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燭陰
第9章燭陰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
那是房屋和屍體被焚燒時散發的味道。
府邸中房屋在熊熊大火中接二連三的倒塌,耳邊充斥著無助的哭喊和慘叫。
觸目所及,視線里只有三種顏色。
陰鬱的黑色、慘淡的白色還有觸目驚心的紅色。
聶牧謠抹了一把臉,滿手的血,她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別人。
府邸四周的大門被鐵鏈牢牢鎖住,留有精幹的黑衣人把守,諾大的庭院變成無處可逃的囚籠,驚慌失措逃竄的下人被一一撲殺,還有幾個護衛在零星的反抗,但很快就被屠戮。
聶牧謠茫然的環顧四周,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眼前這些人是誰,在她的視線里,所有的人都沒有臉。
烈焰、哀嚎、屠殺、死亡……
麻木的漫步在庭院中,聶牧謠目睹著血腥的殺戮,感覺自己行走在慘絕人寰的人間煉獄。
院心的天井已失去了靜逸和雅緻,四周的水渠蓄滿觸目驚心的鮮血,在青石板的苔蘚上勾畫出細碎而密集的紋路。
十來個人並排跪在天井中,這裡原本是府邸光線最好的地方,可如今陽光也無法穿透死亡的陰霾。
跪著的是這座府邸的主人,站在後面的黑衣人來回走了一圈,像是在清點人數,然後拔出劍,一個接一個砍去他們的頭顱,動作利索乾脆,如同在宰殺一群牲口,嫻熟的讓人不寒而慄。
噴濺的鮮血濺落在聶牧謠臉上,有一種潮濕的溫暖,她甚至都沒有抹去,彷彿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
最後跪著的應該是一名孩子,奪路而逃時摔倒在聶牧謠的腳邊,孩子抓住她的衣衫,發出絕望的求助,黑衣人慢慢走過來,當著她的面割開孩子的脖子,噴涌的鮮血頃刻間染紅了聶牧謠那雙米色的蓮花軟緞靴。
眼前的血腥彷彿變成定格的畫卷,火苗如同墨汁般在上面肆意的擴張,瞬間將一切付之一炬。
又換成另一個場景,聶牧謠依舊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只不過感覺還是那樣熟悉,耳邊響起呼嘯而過的風聲,回頭見到自己站在懸崖峭壁邊,身下就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之前那群在府邸里屠戮的黑衣人將自己逼到絕境,聶牧謠半隻腳懸在深淵上,轉身時,迅猛的劍尖已穿透她身體,接著重重一掌將她推了下去。
身體不斷的下墜,但聶牧謠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甚至也沒有害怕。
這個冗長的夢魘已經伴隨她很久,夢中的一切,聶牧謠記不清經歷過多少次,下一次睜開眼時,她會看見一個正在悉心照料自己傷勢的男人,那個男人有一張冷峻而堅毅的臉,那雙猶如浩瀚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始終讓聶牧謠記憶猶新。
聶牧謠不記得這個夢裡所有的事,唯獨記得這個男人有一個很奇特的名字。
秦無衣。
聶牧謠睜開眼,可這一次她看見的卻是顧洛雪,還有她手裡端著的那碗熱氣騰騰的薏米紅豆粥。
顧洛雪一臉乖巧,見聶牧謠醒來,身子向前挪了挪:「聶姐姐,我聽你口音也是南方人,特意熬了紅豆粥,你嘗嘗可和你胃口。」
