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相榮歸

外相榮歸

外相榮歸

在第二次近衛內閣中,外務大臣松岡洋右絕對屬於縱橫捭闔的「風雲」人物。在松岡眼裡,光簽訂《三國同盟條約》是遠遠不夠的。松岡的宏偉目標是以此為基礎,拉蘇聯入伙,組成更大規模的四國同盟。第一步先稱霸歐亞大陸,第二步就是以四國同盟的強大實力迫使美國就範,然後利用美國逼蔣介石投降,徹底解決侵華戰爭問題。真到了那個時候,世界才算真正「太平」了——松岡的計劃可謂是環環相扣。為了實施這一偉大的目標,在《三國同盟條約》簽訂后不久,松岡就多次請求允許他親自到歐洲去實施這一宏偉的「人類和平計劃」。

經過長時間的辯論之後,軍方首腦亦贊成外相的歐洲之行。軍方贊成松岡出訪歐洲,當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軍方目前面臨的兩大問題,是促進侵華戰爭的解決和適時實施南進計劃。為了徹底解除南進的後顧之憂,就迫切需要做出進一步的外交努力,改善同蘇聯的關係,消除來自北方的威脅。如果能夠和蘇聯達成諒解,斯大林也很可能會答應日本放棄援蔣活動,對解決侵華戰爭大有裨益。

之前松岡已經就德、蘇、意、日的勢力範圍與老朋友里賓特洛甫進行過多次溝通。初步議定的範圍是:南洋屬於日本,波斯灣和印度方面屬於蘇聯,歐洲和中非屬於德國,北非屬於義大利。松岡還為未來的四國同盟起了一個時髦的名字,叫「歐亞大陸同盟」。他對秘書加瀨俊一說,「德國和蘇聯之間是有盟約的,與德國握手,就有了與蘇聯握手的最佳機會。而與蘇聯握手,也不過是下一步與美國握手的借口而已。如果大家聯合起來向美國施壓,美國就會妥協。這樣不但是日本,全世界都能生活在和平當中」。他用了這樣一句話,「整個世界都不用再動一發子彈」。喜歡驚世駭俗的松岡,儘管外形上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他確實是日本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外務大臣之一。後來有日本史學家假設,如果近衛文麿讓石原莞爾出任陸軍大臣,讓山本五十六齣任海軍大臣,又能適當地控制住松岡洋右,日本的歷史很可能會改寫。

1941年2月3日,近衛首相和陸海軍首腦舉行聯絡會議討論松岡外相的歐洲之行。松岡提出,老朋友里賓特洛甫和齊亞諾早就邀請他訪歐,去年年底又再次邀請,不去實在有點不夠意思。松岡提出,此行的目的,調整日蘇關係是關鍵,所以預定在柏林、羅馬各逗留兩三天,在莫斯科停留一周左右,總行程是3月初動身,4月中旬回日本。聯絡會議最終批准了松岡的出行計劃,這樣,陸海軍就一致把穩定北方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口若懸河、不落俗套」的外相身上了。

在歐洲,德國與英國的戰爭進行得並不順利。不列顛空戰的僵持使得德國無法完全取得英吉利海峽的制空權,導致希特勒的「海獅計劃」一拖再拖。為了在遠東吸引英國的注意力,之前德國多次提出由日本進攻英國遠東最重要的軍事基地新加坡。日本陸軍認為,外相訪歐的重點是調整日蘇邦交,對德意兩國的訪問只是禮節性的,串串親戚而已。如果德國提出進攻新加坡的要求,萬不可隨意答應,日本人還不想去為德國人火中取栗。松岡答應了軍方的請求。

1941年3月12日,東京車站擠滿了給松岡外相送行的人群,即將遠行的松岡也是躊躇滿志,他的歐洲之行註定會舉世矚目,受人關注是他最喜歡的事情。列車即將開動之際,松岡又匆匆來到參謀總長杉山元大將面前,問杉山什麼時候能進攻新加坡。「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參謀總長有點生氣地說,心裡暗想,松岡這傢伙真討厭!

松岡出發前一個月,2月,里賓特洛甫就多次約見日本駐德國大使大島浩,暢談德日兩國合作的美好前景。2月27日,里賓特洛甫又指示德國駐日本大使奧特,「採取一切可能的辦法,使日本儘快以突然襲擊的方式佔領新加坡」。

早在頭一年,1940年4月,日本政府已經起用建川美次陸軍中將出任駐蘇大使,開始了與蘇聯改善邦交的嘗試。日本迫切希望蘇聯政府能夠承認偽滿洲國並停止對蔣介石的援助,作為交換條件,日本準備承認蘇聯對外蒙古的控制權和在新疆的特殊利益。11月20日左右,建川大使寄來了關於當時正和蘇聯力爭的日蘇互不侵犯條約一案的報告,談判似乎有成功的希望,主要在於庫頁島北半部的分歧遲遲無法取得突破性進展。此前,紅色蘇聯幾乎受到各國一致的憎惡,但複雜的國際形勢使得莫斯科逐漸有了與各大國討價還價的砝碼。英國政府在積極向莫斯科獻殷勤,美國政府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他們都害怕蘇聯加入德、意、日的軸心國陣營。處於如此優勢地位的蘇聯,肯定不會對日本做出輕易讓步。

松岡的第一站就是蘇聯。3月24日,松岡在莫斯科與斯大林和蘇聯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進行了第一次會談。用松岡自己的話說就是,一開始他就給兩位蘇聯領導人上了一堂日本式的「道義共產主義」課。他聲稱「道義共產主義」是反對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德國、日本和蘇聯共同的敵人。有了這一開場白,松岡開始認真地談論蘇日關係中的「一些根本性問題」。松岡的熱臉貼上了涼屁股,他發現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似乎對他的話沒什麼興趣,蘇聯人只是勉強願意討論一個中立條約,而不提他所期望的那個範圍更廣泛的互不侵犯條約和聯盟。

