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道(三)
當唐衛軒走出本能寺時,這才發現,日頭不但早已高高升起,而且逐漸西斜。自己在昏迷中竟已過去了足足七、八個時辰。而明日便是九月初二,乃是預定舉行冊封儀式的日子,若不能趕在今晚將詔書帶回使團館驛,後果便將不堪設想。
不過,德川家康倒是為其想得十分周到,早早讓手下備下了一匹快馬,供其騎上返程。
唐衛軒自然也不客氣,跨上快馬,揣好懷裡的詔書,握緊韁繩,便徑直沿著大道向西南的大坂方向奔去。
一路上,因為有傷在身,只要動作稍稍大一些,傷口便鑽心地疼痛,唐衛軒只得保持著較慢的速度。與此同時,趁著路上的這會兒功夫,唐衛軒也在心中不斷忖思著,本能寺中德川家康與自己所說的那些話。儘管千絲萬縷的想法與猜測一時有如亂麻,但眼下最為緊要的,還是小西行長與沈惟敬暗中瞞天過海之事。
難不成,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二人,真的在貢市一事上有所隱瞞?
回想起程本舉之前便曾對小西行長的懷疑與揣測,唐衛軒雖然表面上始終不置可否,但此刻心中幾乎已經篤信,這二人非但有所隱瞞,而且恐怕就是這詔書中的貢市之事無疑!
只要回到大坂城內的使團館驛、將此情況稟告楊方亨知曉,然後向豐臣秀吉或其他哪位倭國大名當面對質,一問便知。
可很快,唐衛軒的馬速卻忽而減慢下來。
等等......
倘若真有此事,揭穿這二人欺上瞞下的陰謀之後,接下來,又該如何?是繼續冊封儀式、完成議和?還是......
唐衛軒不自覺地拉了拉手中的韁繩——
還是,戰端重開......?!
唐衛軒滿臉陰鬱,只覺得懷裡的詔書似有千斤之重,想到戰場上那些橫屍遍野的情景,一時之間,竟有些踟躕起來。
可下一刻,唐衛軒便再度揮鞭,重新加速——
不,自己的職責是帶回失竊的冊封詔書,再將小西行長與沈惟敬有所隱瞞之事稟告楊方亨知曉便可。至於接下來是戰是和,這不是自己這名錦衣衛百戶能決定的事情!為今之計,當是儘快將詔書帶回、再將此事交予楊方亨來定奪。
不過,剛剛加速不久,唐衛軒又一次扯了扯韁繩,減下了馬速——
可,楊方亨就有權決定是戰是和嗎?恐怕不僅是自己這個錦衣衛百戶,就算是身為正使的楊方亨,也同樣負不起這個責任。但若小西行長與沈惟敬隱瞞之事屬實,楊方亨的決定,就將很可能在實際上決定著兩國今後或戰或和的命運。似乎,還是應趁著尚未回到大坂,自己先考慮周詳才是。但是,若隱瞞不報,擅作主張,豈不是與沈惟敬等人同樣犯了欺君之罪?此舉萬萬不可!況且,就算不忍再見更多大明將士喪命疆場,這樣虛假的議和,對於大明又有什麼意義?豈不更對不起那些在朝鮮戰場上死去的弟兄。
一邊想著,唐衛軒夾緊馬肚,又一次提高了速度——
就這樣忽快忽慢,數次來回,胯下的快馬不斷噴著粗氣、打著響鼻,已被折騰得夠嗆,不時叫上幾聲,似乎是在表示著對背上之人的不滿。
而馬背上心事重重的唐衛軒,卻依舊毫無察覺,只覺得距離大坂越來越近,眼看即將迎來那充滿未知、而又不得不面對的最終結果,心中反而充滿了忐忑與不安。
與此同時,唐衛軒又不禁產生了數個疑問:
若德川家康所言屬實,這恐怕還不是單純的欺君賣國之罪。若是沈惟敬一心賣國,其便沒有必要在大明不準貢市一事上,對倭國豐臣秀吉與眾大名也守口如瓶。況且,若說沈惟敬裡通外國、出賣大明,猶如古代的漢奸讒佞,似乎也有些牽強。畢竟,這詔書中也找不到其任何的賣國行徑,既無割地稱臣、更無和親納貢,只是冊封豐臣秀吉為臣服大明的日本國王。何談賣國?
更蹊蹺的是,小西行長也與沈惟敬一唱一和,不僅對倭國上下嚴密封鎖了大明議和的真正條件,甚至在沈惟敬的配合下,用花言巧語矇騙住了豐臣秀吉等一乾重要人物。
而這,也是最讓唐衛軒想不明白的地方,那便是——
他們兩人的動機。
若是真的如德川家康所說,小西行長和沈惟敬勾結在一起,分別對豐臣秀吉和大明君臣隱瞞了議和的真相,那麼,他們二人到底又為何要鋌而走險這樣做呢?
