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涯望斷無歸途
第十五章天涯望斷無歸途驪姬就是陰神?
雲蘿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驪姬臉上有淺淺的梨渦,眸中秋水瀲灧。她搭在貝殼寶座上的一隻手,皓腕如月,讓人一眼看去就挪不開目光。
雲蘿一度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是聖焱真火的溫度撲在皮膚上,周圍的海水依舊冰冷,而身邊句芒也在踟躕不前。
「句芒,當年你狠心拋下我,如今連相認都不願意了嗎?」驪姬的聲音里充滿了哀怨。
句芒的神色瞬息萬變,有震驚、有愧疚,也有難耐的喜悅。最後,他低聲問:「你真的是驪姬?」
「是我。」
「驪姬,我不是拋下你,我是要回天宮處理事務!哪裡知道……」
「你住口!」驪姬突然表情猙獰起來,眼眸中燃燒著濃濃的恨意,「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天龍,不是海龍?你害得我痴情錯付,害得我屍骨無存,害得我一世寂寥!」
雲蘿打了個冷戰,看向句芒。只見他臉色青灰,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華笙的警告是什麼意思。無情無欲的人才能擊敗陰神,而句芒曾經對驪姬用情至深,這就是致命的軟肋!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雲蘿連忙扳過句芒的臉,逼著他看向自己:「句芒,她不是驪姬,驪姬已經死了,她是在誘騙你!」
他垂了垂眼睫,面色稍霽,哽著嗓子說:「你說得對,她是陰神。」然而旋即卻疑神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雲蘿,我們東西南北四神都是天生神眼,我卻無法窺破她的真面目,難道她真的是驪姬?」
雲蘿心頭停跳一拍:「句芒,相信我,她是陰神,不是驪姬!」
他眸中的雲翳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那廂驪姬冷冷地道:「你們歷盡曲折,好不容易來到這海之極深,難道就是為了在我面前演一番郎情妾意嗎?」
嗖——
雲蘿將鳳劍指向驪姬,一字一句地道:「陰神!就算你化成驪姬的樣子,我也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驪姬眼風一柔,涼涼地笑了:「你是雲蘿仙子?若我沒有看錯,句芒大人應該是拿你做我的替代罷了!你還真以為他對你是真心實意?」
這句話如同一把銀針,在雲蘿心頭上扎出細密的血珠來。雲蘿不敢去看句芒是何等表情,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去反駁驪姬的這句話。她只是強迫自己相信,這一定是陰神的詭計。
眼前清光一亮,是身側的句芒將青龍利刃抽了出來,閃著銳光的刀尖直指驪姬。他語氣中含著堅冰不化般的決心:「無論你是不是驪姬,我今日都不會,放過你!」
驪姬眸中漸漸顯出戾色,終於伸出右手,那手上指甲竟是三寸多長的尖利指甲。她將寬大的魚尾一甩,就向他們飛快地遊了過來,同時那尖利的指甲也向他們抓來。雲蘿用鳳劍甩了一個劍花,直直地向她刺過去。只聽撲哧一聲,一切都靜寂下來。
鳳劍和青龍利刃都深深地沒入驪姬的胸口,鮮血從傷口處一滴滴地落下來。
她竟然……沒有躲!
驪姬臉上充滿了痛苦,尖利的指甲也瞬時縮了回去。雲蘿難忍心中震驚:「你為何不躲!」
從踏進這海之極深之後,她就覺得處處詭異——禍亂天下的陰神,竟然這樣不堪一擊?!