即使對簽訂中立條約,蘇聯人也是漫天討價,莫洛托夫告訴松岡,「蘇聯輿論認為不帶有收復失地性質的互不侵犯條約是不可想象的」。莫洛托夫所說的「失地」,就是指庫頁島南部和千島群島,日俄戰爭之後,那裡割讓給了日本人,蘇聯人對此一直耿耿於懷。有點失落的松岡決定將這一問題留到訪問柏林和羅馬回來后解決。

離開蘇聯的松岡於3月26日到達柏林。在柏林火車站,站台上插滿了納粹的「卐」字旗和旭日旗,迎接松岡的是伴隨著一陣陣鼓聲的「希特勒萬歲!松岡萬歲」。松岡抬起右臂,向歡迎他的希特勒青年團頻頻致以納粹禮——這動作似乎是本能做出的,好像經過無數次訓練一般。希特勒親自接見了他。在隨後三天里,他同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進行了長時間的會談。用德國翻譯的話說,松岡是極其少見的敢與希特勒進行同輩間閑聊的人。

其間,松岡去義大利做了一次短暫的訪問,因為他是墨索里尼的「墨魚絲」。在羅馬,松岡受到了他的偶像墨索里尼、齊亞諾和羅馬教皇的熱情接待。在梵蒂岡,牛皮哄哄的松岡對十二世教皇說:「在世界上所有的政治家中,沒有人對基督教的理解和熱情比我更高。此前沒有,以後也永遠不會再有。」真不知道教皇聽了松岡這番話是怎樣一副尷尬表情。

回到柏林后的4月4日和5日兩天,松岡又同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進行了更深入的詳談。從德國方面來說,會談的主要目的還是說服日本儘快對新加坡進行襲擊。而這是松岡離開東京時軍方告訴他絕對不能輕易答應的事。里賓特洛甫甚至告訴松岡,日本佔領新加坡,「非常可能把美國排除在戰爭之外」,他要求大島浩提供有關新加坡的各種地圖,「以便德國元首,他無疑是當代最偉大的軍事家,為日本進攻新加坡提供最佳的戰略方案」。由於之前有軍方的交代,松岡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都略感失望。

里賓特洛甫告訴松岡,他與莫洛托夫關於締結四國同盟的努力已經失敗。頭一年的11月12日,莫洛托夫應邀訪問了柏林。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就試圖以瓜分歐亞大陸這種令人眩目的前景來誘惑莫洛托夫,對蘇聯許以波斯灣和印度地區。里賓特洛甫在同莫洛托夫進行最後一次談話時,建議締結一項條約,由蘇聯宣布同意《三國同盟條約》的目標,願意在政治上同德、意、日三國進行合作,四個國家須尊重彼此的勢力範圍。莫洛托夫回國10天後,11月26日,對德國的建議做了答覆:可以同意,但是必須滿足蘇聯的有關要求,具體包括德國軍隊從芬蘭撤出,蘇聯與保加利亞簽訂一項互助條約,蘇聯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附近建立一個陸軍和海軍基地;在中東的巴統和巴庫以南的地區朝著波斯灣的總方向,被承認為蘇聯未來的領土願望;在遠東,日本須放棄在薩哈林島北部的煤和石油的開採特許權。

莫洛托夫的答覆說明,蘇聯的胃口太大,斯大林還在緊緊盯著巴爾幹不放,而這一地區正是希特勒下一步想要獵取的目標。希特勒對同蘇聯簽訂協定從來不抱希望,也不信任斯大林。他認為斯大林隨時會撕毀任何協定,對德國進行襲擊,他倒沒想到自己也經常那樣做。

里賓特洛甫繼續說,總的說來,蘇德關係還是正常的,但是並不友好。兩國關係將來如何演變,目前難以斷定。如果蘇聯要想在歐洲採取任何敵對行動,德國就會毫不留情地打倒它。德國已經在蘇德邊界陳兵百萬,準備隨時應付突然的事變。蘇聯如果進攻日本,德國將立即對日本實施援助。希特勒親自告訴松岡,美國和英國也正在拉攏蘇聯。危機一旦出現,德國將立即採取行動幹掉蘇聯,回過頭來再對付英國。這個時候日本如果向南挺進,攻打英國的屬地新加坡,諒蘇聯也不敢對此進行干預。說來說去,還是希望日本去進攻新加坡。

希特勒進一步說,歐洲的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英國承認失敗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軸心國當前的目標是要徹底摧毀整個大英帝國,佔領新加坡對日本稱霸遠東大有裨益。希特勒提示松岡,「在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有過如此好的機遇」。他主動向松岡提出一項日本沒有要求的保證:如果美國介入併發生衝突,德國將履行同盟義務支持日本。希特勒認為美國總統羅斯福絕對不敢冒險把艦隊開進日本水域,「即使撇開德國軍隊比美國人優越這一事實,美國也根本不是德國的對手」。老酒不知道希特勒這句話的依據到底是什麼。

希特勒對松岡隱瞞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沒有告訴松岡,德國實際上已經在準備進攻蘇聯。松岡到來之前的3月18日,海軍司令雷德爾海軍上將曾經勸希特勒向松岡透露這一行動計劃,以促使日本馬上去進攻新加坡。但希特勒認為日本人和義大利人都是一個德行,肯定不能做到保密。他認為松岡很可能會把這一行動計劃泄露給莫斯科,以此作為謀取他盼望的日蘇條約的手段。希特勒深信德軍能迅速擊敗蘇軍,蘇德戰爭根本無須日本的協助。為了使德國在進攻蘇聯時英國不至於在背後搗鬼,希特勒還是希望通過日本對新加坡的進攻來牽制英國。

德國的二號人物也接見了松岡,戈林在私人別墅卡琳宮用一場盛大的宴會來招待松岡。酷愛收藏奇珍異寶的戈林接受了松岡贈送的一幅富士山油畫,他開玩笑地對松岡說:「如果日本能攻下新加坡,我就到日本去看看富士山的真貌。」松岡的回答是:「如果我是日本首相,我就會立即那麼去做。」

面對德國方面的再三請求,松岡只好敷衍說自己確信美國與日本之間的戰爭遲早必然爆發,並贊成與其讓戰爭來得晚些,不如來得早些。他表明,閃電式地奪取新加坡是重要的,並應立即著手進行,承諾回去后立即就該問題做政府和軍方的工作。說了半天,還是一張空頭支票。