對他們而言,除了掉腦袋的風險外,究竟能有什麼好處?
出身寒微、據說原本只是浙江嘉興一市井之徒的沈惟敬也就罷了,小西行長身為倭國大名,身兼一族的前途命運,就不怕被豐臣秀吉知道之後,受到嚴厲責罰,連累小西家一門遭殃嗎?
想及此處,唐衛軒越發覺得,德川家康所說之事或許為真,但也絕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在這背後,一定還隱藏著更大的圖謀。唐衛軒忽然想起,德川家康評價小西行長的其中一句話,提到了「唯利是圖」這四個字。雖然唐衛軒不知是否恰當,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應當「有利可圖」,才值得有人為其甘冒風險。
這時,唐衛軒甚至已能隱隱預感到,小西行長與沈惟敬二人一定是有什麼自己、甚至德川家康都尚不知道的圖謀,而且必定所圖不小,方才敢如此膽大包天地鋌而走險!
想到這裡,唐衛軒積鬱已久的心中,終於感到稍許的暢快,自己就像是剛剛觸到了事情的真相,興奮之餘,也不待看清前路,便欲揮鞭、再度加快馬速。可就在此時,忽聽「咴——」的一聲馬鳴,胯下的坐騎竟揚起前蹄,猛地停了下來!
這番急停,沒有準備的唐衛軒險些跌落馬背,待好不容易坐穩身形,方才愣在了當場,之前想得太過出神,居然絲毫沒有發覺,在這通向大坂的道路之上,竟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卒設置了哨卡,攔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在這些士卒背後小旗上所繪的,正是小西家的家紋......
不好!
頃刻間,唐衛軒終於回過了神來,但此時卻似乎已然太遲了。
不及士卒們上前來扯韁繩,唐衛軒連忙撥轉馬頭,正欲急退,可轉過身來,卻猛然發現,自己的後路早已被暗暗包抄而來的小西家士卒們切斷,無數刀槍威逼之下,胯下坐騎只能徒然地踏著腳下的塵土,來回原地打轉,根本無路可走。
與此同時,唐衛軒甚至注意到,就在不遠外的隱蔽處,甚至已有數支點燃了火繩的鐵炮,暗暗瞄準了自己。看這陣勢,這些傢伙不僅早已在此嚴陣以待,只等著其自投羅網,而且,甚至都不準備抓活的、繼續留著唐衛軒這個知道太多秘密的活口了!
望著那些默不作聲地紛紛拔出刀刃,不斷圍攏過來的小西家士卒,身陷絕地的唐衛軒握緊韁繩,正待強行突圍而出——
「砰——!」
一聲鐵炮響過,唐衛軒胯下坐騎隨即一聲哀鳴,側身翻倒在地。但好在唐衛軒反應敏捷,半空中早早躍下馬背,一個趔趄,勉強站在了地上,否則必定已被壓在了馬身下,動彈不得。
眼看四周的小西家士卒面含殺氣地步步緊逼、團團包圍上來,個個都欲搶下唐衛軒的項上人頭、回去請功領賞。
此刻,四面已無生路,周邊更是幾無救援,唐衛軒望著西面的夕陽,凄冷一笑,握住了自己腰間的綉春刀。看樣子,縱使敵眾我寡、力量懸殊,但是其仍打算奮力一搏,試圖拚死殺出一條血路來。
而就在這時——
「待って!(等等)」
忽然間,一聲熟悉的喝令,竟暫時止住了正欲下殺手的眾人,而隨著士卒們閃到兩旁、讓出了一條通道,只見,一款輕飄飄的紫色身影,赫然出現在昏黃的餘暉下,款款步至唐衛軒的面前。曼妙的婀娜身姿,冷艷的俊俏面容,眉目間隱隱透出幾分難以掩飾的殺氣——
「唐大人,別來無恙。」
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小西櫻子,面無表情地問候,彷彿又回到了兩日前,館驛內再度相見時的情形。面容間透著冷漠與孤傲,語氣中更是不摻雜一絲一毫的情感波瀾。
只是,那個時候,以及之後的兩日,兩人仍是並肩而戰、甚至曾生死與共的同伴,而此刻,卻像是刀劍相向、冤家路窄的死敵。
兩人相視之間,清風所過,儘是無言。
直到,小西櫻子再度開口道:
「給他閃開一條路。」
只不過,這句話是用倭語說得,而且,話語的對象也並非唐衛軒。
聞聽此言,一旁的幾名侍衛微微一愣,立刻強調道:
「小西大人有令,絕不可放走此人。而且,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誰說要放他走?」
小西櫻子陰冷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眾士卒不由得各自後退了一步,而後只見其目光投向了不遠外的一處山坡,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你們留在此處,此人由我親自解決。我要與他來場一對一的最後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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