雲蘿看了一眼句芒,驚惶地發現他的臉色奇差,正震驚地望著驪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驪姬露出一抹笑容,顫抖著向他伸出手:「句芒,原來你竟如此狠心……枉我對你痴情一片……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有瑩白的珍珠從她眼中滾出——那是鮫人獨有的眼淚。
句芒臉色青灰地往後一退,鬆開了握住青龍利刃的手,踉蹌退後幾步。就在這時,驪姬突然向句芒撲去,轉眼間就消融在他的懷抱里。
句芒抱住了頭,發出痛苦的嘶吼。
「驪姬——」
雲蘿這才發現,其實眼下就是最壞的情況——不是傷,不是死,而是句芒因為驪姬而徹底崩潰。
句芒像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肩膀微微顫抖,那臉上的表情開始扭曲起來。雲蘿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喃喃地說:「句芒,她是陰神,你沒有做錯,相信我。」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落下淚來。
——陰神在人心。
恍惚間,她又想起了華笙的話語。原來真的是這樣,無情無欲的人才能夠摧毀陰神。
「句芒!」她上前抱住他,「你看看我,我是雲蘿!」
他抬眼,眸中神情陌生無比,然後突然一笑。
這一笑透著邪氣,生生地讓她的心哆嗦了一下。雲蘿嘴唇發抖,問:「句芒,你怎麼了?」
下一刻,她的心更是冷到了極點。因為他說:「驪姬。」
「我不是驪姬!不是!」雲蘿霍然起身。句芒的眼神迷醉,喃喃地道:「你是驪姬,別否認了。」
「你、你不是句芒。」雲蘿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覺,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她想起消融在句芒懷中的驪姬,突然明白了一切:「句芒,剛才你心神防備最弱的時候,陰神侵入你神識了。你是上神大人,千萬不能被陰神控制!」
「你在說什麼?驪姬,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句芒一笑:「不信?」他一指貝殼寶座,「你看。」
貝殼寶座上有一顆珠光瑩潤的珍珠,散發著誘人的光澤。雲蘿遲疑地走上前去,終於看得清楚,那就是一顆心意珍珠。
心意珍珠中突然發出一個幽怨的女聲:「雲蘿,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到這裡。」
「你是……驪姬?」雲蘿失聲道。
珍珠中傳來女聲的輕笑,接著道:「我是驪姬,只不過這些都是我殘存的最後一縷神識。世事難料,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你真相。」
雲蘿臉色發白。
「雲蘿,你就是我。異獸的確不會轉世,但如果將我的元神封入一隻小夢貘的體內呢?這隻夢貘本來就有靈性,掩蓋了鮫人的陰柔之氣,加上勤於修仙,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上仙。」
真相,竟然是這樣。
雲蘿只覺身上一陣發冷,抱緊雙臂,搖頭道:「不!如果是這樣,天宮怎麼會發現不了?」
「從一開始,我就將自己的元神封在你體內了。你仔細想想,這是為什麼?」
一個念頭如銀絲,輕輕拂過她的心頭。雲蘿驀然明白了什麼,顫抖著聲音問:「你和陰神聯手?」
「不然呢?」女聲格格地笑起來,充斥著一種難言的詭異意味,「我和陰神做了交易,他送我去星河,而我要將元神給他。雲蘿,我真的沒想到陰神會將我的元神封入一隻異獸體內。直到我在星河中死去很久,他將我最後的一縷神識幻化成生前的模樣,我才明白陰神要做什麼。原來,他要我在這裡等待句芒大人的到來,在他心神提防最脆弱的時候,讓陰神和他合二為一!」
雲蘿回頭看句芒,他正站在不遠處,目光陰沉。同樣是俊美的少年,但此時的句芒和往昔截然不同,周身充斥著肅殺和瘮人的氣魄。她打了個冷戰,猛然握緊了手中的鳳劍:「就在你剛才消融在他懷中的時候?」
「不錯,我驪姬早已死在星河裡,剛才死在你劍下不過是一場幻覺,好讓句芒大人亂了陣腳。」
「別這樣,」雲蘿哽咽著聲音,「驪姬,你不是愛句芒大人嗎?你快將陰神的力量從他體內抽出來。他是上神,不能承載陰神的力量。」
珍珠沉默了半晌,才道:「雲蘿,我不知道……當我在冰冷的海水中苦苦守候的時候,當我浮在星河中絕望地死去的時候,我心裡都是恨!」
「不,他若是知道你在人間受苦,一定會來找你的。」雲蘿將珍珠捧起,向她呼喚。珍珠再也沒有發出一聲聲響,光澤也黯淡了許多。也許驪姬的最後一縷神識已經消散了。
陰神在人心,根本就沒有真實形體。眼下,何方為敵?或者,敵人與句芒合二為一,她還能不能下得去手?
