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櫻花的約定
第13章櫻花的約定
【1】
聶牧謠被不知名的鳥鳴聲喚醒,那聲音清脆而悠遠,睜開惺忪朦朧的睡眼,窗紙上有被輕風搖曳樹枝的剪影,陽光從縫隙處靜怡的流淌進來,充滿在房間每一處角落。
聶牧謠從床上下來,陽光彷彿失去了溫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舊有一種淡淡的幽冷,閉目呼吸,並沒有初春將至的氣息。
揉了揉太陽穴,稍微減緩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聶牧謠努力去回想,顧洛雪做了一桌的菜,雖不及流杯樓的珍饈百味,但每一道都別有滋味,特別是那道烏石甜糟,粘稠的絲絲入喉,讓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許自己曾經也吃過,只是現在已記不起來。
最難風雨故人來。
興許是見到羽生白哉的緣故,秦無衣昨夜好像特別高興,和席上每一個人推杯換盞,原本以為最先倒下的會是顧洛雪,可怎麼也沒想到,不勝酒力的卻是羽生白哉。
一壇酒還沒見底就已跌跌撞撞,舉著白鳳湯里的雞腿,給眾人跳著他家鄉的神樂舞,很難相信,這樣有趣的人,刀法卻是那樣霸道無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後合,最後他在撲通一聲中醉倒不起。
第二個醉倒的是顧洛雪,即便是酒醉,她還是那樣乖巧,趴在桌上,溫順的如同一隻熟睡的小貓。
聶牧謠記得好像是第六壇酒,她的意識和動作開始變的遲緩,最後模糊的視線里,秦無衣一人獨酌,酒碗總是斟滿然後一飲而盡,接著是下一碗。
這讓聶牧謠想起五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秦無衣時,他也是這樣豪飲,有心事的人總是不容易喝醉,聶牧謠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樣突然消失。
窗外飄進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慾,輕而易舉就打斷聶牧謠的思緒,披上狐裘走出門去,剛抬頭就錯愕的愣住,庭院里掛滿了絲被,五顏六色在風中輕盈的飄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著絲被下擺滴在地上水珠,匯聚在一起,形成無數條蜿蜒的水流,向低洼的水渠方向流淌,輕哼的聲調也是從那個方向傳來,奇異的曲調,洋溢著異邦風情。
聶牧謠穿過一層層絲被,循著聲音走過去,她看見了坐在石階上的羽生白哉,還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只不過外面穿著婢女的圍裙,面前木盆里,浸泡在水中還未洗滌的絲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邊輕哼一邊埋頭清洗,好像任何東西只要到他手裡,都會讓他全神貫注。
聶牧謠詫異了半天:「你在幹什麼?」
顧洛雪從旁邊飄擺的床被中探出頭:「他一大早起來,就把宅子里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閑著沒事就幫忙晾曬。」
羽生白哉抬起頭,用手抹去額頭的細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臉上,陽光照射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掛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燦爛。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廚房,回來時雙手托著的瓷盤中擺放著精緻的飯糰,像一件經過精雕細琢的飾品,混雜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鹹肉丁,讓飯糰的顏色不再單調,外面裹著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鄉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個人對食物都極其珍惜,即便是尋常的米食也會精心去烹制。」羽生白哉將飯糰遞到她們面前,微笑中透著期待。「嘗嘗我的手藝。」
顧洛雪和聶牧謠各自嘗了一塊,對視的目光中溢出驚艷,米食的柔軟與菜末的清香融匯在一起,鹹肉丁恰到好處調和了飯糰口感的寡淡,最後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剛好化解了油膩。
沒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這樣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滿意她們現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階上,繼續埋頭清洗木盆里的絲被。