嚴冬的清晨格外幽冷,一碗熱粥蒸騰的熱氣倒是讓聶牧謠暖和了少許,將被窩裡的匕首藏回枕頭下,聶牧謠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握著匕首才能安睡:「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我敲了半天門見沒人應,擔心聶姐姐是不是昨晚受到驚嚇,所以才進來看看。」
聶牧謠若有所思點頭,或許真是因為昨夜在宋家見到的那些事,讓自己惴惴不安,才會又做那個離奇的噩夢。
聶牧謠嘗了一口紅豆粥,火候恰到好處,粥米甜香鬆軟、沁脾暖胃,沒想到顧洛雪還有這般廚藝,可怎麼細品,也品不出鄉愁,顧洛雪能聽出自己口音,可聶牧謠卻始終無法想起自己是誰,家鄉何處。
抬頭見到顧洛雪雙手托腮,嘴角揚起淺笑望著自己,經過昨晚的事,聶牧謠對顧洛雪平添了不少好感,可聶牧謠對這笑意再熟悉不過,低頭看了看紅豆粥,有一種被算計的無奈。
「大清早就端著熱粥在床邊候著,我自己的婢女都沒你這般勤快。」聶牧謠輕輕攪動瓷勺,苦笑一聲問,「有事?」
「也不是什麼大事。」顧洛雪眨著眼睛笑了笑,「聽秦大哥說,聶姐姐消息靈通,想向聶姐姐打聽個人。」
聶牧謠:「以後別叫我姐姐,我還沒那麼老,聽著彆扭,咱們年紀一般大,你就叫我牧謠好了。」
「我還是叫你牧謠姐吧,叫著親切。」
聶牧謠無奈笑了笑:「隨你。」
「我知道牧謠姐的規矩,也不是白打聽。」顧洛雪一邊說一邊錢袋推過去,「這是我當捕快攢下來的俸祿,牧謠姐可別嫌少。」
「談錢就是買賣。」聶牧謠撥開錢袋,裡面是少許碎銀和幾貫通寶,在手裡掂量幾下,眼角泛起精明的淡笑,「想必這裡是你全部家當,就為向我打聽一個人,看起來這個人對你挺重要。」
顧洛雪試探著問:「這麼說,牧謠姐是答應了?」
聶牧謠將錢袋推了回去:「我這裡的消息很貴的。」
顧洛雪失望的抿著嘴:「我就只有這麼多,要不我再攢攢。」
「我和朋友之間從不談錢,你這碗粥倒是熬的不錯,吃人口短,看來我不答應都不行。」聶牧謠喝了一口粥淡笑道,「說吧,想打聽誰,只要我知道,一定知無不言。」
顧洛雪笑顏逐開,倒不是聶牧謠答應了自己,而是她口中那句朋友讓顧洛雪心裡一暖,連忙從身上拿出一張通緝榜文,上面的人沒名沒姓,甚至連樣貌都沒有,戴著一副詭異的面具。
「牧謠姐,我想打聽的就是這名重犯,此犯惡貫滿盈,心狠手辣,受害者皆是滿門被殺,老弱婦孺都不放過,我從當上大理寺捕快后,就一直想要將此犯緝拿歸案。」顧洛雪義憤填膺說道,「只是此犯行蹤飄忽,而且從不留活口,所以沒有人見過這人的面目。」
聶牧謠瞟了一眼,瓷勺懸停在嘴邊,臉色一沉:「你知道廟裡供奉那些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菩薩為什麼是泥做的嗎?」
顧洛雪一愣,茫然搖頭:「不知道。」
「菩薩不怕死啊,被人削掉頭顱或者砍去手腳,再重新塑一個就是了。」聶牧謠看了顧洛雪一眼,「你就不同了,你只有一條命,丟了沒人能幫你續上。」
顧洛雪還是沒聽懂。
聶牧謠加重語氣,指著桌上榜文上的人:「這個人你招惹不起,有多遠離多遠,你打探這個人的消息,會搭上自己性命的。」
顧洛雪恍然大悟,臉無懼色:「洛雪不敢與大慈大悲的菩薩相比,但身為捕快,懲惡除奸是我職責所在,即便前途兇險也義無反顧,洛雪一心只想除暴安良,為民請命。」
「你只是一名小捕快,大理寺人才濟濟,就算要送命也輪不到你。」
顧洛雪大義凜然:「此人惡貫滿盈,罄竹難書,不繩之以法是為大患,洛雪心意已決,還望牧謠姐成全。」