句芒緩步向這邊走來,邁上殿階的步伐沉穩而堅定。他走到貝殼寶座前,一揚披風坐下,然後低聲笑了起來:「雲蘿,你不該高興嗎?」
「為什麼?」
他不由分說地將她一把拉過來,然後用雙臂圈住她,伸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頰:「現在上神加上陰神的力量,已經無人可以阻止我們了!」
雲蘿忍不住發抖:「句芒,你想做什麼?」
「當然是要將那些人都殺光!」他用最誘惑的語調說著最陰狠的話,「天界、人界都不容於我們,憑什麼?只要我統治了整個世界,我就封你為神后,如何?」
「不!你瘋了!」雲蘿使勁搖晃著他,「你是那個行事光明正大的句芒大人,你不能和天下為敵!你清醒一下!」
他眸光一冷,將她的手腕一抹,那柄鳳劍立即掉落在地。「雲蘿,該醒的人是你。」
說完,他一低頭,那吻便以一種強勢之姿壓了下來。雲蘿奮力掙扎,卻無法掙脫他堅實有力的懷抱。和第一次在荷池中相吻不同,這次他的探索和噬咬都是不容抗拒的,一次次地在唇舌之間攻城略地。
這一吻銷魂蝕骨,抵死纏綿。
雲蘿無法掙脫,只能默默承受,眼角一潤,便流下了一滴眼淚。如果當初不是為了她,句芒不會來到這裡,不會被驪姬和陰神所蠱惑,也不會變得如此邪惡……星盤說得果然不錯,讓陰神覺醒的人,就是她雲蘿!
終於,他將她放開,輕聲道:「雲蘿,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她一時緊張,抓住他的衣袖:「你要做什麼去?」
「殺人。」
句芒的披風在水中翻卷,上面綉著的那條飛龍栩栩如生,幾欲破浪而出。他凜然而立,眼中有洶湧風雷在暗自翻滾。雲蘿被他的氣勢震懾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石青色的盔甲上映出她驚慌的容顏。
未等她回神,他已經將她放到貝殼王座上,款步下了台階。雲蘿咬了咬牙,撿起地上的鳳劍想衝上去。然而他只一抬手,她便感到被一面透明的結界擋住。
他如今的結界,是十個雲蘿加起來也破不掉的。
雲蘿急了,大喊:「句芒,不要!」
他回身,淡淡地看她:「在這裡等我。」
「句芒,你到底要殺誰?」雲蘿急得大喊。可是他再也不搭理她,徑直向石門走去,然後身影消失在茫茫海水之中。
雲蘿頹然坐在地上,身旁只有聖焱真火在靜靜地燃燒。半晌,她開始舉目四望,打量這座宮殿。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因為這座宮殿顯然是為了等待句芒而來,並沒有多餘的寶物,四壁都是施了結界的石塊,牢不可破。
唯一的出口是石門,可是自己卻破不掉眼前的結界。她懊惱地坐在地上,看到依然靜靜燃燒的聖焱真火,泄憤地一腳踢了過去。
聖焱真火被踢得往結界撞去,轉眼就閃到了結界另外一邊。
聖火居然可以穿透結界?
她仔細觀察結界,發現結界上的法力比剛才要減弱許多。略一思忖,她試著伸出手,凝聚仙力於掌心,向結界狠狠一擊!
彷彿是萬千碎玉瞬間破碎,結界的碎片也紛紛揚揚地沉了下來。雲蘿心中一喜,帶上真火向石門撲去。走出石室之後,她努力向上游去。
周圍海水幽黑而死寂,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雲蘿依稀看出水草嫵媚地在水中搖擺,如同舞女們柔軟的手臂——可是在陰森的水底,這一切是那樣的詭異。
笙曦宮裡靜悄悄的,華笙躺在地上,銀色長發流瀉在台階旁,黯淡無光。雲蘿一驚,上前將他扶起來:「華笙,句芒呢?」
華笙吃力地睜開眼睛,抹去嘴角的一抹血痕,冷笑著道:「句芒?他還是那個句芒大人嗎?他現在……是一隻殺人惡獸,將我打傷就往水晶宮那邊去了。」
雲蘿心頭一涼,哽咽著道:「我去阻止他。你忍一忍,我這就渡一些仙氣給你療傷。」
「別浪費力氣了,你還要趕著去阻止句芒呢,」華笙閉上眼睛,艱難地說,「我若是……知道真相是這樣的,當初就該下定決心阻攔你們……說起來,我也是有罪的……」
「不,你沒有罪!」雲蘿心中酸澀,大聲說,「有罪的是我,如果不是我,句芒就不會來到這裡……」
「雲蘿,」華笙打斷了她的話,微微一笑,「你相信宿命嗎?」