聶牧謠目光落在他那雙手上,多少有些驚訝,那雙手好像具有某種魔力,不管是拿刀還是其他東西,他都會用這雙手做到無可挑剔的極致。
聶牧謠極力掩飾自己的吃驚:「誰讓你做這些的?」
「秦無衣。」
「他?」
「他說沒錢還你就得多做事。」
聶牧謠突然有些可憐他,還帶著少許幫凶的自責,感覺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滿陽光的笑容中,顯得和秦無衣一樣卑劣陰暗。
看著眼前這個率直的男人,聶牧謠忽然有了一絲好奇,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腳踝從狐裘中裸露出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嗎?」
羽生白哉點頭。
聶牧謠問:「給我說說你家鄉是什麼樣的。」
羽生白哉緩緩抬起頭,明亮的雙眸中盪起思鄉的惆悵,雙手撐在身後仰望遠方,或許那就是他家鄉的方向。
「在東瀛的西南,有一處被人們稱之為「諸神故鄉」的地方,那裡便是我的家鄉,我還記得屋前有高聳的旗杆,下面裝上風車,旗杆的最頂處懸挂著五色鯉魚幡,在風中飄舞著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來,思緒如同他聲音一樣綿長,「最熱鬧的時候在每年的四月,人們抬著神轎,載歌載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兩邊是盛開的櫻花……」
羽生白哉的回憶在她們腦海中勾畫出絢麗的畫面,櫻花潔白的花瓣包裹著點點的嬌紅,沐浴在晴日的光芒里,微風輕撫時,花瓣隨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紛飛,芳香似夢。
「人們喜歡櫻花不是因為她的絢爛多姿,而是她凋謝時的寧靜和素雅。」聶牧謠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堅韌,他帶著微笑繼續說,「即便生命只有一瞬,也要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華。」
聶牧謠聽的有些入神:「有機會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無衣的托負,淡淡一笑:「會有機會的。」
顧洛雪坐到他身邊,來回張望四周后,一臉鬼精問:「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麼的嗎?」
比起絢麗的櫻花和異域風情,她更想知道一些關於秦無衣的事,留在秦無衣身邊越久,這個疑惑越讓她好奇,可惜聶牧謠遺忘了過去,現在終於遇上一個與秦無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舊真誠,不會讓任何去質疑他所說的話。
「怎麼會不知道呢?」顧洛雪好生失望,不過發現每一個能成為秦無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會去在乎他的身份。
聶牧謠好似也想知道:「我認識他多年,從未聽他提及過你,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羽生白哉搖頭:「不能說。」
聶牧謠瞪了他一眼:「你怎麼跟他一個德性,什麼事都藏著掖著。」
「我答應過他的事,絕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乾脆。
顧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問:「守信是對的,我們不逼問你,可你總能告訴我們,什麼原因能讓你和秦大哥成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興許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會讓他違背承諾,當著她們兩人面取下腰帶,拉開青色直垂的那刻,裸露的胸膛上,一道從左肩斜斜划向右腰的傷痕赫然呈現在她們眼前。
聶牧謠和顧洛雪同時辨認出,那曾是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如今即便痊癒也留下深刻的印記。
顧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過你,難怪你們能成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還是搖頭,停頓了少許,才面帶微笑回答,「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顧洛雪和聶牧謠面面相覷,這一刀的深淺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無衣時,臉上既無厭惡也沒有憎恨,更多的只有崇敬。
聶牧謠驚訝不已:「你,你把一個差點要了你命的人當朋友?!」
「朋友貴在交心,而不是虛偽的阿諛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為,所以我懇請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質樸的臉上泛起驕傲,手掌的邊緣沿著傷痕慢慢滑動,「這是他對朋友的尊重。」