松岡也清楚自己此行的主要目標是協調與蘇聯的關係,最好是能與對方締結一個互不侵犯條約。從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那裡他已經得知,四國同盟的大計劃已告破產,德國在簽訂《三國同盟條約》之前答應調解日蘇矛盾的承諾,也已無法兌現。但松岡忍不住想提一提。當他提出締結蘇日條約的問題時,里賓特洛甫就勸他不必了:「怎麼能在這個時候簽訂這樣一個條約?因為這或許完全不適合當前的形勢。請記住,蘇聯人是從來不白給東西的。」里賓特洛甫再次要求日本進攻新加坡。他認為,如果日本能夠集中精力去攻打那裡,這將是對軸心國共同事業的最大貢獻。有了共同的勝利,日本提出的各種願望,諸如庫頁島北部所屬及石油開採權問題,「就會像熟了的果子那樣,落入日本的懷抱」。

這讓松岡無比煩惱。其實松岡應該能聽出來,在里賓特洛甫的言語里,已經將蘇聯當成了潛在的敵人,這是里賓特洛甫就德蘇戰爭即將發生能夠做出的最露骨的暗示。甚至大島浩也私下告訴松岡,德國和蘇聯不久可能就要開戰。然而,松岡依然是執迷不悟。

德國已經暗中下定了對蘇開戰的決心,但沒有向松岡明確表示,外相也沒能及時察覺出來。此時德國的處境很微妙,關於日蘇之間條約的簽訂,德國並沒有表示反對,但指出蘇聯難以信任,暗示不要過分深入。松岡這次訪歐,並沒有和德、意締結任何協定,大本營方面認為這不過是一次禮節性的訪問。

4月5日,串完親戚的松岡一行,離開柏林,再次前往莫斯科。第二天清晨,列車抵達德蘇兩國勢力範圍的交界線時,傳來了德國進攻南斯拉夫的消息。僅僅一天前,蘇聯還與南斯拉夫簽訂了一個中立條約。聞聽此信的松岡頓時異常興奮,他興緻勃勃地對秘書加瀨說:「上天已經把日蘇條約放進了我的衣兜!」

儘管早在3月間,美國就根據可靠情報警告蘇聯政府說希特勒準備進攻他們,佐爾格也從東京發來了類似的信息,但莫斯科一直不相信。斯大林認為,德國不會進攻蘇聯,並不是因為兩國之間簽訂有互不侵犯條約,那不過是一張紙,而是因為德國在西線和英國的戰鬥儘管佔盡優勢,但遠遠不到勝負已定的地步,希特勒不會犯「兩線作戰」的兵家大忌。當松岡於4月7日回到莫斯科,同莫洛托夫再次商談互不侵犯條約時,蘇聯人的態度仍然是不冷不熱。

其間,4月8日,松岡尋隙會見了美國駐蘇聯大使斯坦因哈爾特。他對美國人說,蘇聯人向日本提出的要求之高,讓人難以置信,他們要求日本在「領土方面做出重大讓步」,將庫頁島南部割讓給蘇聯。松岡告訴莫洛托夫,如果這樣做,他一定會受到國內狂風暴雨般的憤怒譴責,他既不願也無權做出這種讓步。

松岡對蘇聯的態度感到沮喪,可不想空手而歸,那是多沒面子的事情啊!於是,他折中地向莫洛托夫建議,能否簽訂一個範圍較小的中立條約,聲明「兩國互相友好,如果任何一方同第三國交戰,則另一方保持中立」。莫洛托夫也做了讓步,放棄了要求日本割讓庫頁島南部的要求,但提出了新條件,要求日本讓出在庫頁島北部石油和煤的開採特許權,松岡同樣無法接受。這可惡的老毛子!

處境尷尬的松岡提出在4月11日休會一天,雙方都停下來冷靜一下。隨後他就去了列寧格勒,希望在此期間斯大林能夠有所改變。但當4月12日他再次回到莫斯科時,莫洛托夫臉上的表情使他明白,談判仍將以失敗告終。松岡決定不再做無謂的努力,決定於第二天離開莫斯科,寧可空手而歸也不能答應蘇聯的無理要求。他向東京拍發了電報,內稱不但互不侵犯條約簽訂無望,連中立條約也已不可能。東京聞訊,大為失望。

世事竟是如此無常,看似絕望的事情也會變得柳暗花明。4月12日那天晚些時候,失落的松岡外相禮節性地去向斯大林辭行,奇迹就在這時出現。斯大林戲劇性地主動向松岡提出了兩國的締約問題。斯大林表示,蘇聯可以不要求日本立即讓出庫頁島北部煤和石油的開採特許權,這個問題可以留到以後再說。局面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

斯大林自然不會是突然良心發現。他最擔心的是日本與德國遙相呼應,從東西兩面進攻蘇聯,因此曾把最優秀的間諜理查德·佐爾格派往日本。1941年4月初,克里姆林宮接到了佐爾格發自東京的密報:「日本有同蘇聯簽訂互不侵犯條約或者中立條約的意向,望有所準備。」此時,來自美國和歐洲的諸多消息都提醒斯大林,德國很可能會進攻蘇聯,其中當然也包括來自佐爾格的情報。儘管對這些情報將信將疑,但斯大林認為先在東線穩住日本也不失為穩妥之舉。

在這樣的基礎上,在松岡第二次抵達莫斯科的一個星期內,形勢發生了急劇變化,兩個最言而無信的國家道貌岸然、堂而皇之、各懷鬼胎地在克里姆林宮簽訂了《日蘇中立條約》。在簽字儀式上,以斯大林為首的蘇聯領導人全體出席。條約的核心內容是:「當締約國一方成為一國或兩國以上的第三國軍事行動對象時,締約國另一方須在該糾紛的整個過程中保持中立,條約有效期為5年。」雙方約定,條約從1941年4月25日起正式生效。兩國政府在簽訂條約時都正式發表了聲明:日本尊重蒙古人民共和國(外蒙古)的領土完整和不可侵犯,蘇聯尊重偽滿洲國的領土完整和不可侵犯。