她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淡淡地道:「也許一切都是註定好的,你不必自責。這幾百年來,我一直想念著寧曦……思念那麼苦,我終於不用再思念她,要去見她了。」
「華笙……」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可是他的眼睛急速黯淡了下去,身後的那對絢麗的翅膀也瞬間變成了灰白色。
他死了。
雲蘿顫抖著手,將他尚未閉上的眼睛闔上,然後將華笙輕輕地放在冰涼的宮地上。
茲茲——
華笙的身體中突然發出異樣的聲音。雲蘿有些驚恐,後退了一步,就看到他的銀髮飄了起來,然後幾根頭髮竟然脫離了頭皮。
再向不遠處望去,只見華笙的豎琴倒在地上,琴弦已經斷裂成數段。那幾根銀髮向豎琴游去,倏忽間就變成了完好的琴弦。
原來,這些琴弦都是華笙的頭髮。
青絲,根根都是情思。
他用青絲做了這把豎琴,多少清宵良辰,一邊彈琴一邊思念佳人。青絲有多長,那情絲就有多長。
雲蘿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想,終究不放心豎琴放在這深邃海底,於是打算將豎琴帶走。沒想到,她輕輕一抬,那豎琴彷彿有了靈性般浮了起來。
「我覺得,這裡太寂寞了,你在水晶宮更好,你說呢?」雲蘿撫摸了一下豎琴的琴身,自言自語地說。
她試著向上遊了一下,那豎琴也就跟了上來。看來果真是上仙做出的仙器,靈性非同尋常。
雲蘿在深海中游著,仔細辨認向龍宮的方向。不知遊了多久,她突然嗅到海水中有什麼異樣。
她停了下來,低頭看紗質衣裙在海水中飄逸如蝴蝶,又如仲春里鋪天蓋地的落花。她勾勾手指,聖焱真火便如幽靈一般浮在掌心之上。只是這樣一對比,她才發覺——原本白皙的手掌,竟然是暗紅色!
她悚然一驚,這才意識到海水中竟然充斥著血腥。難道是……
雲蘿不敢想下去,飛快地向龍宮的方向游去。終於,燈火通明的水晶宮靜靜地躺在水底,如同一塊通透的美玉般散發著誘人的光澤。她莫名就鬆了一口氣,覺得水晶宮這樣安靜,應該還未受到句芒的侵犯。
一抹利刃無聲無息地抵上她的脖頸。雲蘿只覺得頜下一涼,心中震驚,卻也不敢妄動,只問:「誰?」
「是我。」身後男人的聲音是那樣熟悉。
她皺了皺眉頭:「潮汐?」
豎琴靜靜地浮在一旁,突然琴弦微動,發出悅耳的聲音。身後那人驚道:「這不是……南海蝴蝶的豎琴嗎?」
雲蘿感到脖頸上刀刃一松,趁機回頭去看,果然看到身後那人就是龍太子潮汐。潮汐看了看豎琴,又看她:「你見到南海蝴蝶了?」
「是的,他去世了,所以這把琴被我帶出來了。」雲蘿有些不安,「潮汐,我沒有惡意的。」
潮汐將手中利刃收回腰間,冷冷地道:「你知道嗎?句芒大人竟然闖進水晶宮大開殺戒。」
「什麼?」雲蘿大吃一驚。
潮汐輕蹙眉頭,指了指豎琴:「若不是琴聲告訴我你值得信任,我都不敢相信你。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雲蘿將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急問:「現在水晶宮怎麼樣了?」
潮汐面上露出悲傷的表情,撥動了一下海水,道:「水晶宮不是句芒的對手,死傷遍地,這周圍的海水都變成了猩紅……父王和母后已經趕去天庭了。我躲在這裡靜觀句芒有什麼動靜。不過我覺得就算請來了天兵天將也無濟於事,畢竟句芒有了陰神的力量,上神和陰神的力量合二為一,他又不受理智的控制,事情很可能變得不可收拾。」
雲蘿望了望水晶宮,咬了咬唇:「你是說,句芒現在在水晶宮裡?潮汐,不如我去勸說他。」
「他現在被陰神攝去了心魄,你沒辦法說服他的。」潮汐望了望上方,「對了,金烏國的軍隊不是在岸上嗎?我們得趁句芒這會兒消停,趕緊去通知她們。」
句芒……也會對承湛和姽嫿他們動手?
雲蘿打了個冷戰,太陽穴灼灼地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從他血洗水晶宮的那一刻,句芒就不是句芒了,而是蛻變成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假如將來他們刀兵相見,她能否真的做到與他為敵?