聶牧謠重重將瓷勺扔在粥碗里,顧洛雪落在她眼裡,傻的已經無可救藥,也不知道顧洛雪到底在圖什麼,本想一口回絕,可想起昨晚在宋家,顧洛雪為救樂陽公主,明明毫無勝算都膽敢與妖龍抗衡,真搞不懂她是嫌自己命長還是真不怕死。
即便自己不告訴她,以顧洛雪的執著,一樣會自己四處打聽,早晚都會讓她捅出簍子。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聶牧謠無奈搖搖頭。
顧洛雪抿嘴應了一聲:「哦。」
「我是真不知道,想來,也不會有人知道。」聶牧謠見顧洛雪一臉失望,長嘆一聲說道,「可聽聞過陳郡吳氏?」
「陳郡吳氏家族顯赫,興起於曹魏,吳家子嗣在朝中都出任高位,至初唐雖有衰敗,但依然是名滿天下的名門望族。」顧洛雪點點頭,眉間微皺,「可,可陳郡吳氏在祭祀先祖時,全族死於一場大火。」
「是滅門。」
「滅門?!」顧洛雪大驚。
「上元元年,陳郡吳氏在宗祠祭祀先祖,滿門被殺,全族無一倖免,死後被鎖在宗祠焚屍,家中財帛被洗劫一空,當地官員查明有異,茲事體大不敢貿然決斷,遂向朝廷承報,朝廷派人嚴查,但卻毫無線索,久查無果為避免事情宣揚,只能以失火草草結案。」
顧洛雪低頭看了一眼通緝榜文,心頭一震:「難道陳郡吳氏滅門慘案,就是這個人乾的?」
「上元元年,這個人第一次出現,就屠戮了吳氏滿門。」聶牧謠點點頭繼續說道,「上元二年,太原陳氏,同樣也是滿門被殺,官府在陳家被燒毀的殘垣斷壁中,一共找到七十三具屍骸,和吳氏一樣,所有死者傷口都是在脖子上,全是一刀斃命。」
「又,又是這個人!」顧洛雪一臉驚愕,「我,我以為這個人只是打家劫舍的普通惡匪。」
「普通?這個人一點都不普通。」聶牧謠深吸一口氣,「上元二年九月,雲麾將軍廖岳齊,舉家遷徙邊陲鄯州,有兵甲過千沿途護衛,豈料行至蘭州都府官道時遭遇劫殺,廖家上下無一活口,就連襁褓中的幼嬰也不例外,連同兵卒,在官道上一共清點出一千三百二十六具屍體。」
「雲麾將軍廖岳齊……廖將軍是琅琊廖氏後裔,也是聲名顯赫的大家族!」顧洛雪越聽越震驚。
「你現在還認為這個人只是在打家劫舍嗎?被殺的全都是舉足輕重的門閥家族。」聶牧謠神情嚴峻,稍作停頓后說道,「這個人從未露過行蹤和破綻,直到劫殺廖家后,官府才知道了關於這個人的一些消息。」
顧洛雪追問:「什麼消息?」
「在清理屍體時,發現一名奄奄一息的兵士,斷氣前說出劫殺他們的只要七個人,每個人臉上都戴著不同的面具,並且用血畫出首領面具的樣子。」聶牧謠指著通緝榜文上的畫像,「事後才根據兵士所畫,查探出面具是出自於《山海經》中的異獸,從此這個人有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燭陰。」
「燭陰!」顧洛雪目光凝視在通緝榜文上,嘴張的很大,半天才說出話:「七,七個人……」
「廖岳奇是身經百戰的武將,負責護衛的兵甲,是他麾下訓練有素的精銳,可最終他們都死在那七個人手裡。」聶牧謠語重心長說道,「你是認為自己比那千餘名兵甲還厲害?還是認為自己比他們多幾條命?」
顧洛雪面色錯愕:「官府的通緝榜文上,只說這人燒殺搶掠,沒想到居然背負了三個家族的滅門命案。」
「官府的話有幾句是真的。」聶牧謠長嘆一聲,沉默了片刻,「不是三家。」
「還,還有?!」顧洛雪從椅子上站起來。
「太原寧氏、范陽王氏、清河葉氏、趙郡越氏、嶺南蕭氏……」聶牧謠深吸一口氣,「還有很多,從上元元年,這個人第一次出現至今,被滅門屠殺的人命,多的你難以想象,朝廷派人追查,可除了知道這個人戴著燭陰面具之外,其他的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朝廷擔心事態惡化,只能封鎖消息。」