締結中立條約從形式上可以當作蘇聯外交的一次勝利。斯大林已得到日本的公開保證,萬一希特勒在西線進攻蘇聯時,日本將保持中立。松岡也有所得,除了不至於兩手空空返回東京,日本也獲得了一種保證,當實施南進戰略侵佔南方富庶地區時,理論上背後不致受到蘇聯的襲擊,這是軍部最最渴望的。

實際上,即使在條約簽訂之後,雙方在北方邊界的戒備也一刻沒有放鬆,來自對方的巨大壓力依然存在,雙方都不敢在這裡削減戰備而冒險把兵力用於其他方面。在幾個把侵略當成喝茶、吃飯的國家眼裡,條約不過是一張紙。回日本后不久,5月6日,松岡就對德國駐日本大使奧特說,「如果德蘇之間發生戰爭,沒有一個日本首相或外相能使日本保持中立。形勢將迫使日本站在德國一邊去進攻蘇聯,任何中立條約都不能改變這種情況」。這就是松岡內心對《日蘇中立條約》的真正解釋。

在這場狼狽為奸的交易中,中國的外蒙古和東北竟成了它們相互饋贈的禮品。這讓遠在重慶的蔣介石大為光火,可除了多罵幾句「娘希匹」和不承認之外,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重慶政府最擔心的是蘇聯將從此停止對中國抗戰的援助,日本也期望簽訂中立條約后,蘇聯能不承認重慶政府並停止對重慶的支援。可是不久情況就趨明朗,蘇聯對重慶政府的政策保持不變。莫洛托夫於4月16日告訴中國駐莫斯科大使邵力子,在蘇日兩國談判過程中沒有討論過中國問題,只要中國繼續堅持抗日,蘇聯對華政策保持不變。看來蘇聯人也不相信日本人,認為援助中國拖住日本遠比一紙條約要可靠得多。

可惜這一承諾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兩個月後,蘇德戰爭爆發,斯大林連自己的屁股都捂不住了,他還需要美國來援助呢。因此,蘇聯對中國的援助逐漸減少,乃至終止。儘管如此,我們還應該心存感激,人家畢竟在大雪紛飛的寒冷冬天送來了無比珍貴的焦炭!

此時,美國已經超過蘇聯成為對中國抗戰援助最多的國家。美國也在關注著松岡的歐洲之行。在接到中立條約簽訂的消息后,赫爾告訴野村大使他並不擔心,「因為蘇聯當前的政策是不想與任何國家開戰,除非是為了自衛。另外,我沒有看到日本有任何想要進攻蘇聯的打算。這個文件不過是把兩國政府之間已經存在的關係和政策寫在紙面上而已」。

就在條約簽訂第二天,4月14日,赫爾告訴記者,「美國政府的政策不但不會改變,還將密切關注遠東局勢的發展,並繼續援助中國」。第二天,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博士「偕宋子文暨美財長晉謁羅斯福會商軍火租借問題」。羅斯福當即表示,中國所需要的軍火已依照前不久的《租借法案》予以考慮。此外,他已批准將美國現有的若干軍火轉讓中國,並下令軍火製造商趕造新軍火供中國使用。為此,《大公報》發表了題為「美國精神」的社評,認為「在這機詐相尚、信義凋零、狂濤泛濫、精神墮落的時代,美國始終堅守信約,隨時發出正義的吼聲,對於浴血抗戰的中國人民是最有力的支持」。

簽字儀式后,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宴會。斯大林對於這一重大外交轉折顯然十分高興,他認為這是蘇聯外交的偉大勝利,足以證明有關德國即將進攻蘇聯的說法完全是子虛烏有。松岡是剛剛從柏林到的莫斯科,如果希特勒有進攻蘇聯的打算,他怎麼會同意自己的盟國日本去和將要作戰的敵國簽訂這樣一個條約呢?意識到這一點的斯大林無比興奮,他親手給日本客人端菜,甚至在祝酒詞中高聲呼喊:「天皇陛下萬歲!」早已戒酒的斯大林破例給松岡敬酒,並誇讚松岡是他所見過的「最直率的人」。他斷言,儘管意識形態有所差別,但是雙方誰都不會也不應該違背外交誓約。事實上,最後違背這一誓約,出兵東北的,恰恰正是斯大林自己。松岡也頻頻給斯大林敬酒,斯大林擁抱著松岡,詼諧地說:「你是亞洲人,我也是亞洲人,我來自喬治亞。我們是兄弟,所以我們必須共同合作!」

松岡享用了斯大林不少的伏特加和魚子醬,他也興奮地頻頻舉杯:「我們都是亞洲人,讓我們為亞洲人乾杯吧!」

斯大林對松岡說:「日本和蘇聯之間既然解決了問題,日本就可以放心地整頓遠東了。蘇聯和德國將經營歐洲,然後大家再一起來對付美國。」

松岡明顯是興奮過頭,喝多了。他放肆地告訴斯大林:「條約已經簽訂,我不說謊。如果我說謊,我就把腦袋給你。如果你說謊,那我一定也會來取你的腦袋。」

在蘇聯,斯大林何嘗受到過如此的言語威脅?他馬上把臉一沉,反駁道:「對我國來說,我的頭是很重要的,你的腦袋對你們國家也很重要。所以我們都小心地讓腦袋安安穩穩地長在肩膀上吧!日本雖然強大,但蘇聯可不是1904年的沙俄。」一番話說得松岡頗為尷尬。

不斷的祝酒使東行的列車不得不推遲一小時發車。松岡外相一行結束了匆忙舉行的宴會,旋即驅車前往車站。他們走進車廂不久,便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站台上一片嘩然。在月台上,日本人看見微醉的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從邊門向他們走來時,都吃了一驚。

車站上的各國使節和蘇聯官員也都驚呆了。要知道,斯大林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甚至很少會見外國要人。只見斯大林正在興頭上,和松岡先是握手,接著彼此面對面,把手搭在對方肩上以示友好。矮小的斯大林摟住同樣並不高大的松岡,他們那種緊緊擁抱的樣子簡直像在搏鬥。斯大林走近建川美次大使,友好地拍打他的肩膀,勁兒好像用大了,身高只有一米四七的建川中將向後退了三四步才站穩,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人們面對這種史無前例的情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斯大林再次告訴松岡:「有了《蘇日中立條約》,在歐洲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不僅僅在歐洲,全世界都沒有什麼可怕的了!」松岡興高采烈地回應道。