聶牧謠錯愕的微微張開嘴:「你和他之間有過一場對決,結果你被他重傷。」
「可惜,他並沒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連刀都沒有拔,或許早在對決開始的剎那,他已經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約定……」
「約定你們還有一戰,等到那時,他,他會拔刀!」聶牧謠猜到秦無衣不肯去兌現的約定。
羽生白哉點頭:「上次一戰過去已經六年,我一直苦練刀法,就是為了等待重新與他對決的那一天。」
顧洛雪驚訝的捂住嘴,她親眼見過羽生白哉的刀勢,一刀斷劍何等霸道,若是敵手,昨晚她與聶牧謠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那是她見過最快的刀,迄今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這樣厲害的人居然會敗給秦無衣,而且還是沒有拔刀的秦無衣,顧洛雪回想起秦無衣刺傷宋宸的動作,雖然同樣也快,但畢竟對手只是一名養尊處優的紈絝子弟,所以除了驚訝外,並沒有太多在意。
顧洛雪忽然想起秦無衣那把被鐵汁澆鑄的刀,愈發好奇那個總是藏著心事,嘴裡沒有半句實話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會是怎麼的一個人。
顧洛雪偏頭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傷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猶如櫻花般短暫,所以活著的時候也要像櫻花那樣燦爛。」羽生白哉揚起的笑意和他聲音一樣充滿了熱血,「哪怕只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輝煌的那刻凋零。」
聶牧謠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櫻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傷痕中變成絢麗而短暫盛開,她彷彿看見了櫻花凋謝的剎那,漫天飛舞的潔白花瓣猶如承載了他的忠勇、信義和榮耀。
櫻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謝,而武士最無上的榮光,同樣也是生命之花凋謝時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傷痕太刺眼,還是想到櫻花凋謝時的悲涼,聶牧謠突然莫名的厭惡櫻花,抓起身旁晾曬好的絲被,重重扔到木盆里,水花濺落在羽生白哉的臉上,澆滅了他豪氣干雲的熱血。
「什麼不好約,約著去送命。」聶牧謠臉色陰沉,不像那個名滿長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惡毒的怨婦,「欠我的錢沒還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顧洛雪咂舌,往旁邊移了移,生怕被聶牧謠遷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還是好好洗衣做飯吧,我估計你和秦大哥的約定是沒辦法兌現了。」
羽生白哉或許是被聶牧謠發火的樣子嚇到,一臉懵懂坐回到木盆邊,委屈的樣子就像是聶牧謠買回來的奴僕。
聶牧謠越想越不解氣,沖著顧洛雪說:「去看看那個死人起來沒,大中午了還在挺屍。」
「我去過了,秦大哥房間沒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聶牧謠一驚,赤腳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風透進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卻不及內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無衣的舉動,生怕自己猜對,他又一次不辭而別,怯生生問,「有,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
「說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邊搓洗一邊答道,「他想讓顧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買點新鮮的蟹,不過我看見他出門時,手裡拿著一幅剛寫完的字。」
「寫的什麼?」
羽生白哉攤攤手:「沒看見。」
聶牧謠心裡暗暗鬆口氣,剛坐回石凳就感覺不對勁,秦無衣並不是貪圖口腹之慾的人,何況以他的懶散,即便真想吃也不會自己去買,更何況沒有人會拿著字畫去買蟹。
秦無衣應該是去見一個人,一個他甚至都不能告訴身邊朋友的人。
【2】
落日的餘輝消失在城垣外的那刻,鐘樓上的老吏揮動木錘敲響皮鼓,激蕩的鼓聲猶如落入水池的石子,盪起一圈圈漣漪,向城內四周擴散而去。
像是在催促這黃昏的陽光離開這座喧囂的城市,當最後一聲鐘鼓傳來,行色匆忙的路人紛紛加快了腳步,都想趕在宵禁前回到家。
