握住綉春刀的刀柄，全神貫注間，靜靜尋覓著最佳的時機。
而小西櫻子與在旁觀戰的另一名武士，也已屏氣凝神，忐忑地在這暴風雨來臨前的最後寧靜中，繃緊了神經，一眼不眨地注視著中間的兩人......
「呀——呀——！」
突然之間，不知哪裡的烏鴉在夜裡忽然叫了兩聲，頃刻間，打破了庭院中的平靜。
聲音未落，唐衛軒與赤甲武士已幾乎同時發力，猛然沖向了迎面的對手——
皎潔的月光下，就如同在迎接大明使團的接風晚宴上，於雙方無數文武官員的注視中，只見二人即將交鋒相錯之際，兩道奪目的刀光凜然閃過！
電光火石間，只聽兩聲沉悶的動靜，那似乎是刀刃劃破甲胄時發出的聲響！
與此同時，兩人已各自錯身而過，但也各自身體為之一滯。
目不轉睛盯著唐衛軒的小西櫻子，心中猛然一緊，驚訝地發現，剛剛站定的唐衛軒隨即身子一斜、猝然扶住了自己的肋下部位，似是剛剛的交鋒中不慎挨了那赤甲武士一刀。
雖然有貼身軟甲護體，卻也幾乎無濟於事。好在，傷口好像並不太深、未傷及內臟與要害，但殷紅的鮮血仍很快將肋下部位染紅了一片，勉強站定身體的唐衛軒只得暫時輕輕扶住傷口，儘管傷勢不太重，可氣息卻逐漸有些不太均勻了。
而赤甲武士的情況，也同樣不容樂觀，方才交鋒之時，稍稍後出刀的唐衛軒在極為勉強的臨機躲閃中，轉手揮刀，砍中了其肩胛之處。只是，因有甲胄防護，切口並不深，但也令其皮開肉綻、受了些輕傷。
只見，冰冷的月光下，駭人的血肉自赤甲武士的甲胄破損處若隱若現，鮮血流淌不止，沿著甲胄緩緩流淌落地。而更令人心驚膽顫的，乃是其手中所握的那柄倭刀。只見，其手中所握倭刀，在飲過血后，此刻似乎更顯陰邪妖冶。人如其刀，對於肩胛處的創傷，赤甲武士同樣似是不覺一般，臉上反倒顯露出幾近顛狂的興奮之色，胸口不斷的起伏中，呼吸愈發地粗重與猛烈，但卻不似受傷所致，反倒更像是難以抑制心中澎湃的激動之情。
一合戰罷，面對暫處下風的唐衛軒，赤甲武士沒有留給其多少喘息之機，略一停頓后，又緊跟著大喝一聲，而其臉上原本就已十分可怖的眼睛也瞬間瞪大了一圈，再添幾分凶神惡煞般的殺戮之氣！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道咄咄逼人的寒光！再度劈頭蓋臉地朝著唐衛軒揮砍而來——
「唰——」
隨著一道刀光呼嘯而過，這一回，唐衛軒竟然撤後了一步，並未與之爭鋒。
表面看上去，唐衛軒似是已無還手之力，只能步步後退，就像是攝於對方身上的惡鬼之氣，連反擊的勇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硬撐、與赤甲武士往來周旋。
赤甲武士於是又接連揮出數刀，而唐衛軒面對著灼灼逼人、殺氣騰騰的對手，卻再也沒有冒險出手，似乎心中並無一擊斃敵的把握，只得一退再退。
又是幾合戰過，在旁觀戰的小西櫻子與另一名武士，也不由得看出了些端倪。
通過之前派手下用性命換來的寶貴借鑒，這赤甲武士此刻傾力揮出的每一刀，不僅快如閃電、銳不可當，且皆是暗暗瞄準了唐衛軒出刀時難以兼顧的薄弱部位，就連其腳下的步伐與身形，也是極其地穩健，幾乎未露什麼明顯的破綻。
唐衛軒恐怕也並非不想反擊，而是即便反擊、怕是也根本討不到多少好處。方才第一合的結果，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若輕率反擊，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兩敗俱傷，顯然唐衛軒還不想把性命葬送在這裡。因而只得暫且周旋、不斷尋找著赤甲武士可能的破綻。
很快，唐衛軒的目光就漸漸鎖定在了一個部位，也是那赤甲武士上半身幾乎唯一未有甲胄防護之處——其頸部的咽喉位置。
赤甲武士的力量顯然略勝於自己，甚至速度也在伯仲之間，若只能拚死一擊，唯有斬至此處，可確保將其一刀斃命，就和方才對付那年輕武士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方才的年輕武士渾身上下滿是破綻，瞄準咽喉不過是希望更好得保護自己的刀刃。而這一次，唐衛軒卻是做好了自己有可能同樣中刀的準備，打算與對方拼個一死一傷，當然，還要看自己是否能僥倖硬扛下對方的奪命一刀......