這的確是峰迴路轉的閃電外交,全世界都為此而目瞪口呆。蘇聯媒體評論,中立條約「無論是從迫使日本與英、美作戰的蘇聯的大戰略來看,還是從與德國的關係處於緊迫狀態來看,都是蘇聯的巨大成功」。日本報紙也紛紛發表社論讚揚松岡外相的「豐功偉績」,給予《日蘇中立條約》極高的評價。松岡洋右一時又成為日本政壇的風雲人物。第二天,松岡與斯大林擁抱的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朝日新聞》4月23日發表的評論說,「松岡外相使《三國同盟》獲得了新生」。在日本,松岡外相的肖像照銷售量甚至超過當時最紅的女影星,包括當時偽滿洲國最著名的歌影兩棲明星李香蘭,就是唱《夜來香》《何日君再來》的那位——其實這是個本名叫山口淑子的日本人。遠在東京的近衛文麿聽到了來自莫斯科的消息:「松岡洋右的確是個能人!」

松岡完全陷入一種癲狂的自我陶醉之中。他未曾想到,在諾門坎戰役和三國結盟之後,斯大林會輕易同意與日本簽訂中立條約,他認為這一切應該歸功於自己的個人魅力。「紅矢」號專列在寒冷的西伯利亞原野上賓士如電,車廂內的外相卻激情如春。他利用一切機會來渲染自己的輝煌成就,他對隨行人員說:「年輕人,外交就是力量,與軸心國的外交就是獲取力量的方式。沒人告訴過我這些,我懂得就是多。」他借著酒勁對外務省顧問、西園寺公望的孫子西園寺公一說,「三國同盟不是為了發動戰爭而結盟,它的目的是維護世界和平」。

就在松岡像一位凱旋的將軍那樣興奮地乘坐專列匆匆回國時,克里姆林宮向遠在東京的佐爾格發出了感謝電:「我們對你所做的努力深表謝意!」

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之一,理查德·佐爾格被譽為「二戰諜王」和「最有膽識的間諜」。他的名言就是:「不撬保險柜但文件卻主動送上門來,不持槍闖入密室但門卻自動為我打開。」佐爾格是德國人,其官方身份是《法蘭克福日報》的記者。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向莫斯科提供了大量重要情報,對蘇聯來說可謂居功至偉。他的情報主要來源兩處。一是日本秘密共產黨員尾琦秀實。1901年出生的尾琦是《朝日新聞》記者,也是有名的「中國通」。他曾經當過近衛首相的私人秘書,是近衛身邊最重要的顧問之一,和近衛現任秘書牛場友彥(戰後日本駐美國大使)、西園寺公一、犬養毅的孫子犬養健都是好友。他為佐爾格提供情報服務的唯一條件是不收取任何金錢報酬。二是德國駐日本大使奧特。奧特十分信任佐爾格,願意把一切信息與他分享。他甚至在德國駐日使館為佐爾格設了一間特別工作室。英俊瀟洒的佐爾格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三次負傷使他跛了一條腿。儘管如此,擁有非凡魅力的佐爾格還有著數不清的情人,其中包括經常活動於延安的史沫特萊。這傢伙也真不夠江湖,就在奧特提供給他的特別工作室里,他把奧特的夫人也變成了他的情人之一。

松岡在往返經過莫斯科時,幾次和羅斯福總統的心腹、美國大使斯坦因哈爾特進行會談。在歸途中,松岡相當大膽地向斯坦因哈爾特透露了他和德、意首腦之間的談話內容,看來希特勒擔心松岡泄密不無道理。松岡告訴美國大使,日本只希望結束同中國的衝突,毫無意圖要去佔領太平洋地區的英國、荷蘭或美國的任何屬地。他希望大使能夠勸說羅斯福停止援蔣活動,藉以實現日華全面和平,日本將以此為目標來促進日美邦交。

如上所述,此時的松岡還在幻想回日本后以締結《三國同盟條約》和簽訂《日蘇中立條約》等一系列既成事實為背景,積極推行以解決侵華戰爭為目標的日美邦交。松岡的思路變得無比綿長,甚至開始謀划通過日美合作來調停英德戰爭。

完成訪歐使命的松岡在4月21日途經大連,接到近衛首相的電話,首相說收到了美國政府的重要建議,請速速回國。松岡立即斷定他同斯坦因哈爾特的會談收到了效果。除了表示願意讓美國出面幫助調整中日邦交的意願,當時他向美國大使暗示,如果美國反對日本,日本將在軍事上支持德國。大人物就是不同凡響,這樣隨便的幾句話就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松岡心中得意無比,他對加瀨說,「舞台已經布置好了,接著我們該去華盛頓了」。此時的松岡可謂是歸心似箭。

4月22日下午,松岡乘坐的軍用飛機在立川機場順利著陸。「凱旋將軍」松岡身穿黑色西服,左手拿小禮帽,右手執文明棍,興高采烈地走下舷梯。歡迎人群的歡呼聲使他感到周身上下無比溫暖。儘管近衛首相害著嚴重的痔瘡不得不坐在充氣橡皮圈上,也親自到機場迎接他。

松岡外相一面向歡迎人群微微點頭致意,一面氣宇軒昂地徑直走到近衛首相跟前,同他握手。與近衛寒暄之後,他立即播放事先準備好的「歸國第一聲」講話錄音。

近衛首相低聲對身旁的富田健治書記官長說:「這錄音大概要很長吧!」

「恐怕很長,不,一定會很長。」富田答道,誰都確信外相的「歸國第一聲」錄音一定很長。按照松岡的習慣,不講得你昏昏欲睡是絕不罷休的。不料這次出現了意外,錄音很快就結束了,反倒使已經做好受折磨準備的大家意猶未盡。