嚴鄂不急,因為稍微快丁點,那身抖動的贅肉就會讓他不停的喘息,何況他已經看見自己的家,升起的裊裊炊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踏實。
蹲在門外剝羊皮的女人,滿手是污穢的血漬,沒有打理的頭髮隨意盤起,略微變形的身材遠不及歌坊那些小娘子婀娜多姿,鬆弛的臉上永遠看不到情趣,更多的只有抱怨,無時無刻的抱怨。
在外面威風八面的嚴老狗,在這個女人的嘴裡,好似永遠都是一無是處的懶漢,但嚴鄂喜歡聽到她的抱怨,感覺無比的真實,至少比起歌坊那些妖艷絕倫的女子,她不會叫自己令丞,而是嚴郎。
嚴老狗也好,嚴令丞也罷,只不過是那些人阿諛奉承的稱呼,他們怕自己但從來沒有在乎過自己,歌坊里的鶯鶯燕燕總是想方設法把自己夜留香閨,貪圖的不過是自己出手闊綽的賞錢,所以一覺起來嚴鄂總是記不住她們的名字,甚至會忘記她們閉月羞花的長相。
總是迫不及待想回到這裡,見到面前這個叫六娘的女人,當然,還有待會從屋裡跑出,一邊喊著阿耶,一邊纏著自己要抱的孩童。
五年前自己還孤身一人,五年後這個摳門小氣的女人已為他在長安城置辦了一座矮院,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雖不富貴但也還殷實。
「怎麼才回來?」女人看見了嚴鄂,習慣的抱怨總是從這一句開始。
嚴鄂沒有了在西市的囂張跋扈,也沒了在歌坊的風流好色,像晚歸被訓斥的孩子:「去草市沽了一壺酒。」
「家裡來了客,還給你備了禮,在院里等了大半晌。」六娘在圍裙上擦拭血污,接過酒壺把嚴鄂往院里推,「趕緊去招待,別怠慢的客人。」
嚴鄂一愣,自己喜靜才在遠離鬧市的歸義坊置業,西市署的同僚知道自己好惡,從來不敢登門拜訪,更不可能是歌坊的妖精,不然六娘在門口已經抓爛自己的臉,尋思了半天,也想不出客人會是誰。
嚴鄂走到後院,親手做的木馬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地上擺放的是紙鳶骨架,等蒙上薄紙待到春暖花開,他答應帶小兒去暢飛。
一般這時,小兒都會張開雙臂向他奔跑過來,掐著他臉上肥肉,笑的口水從嘴角流淌,不過現在沒有,稚嫩的孩童坐在那人的腿上,旁邊放著一個木盒,想必就是那人為自己備的禮。
孩童偎依在那人懷裡,眨動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全神貫注看著那人的手,完全沒有留意到進來的嚴鄂。
孩童埋下頭,嚴鄂看見了秦無衣。
神情淡然,如一潭沒有波瀾的池水,和孩童一樣,秦無衣好像也沒有留意到嚴鄂,環抱著孩童專心致志手裡的動作。
嚴鄂的喉結在蠕動,身體在凜冽的寒風中打了一個哆嗦,分不清是冬日的寒涼還是因為坐在庭院中的秦無衣,嚴鄂只感覺身體很冷,像是所有的血液都在漸漸凝固,四肢麻木的沒有知覺。
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慌亂而急促。
收縮的瞳孔始終注視著秦無衣的手,他在這雙手上聞到過無以復加的血腥味,彷彿受到過煉獄最深處惡鬼的詛咒,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而如今這隻手正握著一把刻刀,刀刃薄而鋒利,緩慢有力削著一塊木頭,折射的鋒芒不斷在孩童白皙的臉頰上晃動。
隨著飄落的木屑,木頭在刀下好似被賦予了生命,漸漸有了輪廓和姿態。
「知道這是什麼嗎?」秦無衣問懷裡的孩子。
孩童回答:「小貓。」
「是豹。」秦無衣搖頭,很有耐心解釋,指著孩童腳上的虎頭鞋,「和它一樣兇猛的一種野獸。」
孩童似懂非懂:「會吃人嗎?」
秦無衣笑著點頭。
孩童天真無邪問:「為什麼沒有豹頭鞋呢?」
「因為它很謹慎,不會讓自己被抓到。」
「你見過嗎?」
「沒有。」秦無衣搖頭,指著雕刻好的木豹,「不過我聽過關於它的故事。」
「什麼故事?」
「據說南山有一種黑色的豹,毛髮光亮柔順,在陽光下如同錦緞般醒目,很多人都想得到它的皮毛,為了躲避敵人,它就連續七天在霧雨天不吃不喝。」
孩童眨著眼睛說:「阿娘說不吃飯會被餓死的。」
「它不會。」秦無衣笑了笑,用刻刀在豹身上雕刻出紋路,「七天後,它身上長出花紋,讓它可以躲藏在草木之中。」
孩童偏著頭問:「看不見了嗎?」
「看不見。」秦無衣將木豹放到孩童手中,意味深長道,「即便有人站在它面前,也無法看見。」
嚴鄂不停在舔舐嘴唇,額頭滲出細細的冷汗。
六娘端著洗好的羊肉進來,見到矗立不動的嚴鄂,剛要埋怨,見他神色有異,再見他額頭的細汗,連忙伸手去摸。
「大冷天怎麼出這麼多汗?」六娘見狀,萬分擔心問道,「該不會是病了吧?」
嚴鄂還是一動不動,急促的呼吸愈發沉重,打開六娘的手,太過用力將六娘推開。
六娘錯愕問道:「你這是作甚?」
嚴鄂聲音低沉:「去給我沽一壺酒。」
「你回來前不是已沽過……」
啪!
還未等六娘話說完,嚴鄂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叫你去就去,說那麼多幹嘛,我要安業坊賣的黃醅酒。」
安業坊距離歸義坊隔著七個街坊,就是走到也要到深夜,那時坊門已關,根本就回不來。
六娘捂著的臉上指印清晰可見,一臉委屈看著嚴鄂,他從未發這麼大的火,更沒有打過自己,雖然嘴裡終日抱怨,但心裡深知這個男人值得托負。
六娘跌倒時撞翻了石桌上的木盒,一幅字從裡面掉落出來,在嚴鄂面前平鋪開,紙上雖然只有四個字,卻遒勁如寒松霜竹,一筆而就大有馳騁不羈,氣勢萬千之勢。
豹隱南山!