顧洛雪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義憤填膺說道:「此人不除,天理不容。」
「喝你一碗粥,不想欠你這份情,留句忠告給你,聽不聽在你自己。」聶牧謠語重心長說道,「你的赤子之心在我看來愚不可及,讓你找到這個人又能怎麼樣?你既然沒有能力除暴安良,那就是自尋死路,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麼一腔熱血和抱負。」
「牧謠姐姐忠言,洛雪一定銘記於心。」顧洛雪一身正氣答道,「但若因為艱險而人人都不作為,那此等惡匪只會一直逍遙法外,還有無數生靈塗炭,長此以往,我泱泱大唐也會岌岌可危,洛雪並非自不量力,而是昨夜見秦大哥獨抗妖龍,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真正的英雄氣概,洛雪不才,願效仿秦大哥,即便粉身碎骨,洛雪也責無旁貸。」
「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但你一隻傻兔子跟著一頭狼能學到什麼。」聶牧謠搖頭淡笑,自知多勸無益,也不再多言,低頭看了眼面前的粥,若有所思問,「你剛才說,聽我口音是南方的?」
「嶺南道的雷州口音,和我家鄉挺近,說不定我和牧謠姐還是同鄉呢。」
「雷州。」聶牧謠神色惆悵,「好遠的地方……」
「牧謠姐真是雷州人?」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聽你提到我鄉音,一時好奇才問你。」聶牧謠解釋。
顧洛雪托腮問道:「為什麼會忘記以前的事呢?」
聶牧謠神色黯然,久坐回思,可腦海里還是一片空白,只有幾個零星的記憶片段一閃而過,下意識摸到自己左肩,每逢變天,傷口都會隱隱作痛。
那些不連貫的記憶畫面中,她依稀還記得,有人刺過自己一劍,劍傷很深,直透後背,差一點就傷到要害。
「我,我……」聶牧謠想給顧洛雪講述,這麼多年,她從未對任何人提及過往事,卻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回想起丁點過去的事,「我受過一次傷,想來,傷勢應該很重,他說我昏迷了十多天,醒來后,醒來后我就記不起自己以前的所有事,唯獨還能記得,救我的人叫秦無衣。」
「是秦大哥救了你。」
「那段時間,他一直陪著我身邊,等我傷好之後,他就帶我來長安,很奇怪,我遺忘了過去,但我卻記得琴棋書畫,記得如何向不同的人打探消息,然後,然後我就成了流杯樓的花魁。」
顧洛雪一臉天真:「為什麼不直接問秦大哥啊,他應該知道牧謠姐的過去。」
「人幹嘛要活的那麼通透,有時候糊塗一點豈不是更好,他不想說的事,我從來都不會問。」聶牧謠輕笑說道,「再說,前塵往事不一定都值得去追憶,既然能忘掉何必要執意去找回。」
顧洛雪理解不了聶牧謠的洒脫,如果換成是自己,要是找不回遺忘的過去,一定會被活活憋死:「牧謠姐,我以後多給你做點家鄉菜,指不定你吃著吃著,興許就能想起些什麼。」
「我可不敢把大理寺的掌獄捕快當婢女使喚。」聶牧謠雖然嘴裡這樣說,但心裡還是有些期許,「你廚藝倒是不錯,要是不嫌麻煩,做些你家鄉菜肴我嘗嘗鮮也好。」
顧洛雪滿心歡喜的點頭答應,身體微微前傾,神神秘秘問:「牧謠姐,你認識秦大哥時間長,你知道秦大哥到底是什麼官嗎?為什麼我對秦大哥一點耳聞都沒有。」