錄音放完,近衛提出和松岡乘同一輛汽車前往首相官邸,內閣其他大臣都在那裡候著呢,近衛也想在途中同松岡談談有關《日美諒解草案》的事情。但松岡說他要立刻去皇宮向天皇致敬,「這是每個日本人首先必須做的事情」。近衛認為松岡此舉完全是裝腔作勢。由於松岡堅持要去,近衛又不願和他一起去,只好改由大橋忠一外務次官和松岡同乘一輛車前往皇宮。

前往皇宮的途中,大橋次官向松岡詳細介紹了《日美諒解草案》的前因後果,大橋告訴松岡,《草案》不是由外務省起草的,而是幾個外行外交家的產物。松岡的臉色迅速晴轉多雲,再轉彤雲密布。當得知之前已經召開過聯絡會議並初步達成了一致意見后,松岡外相勃然大怒。外相生氣的原因有三。

一是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竟然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匆忙研究決定,把我這外務大臣當什麼啦?這分明是對我這位「大功臣」的不信任嘛!

二是老子辛辛苦苦在外邊跑,將德國、義大利、蘇聯全部搞定,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拿他們來逼迫美國屈服。現在倒好,你們卻要反過來向美國讓步求情,簡直是本末倒置,真真豈有此理!

第三個原因松岡沒有說出口。本來松岡是準備親自赴美與羅斯福談判的,現在近衛橫插一杠子,搶了他的風頭。他不能允許任何人包括近衛和野村對美採取重大外交行動,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來做主。看來短期內赴美談判已不可能,想到這裡,他告訴秘書,「把行李箱先送回家收起來吧,最近不會再出去了」。

最讓松岡生氣的就是近衛。他認為這是近衛喜歡嘩眾取寵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得到別人的喝彩了,所以才在他不在家時做出這樣的事情。其實想嘩眾取寵的恰恰是松岡自己。在松岡眼中,近衛雖然感覺敏銳,可以快速地接受新鮮事物,但他的總結能力幾乎為零。放眼同時代那些強有力的政治家,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希特勒、蔣介石、墨索里尼等,松岡認為近衛是最弱的一個,肩負日本未來重任的近衛與其說是不成熟,還不如說是一個空想家。

接下來,大橋次官馬上開始領教上司那早已熟悉的喋喋不休,松岡的話如同連珠炮一般:「什麼假如讓日本軍隊從中國撤退啦,什麼即使美國和三國同盟的一國打仗日本也不站在盟國一邊啦,什麼不南進啦,這樣重要的外交談判,不通過負責外交事務的外務大臣就擅自去搞,究竟是怎麼回事?野村這小子臨赴任時我就提醒過他,可是他太隨便了,在調整外交關係這種重大問題上做得太過頭。近衛畢竟是近衛,而對此事深信不疑地表示同意的軍部也畢竟是軍部,懂什麼呀?我絕不贊成這個方案!這裡可能包含有30%的善意,但70%以上都是險惡用心。我們煞費苦心建立三國同盟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締結《日蘇中立條約》又是為了什麼?簡直太愚蠢了!對美國這樣軟弱今後日本還有救嗎?我們能對美國說『日本已經打不下去了,請救救我們』嗎?可笑至極!好,你們瞧吧!這回我非要把美國弄得走投無路不可!」

此時的松岡已不再是得意的凱旋者,感覺就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又說不出。他一直捍衛的近衛竟然背著他干出如此的事情,此時他的心情恰似辛苦歸來時「發現愛人不貞」那麼糟糕。明明知道近衛和一大幫內閣大臣都在那裡等著,松岡在參拜天皇后,擅自改變行程回到了外相官邸。先是召開記者招待會發表重要講話,然後和外務省官員和家屬舉杯慶賀。他的神色中已經隱隱透露出一絲疲倦和憤怒。

那邊,近衛帶著東條、及川、平沼、杉山、永野等一幫軍政要人耐心等候。首先忍不住的是已經74歲的內相平沼騏一郎:「這叫什麼事呀,搞錯順序了吧!真不像話,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嗎?快派人去把他叫過來!」

一直到了21時20分,出盡風頭的松岡姍姍來遲。但接下來依然是松岡一人的現場表演,他喋喋不休,讓所有人都無法張嘴。可能話說得太多了,松岡的嗓音略帶沙啞,不時夾雜著幾聲咳嗽。松岡故意不談會議需要討論的話題而暢談訪歐見聞,他開口一個希特勒,閉口一個斯大林,好像他們是結識多年的哥們兒,還說里賓特洛甫告訴他,德國與蘇聯簽訂條約僅僅是因為「無法避免的客觀形勢」,如果開戰,德國可能在三四個月內擊敗蘇聯。最後不得不提到《草案》時,松岡聲嘶力竭地叫道:「不管內閣和軍部怎麼說,我絕對不同意這個方案。」

松岡提出,既然我們已經與德國締結了同盟,就必須首先同德國取得充分諒解,才能開始日美談判。松岡的囂張連啞巴及川海相都忍不住開了口,他表示不贊成外相的意見。大家紛紛附和及川,會議氣氛漸漸傾向於不必取得德國的諒解先進行談判。松岡再次提出,用討好美國的辦法來調整日美邦交不僅最終難於實現,還將產生相反的效果,對美國最好的辦法就是強硬。23時左右,松岡在再次強調「對於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沒有人懂得比我多」之後,突然宣布他需要「休息一個月」來慎重思考這一問題。之後以疲勞為由獨自退出會場,把一大群人晾在了那裡。

4月23日,近衛把松岡請到自己的私宅荻窪庄進行了會談,松岡再次按照希特勒的要求向近衛提出進攻新加坡,近衛對此未置可否,會談除了互相增加不信任感之外,沒有取得任何結果。最後,松岡說:「請讓我把歐洲的事情忘掉后再來考慮這個問題吧!」4月24日,兩人都病得卧床不起。

4月25日,近衛首相帶病召見了陸海軍大臣。近衛說:「松岡外相主張按照德國的意圖進攻新加坡,你們想法如何?」東條和及川都不同意日本在現有的局勢下採用如此過激的行為,陸軍和海軍甚至提出解除松岡的職務。