剎那間,那個在月光下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在眼前一晃,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幽暗的海水和遠處陰森的水晶宮。雲蘿只覺心上一抽一抽地疼,痛苦地捂住眼睛。
「雲蘿姑娘,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受,但是眼下也只有儘快商量出一個對策。」潮汐將她的胳膊拉起來,「走吧。」
向海面浮遊去的時候,她回頭望了一眼水晶宮。依然是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想當初他們曾在這裡把酒言歡,沒想到如今卻變成了修羅場。
潮汐變回真身,一路衝上海面,迎著呼嘯海風向海岸衝去。雲蘿坐在龍身上,強忍著撲面而來的勁風,眯著眼睛看到距離海岸不遠處的金烏族人和宋國軍隊,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豎琴。
待落在地面上,潮汐變回人形,大步向營地走去。雲蘿渾身濕透,又在海水中浸泡了那麼久,被海風一吹,腳步就有些發虛。然而剛走了兩步,就有人驚喜地喚她:「雲蘿!」
她抬眼,看到姽嫿正向她這邊撲來,腳邊捲起一圈小小的沙霧。她如今化身為鳳凰,身後一對金羽在天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魅惑異常。
「姽嫿……」她啞著嗓子上前幾步。姽嫿越過潮汐,一把將她抱住:「你一走就是一天一夜,可把我擔心壞了!句芒大人呢?」
原來她已經離開了這麼久了嗎?
雲蘿有些茫然,抬頭望了望初升的朝陽,恍如隔世。潮汐走過來,道:「姽嫿國主,恐怕你得撤兵了。」
「為什麼?」
潮汐看了雲蘿一眼,道:「陰神設下了一個陷進,所以我們失敗了……如今句芒大人變成了陰神的宿主,被攝住心智,估計會對我們不利。」
姽嫿倒抽了一口冷氣,重新看向雲蘿:「他說的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水晶宮的蝦兵蟹將已經被句芒血洗,我父王和母后已經去天宮請兵了。」潮汐冷冷地說。
雲蘿抱緊了懷裡的豎琴,嗚咽起來:「姽嫿,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姽嫿本來心裡還存著一絲希冀,如今看到雲蘿這樣悲傷,才察覺潮汐的話所言非虛。她抱住雲蘿,安慰道:「雲蘿,我們先回營地商量一下吧。」
回了營地,雲蘿心情沉重地走進帳篷,無力地倒在榻上。姽嫿連忙取來一件乾淨衣物幫她換上。
塌邊小几上有一面銅鏡,鏡框是象徵鶼鰈情深的纏枝蓮花。雲蘿向銅鏡望去,只見鏡中女子云鬢鬆散,一雙含水目哭得通紅。
姽嫿見她有些傷感,忙攬過她的肩膀,道:「雲蘿,你別急,承湛聽說你回來了,馬上就要趕過來。」
雲蘿低頭微嘆,道:「你們還是撤兵吧,句芒不好對付,我一個人和他周旋就可以了。」
正說著,只聽帳外有人朗聲道:「我怎麼能撤兵,留你一個人?」
她忍不住心頭一熱,循聲望去,正看到承湛一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進軍帳。他盔甲在身,手裡捧著一頂銀白色的盔頭,墨色長發高高束起,長眉斂起,果真是收了一身的溫潤儒雅之風,只余了大將威武的氣派。
雲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道:「承湛,你不明白如今句芒有多可怕。」
「我知道,」他淡淡地說,「可是臨陣脫逃,也不是我的作風。」
姽嫿低眸思忖了一下,道:「龍王和龍後去請天兵天將了,到時候又是一場惡戰。雲蘿,我想句芒大人雖然亂了心智,但是一定有方法可解。」
雲蘿有些迷茫地看向帳外。此時天光大亮,士兵們已經開始了燒火做飯,縷縷炊煙如同輕紗薄縷般升上天際。
她定定地看著,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會死很多人。」
華笙已經死了,並且將自己的豎琴送給了她。這柄豎琴又引起浩瀚海浪的力量,平日里又是華笙思念寄情之物,雲蘿覺得豎琴願意跟隨自己並不是因為靈性所趨,而是華笙用最後一點靈力幫助她。
就連華笙也預料到,他們和句芒之間的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了嗎?