「我不知道。」聶牧謠搖頭,生怕顧洛雪不信,「我是真不知道,他的事我從來不問,這是我和他之間的默契,你最好也能學會這一點,聰明的女人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顧洛雪似懂非懂吐吐舌頭,自言自語嘀咕:「朝中百官我應該都有聽聞,秦大哥絕對不是朝堂上的官員,他能持有紫金魚符,難不成是皇室宗親?!」
聶牧謠哭笑不得:「你見過穿破皮襖的皇室宗親嗎?」
「指不定是為了掩飾身份,是的,一定是這樣。」顧洛雪越想越堅定自己的猜測。
聶牧謠忽然發現自己愈發喜歡面前這不諧世事的兔子:「難怪他會把你留在身邊,閑暇無事還有一個逗趣解悶的。」
顧洛雪和聶牧謠熟絡起來,沒有之前拘束,落落大方不顯生分,還想多問問關於秦無衣的事,婢女端著水盆進來服侍聶牧謠梳洗,聶牧謠讓顧洛雪也回房收拾,今天還要去西市打探水晶瓶和西域龍涎香的消息。
等顧洛雪離開,聶牧謠臉上的笑意緩緩褪去,讓婢女先行退下,自己一人獨自,若有所思攪拌粥碗,直至粥涼才起身坐到梳妝台前。
靈巧的纖指,輕染少許滑澀的口脂,細細在唇邊描畫出嬌艷欲滴的洛兒,卻不知何故,畫眉的手不如往日穩健,嫻熟的青黛眉,不知不覺畫成柳眉,徒添幾分愁容,聶牧謠看著鏡中自己妝容,更是心煩意亂,手指一曲,硬生生折斷眉筆。
分不清是初醒前亦幻亦真的夢魘,還是顧洛雪和自己攀談的那些事,讓聶牧謠心中諸多雜念,難以靜心,扔掉手中眉筆,拉開妝台箱匣,雕鏤精絕的各色畫眉石、眉硯、眉筆、調露耀花人眼。
尋了半天也不如意,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箱匣下露出的暗格。
起身插上房門,重回妝台久坐不語,暗格里像是裝著什麼可怕的東西,讓聶牧謠神色彷徨,遲疑了良久還是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個漆黑的木盒。
聶牧謠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慢慢啟開木盒,從裡面拿起一樣東西戴在臉上。
鏡中不再是那朵長安城最艷麗的花,泛黃的銅鏡中,一張赤紅的猙獰的臉,嘴吐獠牙、暴珠豎眉,頭上生有兩角,額間還有兩隻上下並排的眼睛,一睜一閉。
那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具,詭異兇猛的圖案極為少見,每一筆粗糲的線條中似乎都透著嗜血的殺戮。
聶牧謠用混沌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嘴裡輕聲低語。
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是謂燭龍。
曲江在長安城東南隅,因水流曲折得名,春花夏柳,秋月冬雪,一年四景都盛於此,名士侍女、貴族官賈在曲中畫船笙歌,樂此不疲,再加上曲內宮殿連綿,樓閣起伏的皇家禁苑芙蓉園,便成了大唐盛世的剪影。
每年文人才子金榜題名,都會成群結伴,到曲江杏園大擺筵席,一時間,曲江流飲在城內被傳為佳話,文人的宴席少不了風月美色,所以聶牧謠一直都是探花宴上的常客。
懶於往返在流杯樓之間,聶牧謠索性在曲江池邊置辦了一處宅邸,平日若清閑便回來小住半月,聶牧謠擔心流杯樓龍蛇混雜,便將秦無衣和顧洛雪安排在這裡。
顧洛雪梳洗完,這才想起整整一個早上都沒瞧見秦無衣,去他廂房發現門是開著的,秦無衣還穿著那件破皮襖,神色一如既往的專註,讓顧洛雪想起昨夜他持劍指龍時捨我其誰的豪邁。
只不過現在拿在秦無衣手裡的是一根針,動作很笨拙的縫補手中那件緞面錦袍,每一針都很仔細,但因為不得其法,每每都戳到指尖。
顧洛雪走進去,忍不住好奇問:「秦大哥,你在幹什麼?」