近衛也想到了更換外相,但此時更換松岡會帶來兩大不良後果:一是導致日本失去德、意軸心國的信任;二是會加深蘇聯對日本的懷疑,畢竟松岡是剛剛和斯大林簽署中立條約后回來的。還有一點,松岡目前在國民心目中如日中天,是「大和民族的英雄」,近衛不能不有所顧忌。

儘管近衛首相和陸海軍方面都十分焦慮,但松岡外相一直以養病為由深居簡出。其間,陸軍省軍務局局長武藤章和海軍省軍務局局長岡敬純四次前往松岡私宅,拜訪遊說外相接受《草案》,松岡一概拒絕發表言論。由於會議所討論的內容必須有外務大臣的表態,聯絡會議也開不成,也就無法對野村大使及時發出訓令。

美國那邊,岩畔大佐實在是憋不住了,他在徵得野村大使的許可后直接越級跟外相通了電話,但松岡仍在拖延對赫爾的答覆,他要等待希特勒的回復意見。松岡很惱火地告訴岩畔:「你告訴野村,叫他不要過早向美國人送秋波。」岩畔後來說,他當時真想劈頭給松岡來兩記耳光。

之後岩畔和井川拜訪了美國前總統胡佛。胡佛對兩人的來訪表示歡迎,但說目前是民主黨人在執政,作為共和黨人,他們對談判幫不了多少忙。最後,胡佛說:「如果發生戰事,文明將倒退五百年,入夏以前一定要完成談判,否則就會失敗。」後來的事實證明,胡佛說得一點都不假,當過總統的都是牛人呀!

由於遲遲等不來東京的指示,4月29日,連好脾氣的野村也再次向日本國內致電詢問,依然未果。野村對此深感沮喪,他本以為松岡會立即抓住這一有利時機開始談判。無奈,野村只好多次去向赫爾道歉,他讓赫爾「不要失去耐心」,因為「日本國內在當前形勢下有一些政治摩擦」,赫爾對此表示諒解。

松岡外相本來就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況且在這特殊的歷史時期,老憋在家裡也不是個辦法。5月3日,外相的感冒終於好了,聯絡會議立即召開。在這天的會議上,松岡外相再次提出了在德國他曾經向希特勒和戈林承諾過的進攻新加坡的問題,大家對此均不贊同。對於日美談判,松岡提出首先向美國建議簽訂一個折中的日美中立條約,同時拋出自己苦心冥想擬訂的「三大原則」。

一、關於《三國同盟條約》的問題,日本信守把三個軸心國家看作一個整體,繼續履行條約義務。

二、美國必須承認《日華基本關係》和《日滿華共同宣言》,承認汪精衛偽政權與日本之間的既成事實,日本堅持在中國的駐兵權。

三、在南進問題上,日本「難以保證不訴諸武力」。

松岡認為,原《草案》中提出「不能訴諸武力」的說法,「既不合適也很多餘」,他堅信「強硬和自信是對付美國人最有價值的高貴品質」。

松岡的意見後來被稱為「松岡修正案」。可悲的是,對於松岡如此強硬的言論,近衛首相以及軍部最後竟然都表示了贊同。

就在5月3日當天,松岡向野村發出口頭指示,要求野村向赫爾說明「美國如果加入歐洲戰爭將招來災禍」,同時向赫爾探聽美方對締結日美中立條約的態度。赫爾斷然拒絕了松岡的中立建議,認為這完全不切實際,也與當前的話題無關。他在回憶錄上這樣說,「我沒有猶豫,立即把它拋在一邊」。赫爾對松岡充滿了惡意,在他眼裡「松岡歪得簡直像魚鉤」。

5月5日,東條陸相收到了岩畔大佐從美國發來的報告。岩畔認為,有必要迅速進行談判,否則美國終將參加戰爭,羅斯福目前的地位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的。最後岩畔強調,「羅斯福和赫爾都不信任松岡外相併充滿惡感」。

之前松岡把準備給美國的回複發給了德國和義大利徵求意見,後來實在等不及了,就先發給了野村。里賓特洛甫獲悉在未徵得德國同意的情況下,松岡就向華盛頓作了答覆時,怒不可遏。大使奧特奉命向松岡提出抗議,德國政府對此事「深表遺憾」,義大利外長齊亞諾也表示了同樣的不滿。奧特代表德國要求日本把美國的答覆立即轉告德國,讓德國正式參加今後日美之間的一切談判。松岡再三向奧特表示了日本對《三國同盟條約》的忠誠,但拒絕了德國提出的參加美日會談的要求。德國對此甚為不滿。奧特因此告訴里賓特洛甫說,「松岡已經被迫向敵視《三國同盟條約》的勢力屈服了」。

還有一個比里賓特洛甫、齊亞諾和奧特更氣憤的人,他就是駐德大使大島浩。大島對松岡與美國談判事先不告訴他,怒不可遏。他竟然致電松岡,說「兩面外交」將使日本遭到歐洲戰爭中雙方的蔑視和憎恨,到頭來使自己處於完全孤立的地位。對於大島來說,別說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松岡,就是他親爹敢做對不起德國的事情,那他照樣就是自己的死敵。

5月12日,《松岡修正案》送抵美國,赫爾對如此強硬的條件當即拒絕。在5月16日與野村的會談中,赫爾強調,日軍必須撤出中國並承諾不承擔三國同盟的義務。

5月20日,赫爾和野村再次進行了會談。岩畔大佐以日本駐美大使館助理武官的身份參加了會議。岩畔十分明確地對赫爾說,日本即使從中國撤軍。也是指在若干年內,撤軍的區域也僅僅局限於中國的華中和華南地區,以利於日本幫助中國「防禦共產黨的活動」,他表示不管中國問題最後怎樣解決,這一條絕對要做到。就是說,日本軍隊將繼續佔領河北、山西、陝西、察哈爾和綏遠等地區,這一區域的面積大約103萬平方公里,人口8000萬。赫爾照樣立即拒絕了日方提出的撤軍建議。至此,《松岡修正案》完全葬送了之前的《日美諒解草案》。