對於唐衛軒眼中的所想，緊盯著其一舉一動的赤甲武士像是早已看透，卻毫不在乎，數番往來之後，更是很快便將且戰且退的唐衛軒逼至了池塘邊的角落之中。看樣子，唐衛軒已無路可走，腳跟更是抵在了身後的池邊石壘上，若再後退一步，便會跌入池塘之中，更無反擊的機會。
如同上天已預見到了唐衛軒的最終命運，此時，一片烏雲遮蔽了月光，庭院中愈加得昏暗下來。
而眼看對手已躲無可躲、必將背水一戰，被迫與自己一決勝負，赤甲武士的臉上逐漸獰笑起來，對於眼前這唾手可得的勝利，已是志在必得，甚至，略顯狂傲地賣了個破綻，挺了挺自己的脖頸，似是有意讓唐衛軒盡可來砍自己的咽喉！
就在這時，唐衛軒果然腳下猛地一蹬，兩眼之中迸發出視死如歸般的決心，毫不猶豫地便提刀反撲了上來，用生命作為賭注，與其決一死戰！
面對著準備揮刀直奔自己咽喉而來的對手，赤甲武士卻微微一笑，像是正中其下懷，瞬間橫起刀刃，幾乎將全身的力量，都藉助雙臂貫入到了手中的刀刃之上，以一身勢不可擋的巨大蠻力，勢大力沉地橫向劈出了那快如閃電的倭刀！
但對於唐衛軒目光死死盯住的自己咽喉，赤甲武士卻似乎根本不以為意。
一旁的手下武士一見其出手，登時便明白了赤甲武士的打算。
戰場之上，這手下武士已無數次親眼目睹，不知有多少對手都死在了這一刀之下。畢竟，大多數始終處於劣勢的對手，一見其主動露出破綻，登時便會抓住這一閃而過的寶貴機會，手疾眼快地出刀反擊，即便拼個兩敗俱傷，對於已處於絕境的對手而言，也並不吃虧。可最終的結果，卻往往是希望落空、令其瞠目結舌。
這一次，那吃了熊心豹膽的錦衣衛想必也是同樣的下場！其恐怕根本還不曉得，赤甲武士所揮出的這一刀，足可劈山斷石，神鬼莫當！一刀而下，足以先一步便將唐衛軒連人帶刀、一併攔腰斬為兩截！而其瞄準著咽喉的刀刃，屆時當場斷為兩截，又如何還能傷得到赤甲武士一根毫毛？
赤甲武士昔日數不清的手下敗將，大都是慘死在這勢不可擋的刀鋒之下，而唐衛軒似乎也不會例外......
不但自己會被攔腰斬斷、慘死於刀下，手中的刀刃卻根本碰不到赤甲武士咽喉的分毫，只能不甘地倒在血泊之中、含恨而終。
只是，那信心滿滿、閱歷豐富的一旁觀戰武士，此時卻並不知道，這一回，他只猜對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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