秦無衣吮著被戳破的指尖,焦頭爛額說:「東屋的小妖精嫌我這身行頭丟她的人,給我備了一件新衣,我打算在裡面縫一個襯兜,再墊上棉絮,這樣綠豆在裡面就暖和了。」
綠豆正蹲在果盤上,手裡捧著透花糍,吃的不亦樂乎,顧洛雪用指尖輕輕敲了敲綠豆的頭,小傢伙膽小,丟掉透花糍,瞪大小眼睛一動不動,憨態可掬的樣子逗得顧洛雪發笑。
「針線活我在行。」
顧洛雪邊說邊接過錦袍,動作嫻熟穿針引線,秦無衣還在糾結被戳破的手指,疼的呲牙咧嘴,見到綠豆呆立不動,連忙從果盤裡拿起一塊紅酥,細細掰碎送到它嘴邊,一臉痛惜說道:「你瞧你瘦的只剩下一張皮了,多吃點,囤點膘好過冬。」
顧洛雪在一旁看在眼裡,秦無衣更像是稚氣未脫的孩子,仔細耐心的照顧著自己的寵物,一個能對一隻倉鼠如此周道的男人,想來心底一定柔軟善良,可顧洛雪卻不明白,為何昨夜在宋家,秦無衣卻表現出的卻是冷酷、決絕和漠然,彷彿在他眼裡,堂堂大唐公主和侯爺還不及面前這隻倉鼠重要。
顧洛雪聲音誠懇說道:「那日在質庫,我一時莽撞,壞了秦大哥的安排,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救了秦大哥,殊不知那日若不是秦大哥在場,洛雪恐怕早已命喪黃泉。」
秦無衣不以為然:「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懂,我去質庫真是為當刀。」
「秦大哥是不想洛雪欠下這份救命之恩,秦大哥雖然不圖回報,但洛雪又怎能全當無事。」
秦無衣捂著額頭:「你幫我縫好這件衣服,咱們就算兩清了。」
「還不清。」顧洛雪抬頭看向秦無衣,雙眸清澈,「昨夜在宋家,洛雪不知道天高地厚觸怒妖龍,幸得秦大哥力挽狂瀾,才讓我得以脫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秦大哥於我有救命之恩,而且還是兩次。」
秦無衣淡淡一笑:「我不能讓你有事。」
顧洛雪心頭一暖,針尖也戳到指頭:「洛雪無以為報……」
「你聽我說完。」秦無衣搖手打斷她,一本正經說道,「昨夜我在宋家傷了一位侯爺,還輕賤了一位公主,你熟讀唐律,應知這都要掉腦袋的重罪,這麼大的罪名總得有人背才行,宋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查案的是大理寺掌獄捕快,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誰幫我頂這個罪,所以,我不能讓你有事。」
顧洛雪又埋頭縫補,言辭鑿鑿說道:「秦大哥光明磊落,頂天立地,任憑你如何推諉,洛雪也不相信你是口蜜腹劍之人。」
「俗人淺見。」秦無衣懶得理會,趴在桌上專心致志喂綠豆。
顧洛雪消停了一會,突然停下手中針線:「我,我還想問你件事。」
「什麼?」
「你,你的名字?」
秦無衣慵懶的抬起頭問:「我名字怎麼了?」
「那日在流杯樓,我見秦大哥才情無雙,可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顧洛雪一臉認真問道,「莫非這個名字有特別的意思?」
「少時家貧,無衣裹身,遂父母取了這個賤名。」秦無衣笑著回答,「你瞧,我到現在還是一身破衣,只怕是觸了這個名字的霉頭。」
顧洛雪嫣然一笑,自顧手中針線不再追問,心裡卻暗想,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秦無衣為人磊落洒脫,一身錚錚鐵骨無畏天地,這等英雄氣概的男子,為何玩世不恭,自己明明坦誠相見,卻從秦無衣口中換不來半句實話。