美國與日本的談判在極為保密的狀態下進行,很多情況下都是野村大使從酒店服務人員的專用通道進入卡爾頓飯店,再上樓到赫爾的私人套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會談還是引起了英國、中國和荷蘭的高度警覺。英國諜報機構通過截獲日德之間的密碼通信知道了此事,就像德國、義大利對日本與美國舉行和談極度憤慨一樣,英國隨即對美國表示了強烈不滿。不滿歸不滿,英國此時有求於美國,不敢對美國大放厥詞。英國向美國指出,日本的企圖是通過與美國的談判分裂美英關係,在保持偽滿洲國和在目前戰爭中獲得重大利益,包括中國富庶地區和法屬印度支那的條件下,從中國抽身,使美國取消在太平洋和大西洋援助英國。英國外交部向美國提交了備忘錄,指出「日本布置了一個陷阱,希望美國不要跳進去」。

最憤怒的還不是英國人,大家已經猜到了,那是已跑到重慶的蔣委員長。中方隨即向美國表示了關注和不安。5月23日,赫爾接見了臉色鐵青的中國駐美大使胡適,「與他談了關於目前和平談判的謠言」。赫爾向胡適指出,最近歐洲的局勢越來越糟糕,德國人佔領了巴爾幹,一個叫隆美爾的德國將領在北非打得英國人潰不成軍,威脅到了埃及和蘇伊士運河。赫爾提醒胡適要把遠東和歐洲戰局當作一個整體來考慮。他承諾美國對西方和東方都絕對堅定地堅持現有的基本政策和立場。赫爾的話軟中帶硬,「如果歐洲局勢更趨危急,我就不能肯定珍珠港我們海軍的很大一部分不會被調往大西洋」。之後他安撫胡適說:「無論如何,我在沒有首先同你和你的政府中的同僚進行充分商量之前,不會採取重要步驟。」

盟友是一片質疑之聲,內部也有不少反對派。同樣屬於對日強硬派的內政部部長伊克斯對日美會談十分不滿,一再要求羅斯福對日本徹底實施石油禁運。羅斯福認為此舉很可能導致日本鋌而走險,狗急跳牆去進攻荷屬東印度,進而誘發遠東地區的全面戰爭,這與之前確定的「先歐后亞」方針背道而馳。美國軍方也認為太平洋的戰爭應該推遲,最好在「日本進攻西伯利亞之時」。所以美國對日本的意見遲遲不予以正式答覆,雙方都不敢出重拳而在以點刺試探對手。

5月27日是一個特別的日子。36年前的這一天,東鄉平八郎海軍大將統領日本聯合艦隊,幾乎全殲俄國第二太平洋艦隊,取得對馬海戰的輝煌勝利。這一天因此被定為日本的「海軍節」。1941年的這一天,海軍報道部第一課課長平出英夫大佐在電台廣播了一篇題為「對付世界動亂的帝國海軍」的講話。講話中,平出大佐說:「一旦那些敵對國家的經濟壓迫危及我國生存時,帝國當然要奮起自衛。帝國海軍現有大小艦艇兩百餘艘在中國沿海作戰,又在西太平洋海域配備了300多艘艦艇和這些艦艇所必需的基地,這種配備情況是帝國海軍前所未有的。目前一些重要基地已全部設防,飛機與艦艇均處於嚴陣以待的態勢,如有人膽敢輕舉妄動向我挑戰,我必將一舉而殲滅之。」

雙方可謂是針鋒相對。就在同一天,美國總統羅斯福宣布「國家處於無限制緊急狀態」。美國在歐戰爆發一周后的1939年9月8日宣布「國家處於有限制的緊急狀態」,現在終於過渡到「准戰時體制」。羅斯福同時指出:「戰火正蔓延到西半球的邊緣,接近了美國本土。目前大西洋的戰爭已從北極的冰凍海洋擴展到南極的冰川大陸。在西半球水域已有許多商船為軸心國破壞通商的艦艇和潛艇所擊沉。一切跡象表明,這是針對美洲各國事實上的進攻。從現代戰爭的突然襲擊這點來看,要是等待他們進入我國大院后再動手那就等於自殺。」

也就在這一天,德國海軍「俾斯麥」號超級戰列艦在大英帝國海軍數十艘艦艇的圍追堵截之下,「折戟沉海」於大西洋洶湧的波濤之中。

美國拒絕《松岡修正案》,也不願意簽訂中立條約,除了英、中、荷等盟國的反對之外,還有一個重大原因:他們已經得到確切消息,不久之後,德國和蘇聯即將開戰。蘇德戰爭將使蘇聯完全站在德、意、日三國同盟的對立面,實力不俗的蘇聯是美、英可以爭取和團結的新力量,這樣美國就更沒有理由對日本妥協。就在德蘇開戰的頭一天,也就是6月21日,美國政府的提案第一次正式送達日本,提案指出:一旦達成某種解決辦法,日本就應退出三國同盟;兩國在太平洋地區的經濟活動必須依靠和平手段進行,拒絕日本在該地區使用武力;從中國領土撤走所有日本武裝部隊,不合併,不賠償。之前曾讓天皇、內閣和軍部欣喜若狂的「承認偽滿洲國」早已不見了蹤影。

赫爾的回復中還包括一項口頭聲明:野村大使和他的同僚(指岩畔和井川等人)非常誠實熱心,我對他們的敬業精神表示讚賞和尊敬。之後赫爾話鋒一轉,對日本一些位高權重的領導人之所作所為表示強烈不滿:「某些有影響勢力的日本官員正死心塌地奉行一條支持納粹德國及其征服政策的方針,其發表的公開言論似乎成了調整日美邦交無法克服的障礙。」他強調,如果這些人繼續存在,「為達成太平洋和平這一崇高目的的日美會談將以失敗告終,實在是非常遺憾」。通俗一點說就是說,不相信貴國松岡洋右大人,麻煩把這人換了咱們再談。

赫爾的聲明令松岡勃然大怒。在松岡看來,這是對他個人的極大侮辱,也是對日本不可原諒的冒犯,在美國和日本這樣的強國之間指責對方的首腦是絕對不能忍受的。

日美談判徹底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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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二):鋌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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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相榮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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