「那就這樣辦,如果事態變得不可收拾,你們一定要先保全自己。」雲蘿握住姽嫿的手,感覺那纖纖十指玉潤冰涼。
姽嫿低了低鴉翅般的睫毛:「你放心。」
一盞茶功夫,有士兵送粥飯過來。雲蘿將一碗熱粥喝下肚,才覺得力氣恢復了不少。
承湛讓人送上一壺酒,著人溫了一溫。雲蘿有些猶豫:「承湛,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情,還是不要喝酒了。」
他勾唇淡笑,道:「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喝酒的日子還能有多少,雲蘿,我敬你一杯。」
姽嫿也勸道:「是啊,再說你在海里泡了那麼久,喝一杯去去寒氣也是好的。」
雲蘿推辭不過,便接過酒碗一飲而盡。清釀入腸,一線清冽之後便是火辣辣的灼熱感。
「你們不喝嗎?」她有些微醉,笑著將酒碗放到身旁。承湛並沒有繼續倒酒,而是將整壺酒都倒在了地上。
「承湛,你在幹什麼?」雲蘿突然覺察到一絲異樣。
承湛神色不辨,聲音鏗鏘有力:「雲蘿,你和句芒一起下海,他殺了華笙上仙,又屠了整個水晶宮,唯獨沒有動你,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雲蘿這時才覺察額頭火熱,一股暈眩感襲來。她極力維持著自己的理智,顫聲道:「承湛,你什麼意思?」
難道……這酒里被下了葯?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姽嫿。姽嫿若無其事地將酒碗收拾起來,對她道:「雲蘿,我來幫你回答吧,句芒唯一不會殺的人,就是你。」
「所以呢?」雲蘿喃喃地問,「所以你們打算將我怎麼辦?」
姽嫿和承湛對視了一眼,嘆氣道:「雲蘿,你在這裡休息,我們去應付句芒。」
「不!」她已經預感到他們要做什麼,掙扎著想要起身:「陰神的下一個目標很可能是我,句芒一定會找來這裡!到時候你們不要和他硬碰硬,要把我交出去,知道嗎?」
「雲蘿!」姽嫿見她踉蹌,忍不住伸手扶住她。雲蘿抬頭,看到有清淚從姽嫿的眼中滑落:「句芒大人已經變成了那樣,我不能再讓你有任何閃失。」
姽嫿將雲蘿扶到床上躺好,為她蓋上錦被,然後輕聲道:「對不起。」
「不要……姽嫿,不要這樣……」雲蘿心中發急,卻無可奈何,而且更沉重的一波暈眩向她襲來。
這是醉仙酒。她離開仙宮許多天,竟然已然忘記了酒的味道。
亦或是因為是承湛,所以她才會不懷任何猜疑地喝下?
一切禍端皆因她而起,如果要承受後果,就由她一個人承擔好了。可是為什麼他們都不肯讓她遭受一絲一毫的磨難,寧願自己被犧牲?
恍恍惚惚中,有士兵進帳稟報:「國主,不好了!海上有異象!」
是句芒!
雲蘿心中大震,估摸算著幾個時辰過去,句芒發現她不在海之極深,必然會大為震怒。她掙扎著睜開眼睛,卻只看到姽嫿和承湛雙雙出了帳篷。
隱隱傳來一聲長嘯,讓大地都跟著微微顫動。一聲禦敵的號角聲響徹在雲霄,接著帳篷傳來外面刀劍相擦的聲音。
「華笙,幫幫我……」雲蘿極力不讓自己昏睡過去,伸手去摸豎琴。當手指觸及冰冷的琴身時,原本混沌的頭腦終於清醒了一些。
她試著想要站起來,可是兩腿還是發軟。其實咽下醉仙酒這麼久,她還能動彈,已經是很難得了。
噗通一聲,帳篷外飛進一人,重重地倒在地上。雲蘿坐在床上,支起身子問:「誰?」
那士兵從地上爬起,露出一張血跡斑斑的臉,正是涼歌。
「雲蘿姑娘,國主命我帶你先回金烏國!」涼歌雙臂用力,將身後的一對黑翅展開。雲蘿失聲問:「外面到底怎麼了?」
他神色凝重:「是句芒大人……」
雲蘿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他終於還是動手了,以這樣殘酷的方式。
涼歌覷著她的神色,猶豫地道:「雲蘿姑娘,國主還交待,讓你千萬不能再接近句芒大人。所以……您現在就跟我動身吧!」
「涼歌,你聽我說……」雲蘿並未應允,只是苦苦一笑,示意他到跟前,「你知道我在成仙之前是夢貘族,會唱一首很動聽的歌,句芒大人也很喜歡聽……說不定,我能用這歌聲喚起他心中的良知。」
「真的?」涼歌半信半疑。
雲蘿見他走到了跟前,微微點頭,便輕輕地唱起了那首《如夢小令》。清脆婉轉的歌聲傳出,涼歌頓時露出了讚歎的神色,聽得如痴如醉。沒過多久,他的眼神就開始獃滯起來,然後往地上一坐,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雲蘿這才停了歌聲,舒了一口氣。
他中計了。
她不願意回金烏國,所以只能用這種方法來騙涼歌。
雲蘿輕聲道:「涼歌,對不起。」然後伸手在他額頭上一抹,就抓出了一個夢團。
果然,這是一個噩夢,放在手心裡烏黑一團,散發著陣陣惡臭。雲蘿深呼吸一口氣,將夢團吞了下去。一陣噁心之後,她哇的一聲將吞下的醉仙酒都吐了出來。
吐出酒水之後,她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身體輕鬆了許多。
雲蘿抱著豎琴向帳外衝去,頓時大吃一驚。營地里已經亂成了一團,無數士兵飛快地向後方奔去,邊跑邊大喊「撤退!撤退!」
她抬眼望去,只見極目之處一片火光熊熊,濃煙將長空染成了一片漆黑。此情此景,真是可怖之極。
她想也沒想,就往營地外奔去,迎面而來的兵馬,或死或傷,都撲面而來一股血腥之氣。奔到營地外面,她仰頭往海上望去,只見姽嫿飛在半空中,正率領著一隊金烏軍士和一條巨龍惡鬥!