嚴鄂看見這四字,如同看見鬼魅,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也不等六娘哭喊,嚴鄂上前將她從地上抓起,連同身上錢袋和屋裡箱櫃鑰匙塞到她手中:「記住,安業坊的黃醅酒,買不到就別回來!」
六娘看著嚴鄂凶神惡煞的樣子很害怕,並不是因為他打了自己,而是感覺嚴鄂不是在逼自己去買酒,更像是在跟自己交代後事。
六娘卻不敢去質疑,因為他發現嚴鄂和自己一樣怕。
嚴鄂的暴怒嚇哭了孩童,在秦無衣懷中嚎啕大哭。
六娘連忙過去將孩童抱起,見到母子倆遠離秦無衣,嚴鄂這才在心底長鬆一口氣。
走到門口,六娘抱著孩童惴惴不安想問什麼,被嚴鄂一把推了出去,反鎖上院門,直到聽不見外面還有動靜,嚴鄂才虛脫的嘆口氣,站立了良久緩緩轉身走到院中。
他停在秦無衣一丈遠的地方,好像距離對面的男人越遠越安全。
秦無衣抬起頭,目光從孩童丟棄在地的木豹移到嚴鄂身上:「我們見過?」
嚴鄂極力的搖頭,決絕的回答:「沒有。」
「見過!」秦無衣說著嚴鄂在西市問過自己的話,但神情卻輕鬆自若。「五年前的上元節,我記得那天下著雪,很大的雪,你是他們中唯一掉落面罩的人,所以我記得你!」
嚴鄂牙齒髮出磕碰的聲音,眼神有一種無助的絕望:「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在西市我差點沒認出你,五年前你比現在要瘦,南山豹不吃不喝,為了長出躲避敵人的花紋,你倒是剛好相反,把自己喂成一個渾身贅肉的胖子。」秦無衣將孩童剛才遺落的木豹拾起,冷冷問。「你在怕什麼?」
嚴鄂聲音戰慄:「怕,怕被你找到。」
「看來,你擔心的事終於還是應驗了。」
嚴鄂閉目長嘆一聲,握住旁邊陷入粗大木塊中的柴刀,他手腕一抖,乾柴從中間一分為二。
他握刀的動作很嫻熟,那也不是一把尋常的柴刀,只是被遺落在這裡太久,日晒雨淋讓刀身上銹跡斑斑,如同南山豹褪去的那身黑色皮毛。
嚴鄂睜開眼,左手曲臂,右手將刀刃從臂彎抹過,被擦拭的刀身恢復少許往昔鋒芒,他不再喘息,動作也瞬間變的輕盈,渾濁的眼睛隨之精銳犀利。
那一刻,他不再是西市商販背後唾罵的惡吏,也不是混跡歌坊買醉的恩客,秦無衣見過他那種眼神,只有習慣了在刀口舔血的人才會如此凌厲和尖銳。
可惜嚴鄂聚集的殺氣並沒有持續太久,在秦無衣站起身那刻,他手裡的刀就開始抖,秦無衣距離他越近,刀抖的越厲害。
當!
秦無衣直直走到他面前時,刀已落地,連同刀一起掉落的還有他的膝蓋,像一個毫無鬥志的懦夫跪在秦無衣面前,甚至都不敢去直視秦無衣的冷峻的目光。
嚴鄂並不認為自己是軟弱,而是五年前他親眼見識過面前這個男人的威烈,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傾盡全力,也只是徒勞的反抗。
五年前,這個男人也是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冰冷的刀鋒架在嚴鄂脖子上,飄落的雪花在刀刃上融化,流淌進身體里,刺骨般的冰冷,嚴鄂面如死灰,等待著自己鮮血迸濺,但那個男人卻丟掉了手裡的刀。
身後的人沖了上去,嚴鄂看見一把把鋒利的刀刃穿透那人的身體,四濺的鮮血染紅了白雪,那人卻始終沒有倒下,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還能刺入刀刃,那人像一尊神像般巋然不動,再無人敢逼前半步。
凝固的血漬模糊了那人的臉,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不屈的戾氣漸漸渙散,始終盯著獃滯在血泊中的嚴鄂。
就是這個眼神成為了嚴鄂揮之不去的夢魘,所以那日在西市見到秦無衣的時候,才會感覺那樣熟悉和驚恐。
為什麼沒有殺掉自己?