「你現在有新衣服了。」顧洛雪咬斷線頭,將縫好的錦袍遞給秦無衣,回頭看看廂房,落落大方說,「牧謠姐還真是大意,都沒安排人服侍,秦大哥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腳,不如讓我幫你更衣吧。」
秦無衣也不推脫,心想不讓顧洛雪為自己做點事,這傻丫頭始終會覺得心不安,當著顧洛雪的面脫去皮襖,顧洛雪怎麼也沒想到秦無衣裡面竟然什麼都沒穿,健碩的上半身赤裸在她眼前。
顧洛雪臉一紅,剛想側過臉去,忽然瞪大眼睛,神色驚愕注視著秦無衣的身體,上面布滿橫七豎八的傷痕,如同縱橫的溝渠,深淺不一,令人觸目驚心。
顧洛雪愣在原地,不敢去細數到底有多少道傷痕,更不敢去想,要多少次廝殺才會讓身體如此傷痕纍纍,要經歷多少次痛楚才能等到傷口復原,最讓顧洛雪驚詫的是,承受這麼多傷害居然還有人能活下來。
顧洛雪顫巍巍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在凹凸不平的傷疤上,彷彿能感受到每一道傷疤帶來的劇痛,嘴角蠕動了半天:「還,還疼嗎?」
秦無衣翹起的嘴角里蓄滿不羈:「冷。」
顧洛雪回過神,連忙將錦袍給他穿上,退了一步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拿起桌上長劍轉身而去:「我和牧謠姐在外面等秦大哥。」
「你這麼好奇的人,怎麼就不問問我這些傷疤怎麼來的?」秦無衣一邊系腰帶一邊笑問。
顧洛雪想問,但知道得到的答案終究是秦無衣的戲言,漸漸開始明白聶牧謠和秦無衣的相處之道:「秦大哥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秦無衣笑而不語,捧起綠豆小心翼翼裝到內兜里,這一幕剛巧被回頭的顧洛雪看見,突然若有所悟,自己只能看見那些癒合的傷疤,卻看不到秦無衣經歷的過去,或許……
或許,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傷從未癒合過。
所以他寧可對一隻倉鼠無微不至,也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袒露自己絲毫。
顧洛雪出了院落,一條長長的影子從屋外延伸進來,聶牧謠依在門楣,舉手投足依舊風情萬種,只不過眼神中多了一絲精明。
「認識你這麼久,幾時見你關心過他人生死,為什麼如此執念要保她周全?」
秦無衣站在鏡前整理好錦袍,好似早就知道聶牧謠一直在屋外:「不是告訴過你,我只是想給自己積點德。」
「你若真是一念之仁,昨夜就不會用《勘河紀要》試探她。」聶牧謠溫婉的聲音透了進來,「假若她為了邀功領賞,將《勘河紀要》上呈三司,你又當如何?」
「追名逐利,視人命如草菅。」秦無衣從鏡中與聶牧謠對視,回答乾脆,擲地有聲,「死不足惜。」
聶牧謠走上前,揉平錦袍上的褶皺,裁剪的尺度剛好,就連袖口長短也分毫不差,她能記住秦無衣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能留意他身體的尺寸,即便沒有親手去丈量,也能精確到毫無偏差,卻始終無法猜透這個男人內心在想什麼。
「既然你承認在試探她,說明你將她與另一個人在比較。」聶牧謠緩緩抬起頭,吐氣如蘭幽幽問道,「我很好奇,這個人是誰?」
秦無衣輕握聶牧謠的手,鬆開時,在她掌心留下那枚水晶瓶:「等到妖案水落石出,我便告訴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