地面上,承湛正指揮著軍士向巨龍放箭。可是那些箭雨射到龍身上,卻沒有任何殺傷力。
「承湛!」雲蘿抱著豎琴,向他跑過去,「這裡危險,先撤退!」
承湛回頭看見是她,雙目欲裂,大刀一橫,道:「雲蘿,你來這裡做什麼!」
「承湛,你不是他的對手!」雲蘿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句芒比以前更強了,無人能夠制止他!我們要想別的辦法!」
「哪怕知道希望渺茫,我也要一試!」承湛斬釘截鐵地道,「句芒會一天比一天強大,我們拖不起。」
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句芒一天比一天更強大,而是一天比一天更邪惡。
驀然,戰局稍頓,變身為巨龍的句芒在半空中瓮聲瓮氣地吼問:「雲蘿?」
承湛聞言,忙舉起盾牌,將雲蘿整個人蓋在下面。他低聲道:「句芒一直在找你。雲蘿,直覺告訴我,你是陰神完全蘇醒的重點一著!所以你千萬不能跟他走。」
「我知道,」雲蘿此時已經冷靜下來,「我有辦法對付他。」
突然有尖利的聲音破空而來,兩人預感不妙,齊齊往半空處望去,卻被眼前景象驚得呆住。
是姽嫿。
她被青龍的巨尾擊中,那對漂亮的金羽無力地垂下,然後整個人從空中直線跌落。巨龍想要撲上去對她進行致命一擊,卻無奈被潮汐拖住。
「姽嫿!」承湛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不管不顧地跑過去,將她抱起來。
「保護皇上!」周圍的士兵向前涌去,接著更密集的箭雨撲向巨龍,可相較於句芒的力量而言,這些箭雨無異於螳臂當車。
巨龍在海浪中一轉身,龍爪擊在潮汐頭上,他頓時整個人飛起,沉重地摔在沙灘上上。巨龍失去了最後的敵人,終於平靜下來,巨大的龍頭翻轉著看向雲蘿。就在這一瞬,雲蘿也抬頭看它。
四目相對,在半空中相遇的眼神包含著憤怒與復仇,她不由得渾身一震。那是句芒!
海風勁猛地席捲而來,將她的青絲揚在空中。雲蘿伸手撩開亂髮,咬了咬唇,向海中走去。
「雲蘿,回去!」承湛向她大喊。姽嫿躺在他懷裡,嘴角流血,向她無力地伸出手,彷彿也在示意她不要過來。
雲蘿凄然一笑,眼角酸澀起來。
回去,談何容易。放手,又怎麼捨得下?
就好比是一場棋局,已經廝殺到此處,敵我力量懸殊,她怎麼可以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賭?