這個疑惑足足困擾了嚴鄂五年,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身中那麼多刀,那人不可能活著,但每每想起那日的慘烈,還有那人最後凝視自己的眼神,不管再過多長時間,嚴鄂也會感到後背發涼。
所以嚴鄂隱姓埋名,疏通關係當了西市署的令丞,就因為他在那人面前露了相,他把自己吃成長滿贅肉的胖子,那也是他逃避那人的方式。
秦無衣拾起地上的刀,和五年前一樣,架在嚴鄂脖子上。
院中死一般沉寂,嚴鄂忽然感覺到平靜,他能聽見屋檐滴落的雪水聲,聽見從耳邊輕輕吹過的風聲,緊繃的身體也慢慢鬆弛,那是一種久違的寧靜,在五年前上元節那天失去,從那以後他一直都活著恐慌中。
嚴鄂甚至期待秦無衣快點動手,至少這一次他不會再承受,在夢魘中被驚醒的煎熬。
「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嚴鄂挺直胸,終於敢去直視秦無衣,因為還有值得他去肩負的責任,「禍不及妻兒,我做的事我一人還。」
「奉誰的命?」秦無衣面無表情,這個疑惑同樣也困惑了他五年,苟活到現在,就是為了找到答案。
「不知道。」嚴鄂搖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隱瞞。「我接到的是密函,下達的命令是三不。」
「三不?」
「不得審問、不得緝拿、就地處決不留活口。」嚴鄂聽到秦無衣骨節脆響,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和我去的人想必都接到同樣的密函,所有人被要求蒙面,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誰,以手臂紅綢為記號,沒,沒有的一律屠戮。」
秦無衣冷聲問:「隨同我前去一共三十四騎,他,他們後來怎樣?」
「那些人雖力戰不退,但最終還是寡不敵眾,被團團圍困逼至牆角,全,全被弓箭手亂箭射殺,為防止有人僥倖生還,所有人被砍下頭顱,屍體堆積在一起焚燒。」嚴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至今還心有餘悸,「最後清點,除,除了你之外,被燒焦的屍首正好三十四具。」
咔嚓!
秦無衣捏碎手中木豹,嚴鄂在他眼神中又看到了四溢的殺氣,遠比五年前還有暴戾。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秦無衣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刀鋒在嚴鄂脖子上刻下一道道血印,顫抖的聲音響起:「你,你手上有沒有沾他們的血。」
「沒有。」嚴鄂不是在辯解,他很清楚自己這條多活了五年的命,現在會被眼前這人收走。「我在你面前露了相,然後就被其他人帶走。」
「當西市署令丞前,你是做什麼的?」
「壽州陪戎副尉。」嚴鄂直言不諱,「事後我被遣回壽州,不日就接到封官文書,我辭官不受,就是擔心禍事臨門,所以託人進了西市署。」
「你是府兵,就是說其他人也多半與你一樣,是從各道州抽調的府兵精銳,能讓你聽命的只有軍令。」秦無衣若有所思喃喃道,「向你下令的是軍中將帥。」
「我收到的確是軍令,但並不知道何人下達。」
「不知道就找出來,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給你一月時間,誰給你傳的令你就找誰,一層一層往上查,直到找出秘密調派你是誰下的令。」
「讓我查……」嚴鄂一愣,「你,你不殺我?」
秦無衣丟掉手中的銹刀:「我要找的是幕後主使,殺你一個走卒又有何用。」
嚴鄂癱軟在地上,看著走到門口的秦無衣:「你就不怕我通風報信?」
秦無衣停下腳步,在門口站立了片刻,轉身時面色冷漠。
「不怕,因為比起我,還有更讓你害怕的人。」
「誰?」
「你妻兒。」
……
「拿刀的人最怕有了羈絆和牽挂,這兩樣東西會在不知不覺中消磨你的意志和膽識,最後將你變成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直至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再也提不起刀,因為你已經習慣了這份遠離血腥和死亡的安逸,一旦被剝奪,你才會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那種絕望和痛苦會深入骨髓,你的餘生將在無休止的煎熬中渡過。」
秦無衣說這些話時沒有戾氣,平靜而深沉,像是說給嚴鄂也像說給他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