一陣金光浮現,然後慢慢變淡,巨龍的影子在縮小,變窄……最後恢復了句芒的模樣。
他依然是那樣英俊,依然是氣壓萬夫,只是額心上一塊紅色火焰的封印妖艷似血。
「雲蘿,」句芒邪邪一笑,「跟我回海里去,我許你一個天下。」
「句芒,我不要天下。」她微微仰頭,語調清淡,「我們找一個小島,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不好嗎?」
他低頭輕笑,踏著海浪一步步向她走來。原本洶湧如潮的海浪,紛紛馴服於他的足下。句芒一邊穩步向海岸走來,一邊搖頭道:「你錯了,是天下要與我們為敵。」
雲蘿並不說話。
他繼續道:「你是雲蘿也是驪姬,應該明白仙凡不能結合的痛苦。如果我們要在一起的話,整個仙界都會反對我們。所以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讓我來主宰一切!」
雲蘿怔住,猶豫地問:「句芒,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嗎?」
他眼中陰雲密布,半晌才回答「不錯。」
一剎那,彷彿風煙俱凈,獵獵海風都化為古老洪荒呼嘯著席捲而來。雲蘿感覺到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寧靜,就在這一瞬,她做了決定。
她淚凝於睫,將指頭放在豎琴上,一字一句地道:「句芒,對不起。」
他這才發現她懷裡多了一件物事,眯了眯眼睛,問:「華笙的琴怎麼在你那裡?」
「華笙要幫我贏,自然要將琴送給我了。」她意有所指地說完這句話,然後猛然撥動琴弦。那豎琴的幾根琴弦齊齊震動,迸發出的音調尖銳無比,逼人氣勢直上雲霄,那力量幾乎可以穿雲裂天!
華笙可以用豎琴翻起海浪滾滾,所以這把豎琴的力量也應該能夠抵抗句芒!
句芒一驚,只覺腳下原本溫順的海水頓時沸騰起來,一股無法掌控的力量在迅速壯大,磅礴氣勢幾乎可以將他瞬間吞滅!
「雲蘿!」他努力使用仙力來掌控身形,「連你也要背棄我嗎?」
雲蘿周身沐浴在一片銀光之中,如同漱冰沐雪。她閉上眼睛,手指在琴弦上用力一撥——
海水瞬間爆裂,一片迷濛水霧撲過來,眼前什麼也看不清楚。雲蘿抱緊豎琴,儘力穩住身形。一盞茶功夫之後,那呼嘯聲漸漸平歇了。
她獃獃地站在那裡,心裡一片悲涼,往海上看去,卻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遠處有龍嘯回蕩在半空。
姽嫿的咳嗽聲隱隱傳來,雲蘿這才大夢初醒般,踉踉蹌蹌地跑過去。
方才那一場大戰,岸上諸人看得驚心動魄,此時回神,卻發現身上都結滿了冰凌,如同在九天冰水裡浸過一般。承湛和姽嫿衣上披著一層白色薄霜,被海風一吹,生生打起了哆嗦。
雲蘿跑過去,將聖炎真火捧到她懷裡。在幽藍火光的溫暖下,她蒼白的臉色才回復了一絲血色。
「姽嫿,你怎麼樣?」雲蘿哽咽著問,顫抖著手擦去她嘴角的血跡。姽嫿咳嗽了兩聲,強笑道:「你們幹嘛一副哭喪臉?我好得很。」
雲蘿心中愧疚,更是不敢看她的笑臉,一抬頭便看到承湛眼中有晶亮的眼淚。他使勁試了一下臉龐,回頭大喊士兵過來幫忙。
從認識承湛以來,雲蘿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當下便愣在原地。
他總是溫和的、隱忍的,卻又帶著天生的王者氣質,這樣失態還是第一次。雲蘿有些唏噓,將姽嫿的手握住:「姽嫿,回到營地里,我馬上就為你療傷,你莫怕。」
姽嫿疲憊地閉上眼睛,微微點頭。
士兵們休整了一下,有兩人抬來了擔架,承湛將她輕輕地放上去,姽嫿卻輕輕搖頭:「承湛,將我放下來。」
「你的傷勢有些重,不要逞強了。」承湛輕蹙眉頭。姽嫿卻吃力地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對那兩名士兵道:「你們先回去吧,我要步行回營地。」
她的身子是那樣單薄,彷彿風中弱柳,很容易就被折斷。雲蘿終於忍不住,道:「姽嫿,你何必這樣為難自己?」
「我現在身份不同,是金烏國的國主,怎麼能在人前示弱?不然金烏族和鴉族人還能無條件地支持我嗎?」姽嫿扶著她的手背,慢慢地道,「雲蘿,你沒有跟句芒走,那麼句芒必然會在明日捲土重來。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不能動搖軍心。每個人生在這世上,都有屬於自己的責任。我現在的責任就是統治整個金烏國,阻止句芒毀了六界。」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再堅韌如磐石。承湛輕摟她的肩膀,低聲道:「姽嫿,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