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備忘錄》
《赫爾備忘錄》
11月16日夜晚,帶著陸軍詛咒的來棲三郎特使終於安全抵達華盛頓。來棲的來到被看作美日和談的重大轉機,美國媒體甚至這樣形容,「他的到來好像是一線陽光刺破烏雲,照亮了太平洋的海面」。
心力交瘁的野村的確是一個人在戰鬥,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來棲兄弟,兩個「三郎」在一起總算有個伴兒,他們將共同完成絕望的14天外交。
說實話,還不能不佩服重慶的蔣委員長,對於已經持續半年之久的美日和談,他早就對其前景做出清晰的判斷。他在9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惟余窮究此事所得之結論,美倭絕無妥協之可能」,「美國要求於倭者,第一退出三國同盟,第二退出越南,第三退出中國」,「倭對以上三個退出之要求,其中任何一個皆不可能允諾也」。蔣介石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故余可以斷定——美倭之談判絕無結果也。最多乃為彼此間虛與委蛇,拖延若干時日而已」。
11月17日,來棲特使和野村大使在白宮拜會了羅斯福總統和赫爾國務卿。55歲的來棲看起來氣質儒雅,有些灰白的頭髮整齊地梳在腦後,戴著金絲邊眼鏡,對任何人都面帶微笑,彬彬有禮。來棲告訴羅斯福,他的到來不是為了施加壓力,而是日本方面為了尋求共識所做出的更多努力。羅斯福對來棲的到來表示出似乎不減於野村的熱情。大人物說話總是一語雙關,他對來棲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友人之間不會說永別。」
但赫爾不這樣看,他第一眼看見來棲就得出此人不可靠的結論,「無論是他的外表,還是他的態度,都不能得到對方的信任和尊敬」——看來,一見鍾情和一見絕情在現實中經常發生。赫爾認為來棲唯一的優點就是英語很好,「因為他娶了美籍秘書為妻」。1948年,赫爾回憶,「他沒有帶來什麼新東西,我一開始就認為他是一個十足的騙子」。
除了中國問題,羅斯福最關心的就是三國同盟。來棲表示,日本很難脫離這一同盟,至少不能做出公開正式的表態。不過美國和日本之間可以簽訂一個新和約,新和約的光輝將掩蓋《三國同盟條約》,使之成為一紙空文。一把手的羅斯福註定要唱紅臉,肯定不會輕易表態。一邊的赫爾就要唱黑臉,當即對來棲的提議表示反對。他認為來棲的話只不過是「企圖為三國條約辯解的華麗辭藻」而已。
11月18日,赫爾、來棲和野村三人進行了長達三個小時的會談。當赫爾提出對《三國同盟條約》的疑問時,來棲反覆強調天皇派他來就是為了表示和平的誠意,同時指出日本可以自主地解釋《三國同盟條約》,美國只要不極端擴大自衛權,日本絕對不會做出有損美國的事情。
赫爾表示,他不理解日本為何如此執著於履行與希特勒的協議,要知道,在遵守朋友協定方面,德國人並沒有樹立好榜樣。赫爾在暗示,德國之前多次對日本隱瞞他們的企圖。赫爾說,「只要日本還是德國的盟友,我不知道怎麼能與日本達成令人滿意的協議,美國公眾輿論也會繼續反對同日本妥協」。來棲只能重申,新達成的協議將優先於《三國同盟條約》,他請求赫爾理解,「大船不能立即掉頭,只能慢慢地、一點點地轉動」。
眼看雙方又要陷入僵局,情急之下,野村打出了最後一張黑桃A。「能否考慮日本先從法屬印度支那南部撤軍,兩國恢復到7月之前的狀態?」對於野村的新提議,赫爾好像有點心動,情況似乎有了一絲轉機。
野村馬上把這一轉機電告東京。之後的兩天里,情況似乎有所好轉,11月19日上午,民間和平大使沃爾什神父到使館看望來棲,他可能通過郵政部部長沃克得到了一些內幕消息。他向來棲表示祝賀,因為美國可能接受野村提出的新建議。
但11月20日東鄉的來電卻充滿了憤怒,他指責野村沒有接到美國對《甲案》的答覆,就貿然拋出《乙案》的部分內容,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東鄉認為野村給美國承諾的東西太多了。之前發出向美國提交《甲案》的電令時,東鄉已經再三跟野村交代,沒有得到美國對《甲案》的答覆,不能拋出《乙案》的內容——他不知道兩個方案的內容都在赫爾桌子上擺著呢。
當天,野村和來棲根據東鄉外相的訓令向赫爾提交了《乙案》。赫爾早已知道該方案的內容,還從東京11月19日的電報中獲悉日本政府將這個方案視為「最後方案」,電文是這樣說的,「如果美國不接受這一方案,談判就只有破裂」。
對於日本提交的《乙案》,赫爾在心中暗暗咒罵:「這簡直是一份無恥的備忘錄,荒謬到沒有一個美國官員會接受的程度!」從法屬印度支那南方撤至北方的軍隊能在「一兩天內」開回南方,日本提出的建議「毫無意義」。然而,為了避免日本人以此為借口退出談判,赫爾壓住心中的厭惡和不滿對來棲和野村說:「美國將以同情的態度研究這份備忘錄。」赫爾事後回憶起11月22日野村和來棲拜會他的情景時說:「看到這兩位外交官笑容滿面、態度謙恭、表面上十分親熱的樣子,就覺得他們的戲演得是太好了。」老酒認為,赫爾的戲演得也不錯,能把戲聯袂演好的雙方,必須是勢均力敵的。
11月22日,東鄉在發給兩位大使的電報中說:「希竭力貫徹既定方針,全力以赴實現我方所希望的解決辦法。我們所以要求在25日以前解決日美關係問題,有著種種你們猜測不到的理由。但假如能夠在這三四天內結束談判,必須於29日簽字(再強調一次是29日)。這個期限絕對不能再變更。過了這個期限,事態就會自行爆發。希你們了解這一點后能做出比以往更大的努力,以上情況只限於兩位大使知道。」
第三天,也就是11月24日,美國方面又破譯了東京拍發給野村的一份電報,該電強調:「11月29日這一期限以東京時間為準。」看到這一消息的赫爾第一感覺就是,「這是懸挂在我們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劍,而且是附有定時裝置的」。
赫爾後來在談到他這種感覺時說:「通過截獲的電報我已獲悉了日本的險惡陰謀,並且也知道野村和來棲已收到了同樣內容的情報,但我很難順著他們的意思談下去。兩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后坐了下來。野村不時發出哧哧的笑聲,來棲有時也笑得露出牙齒,但他們此刻心裡翻來覆去所想的一定是:如果美國不答應日本的要求,那麼日本在幾天之內就發動新的侵略,而這遲早會給美國帶來戰爭。」事實上,赫爾說得也不對,兩個「三郎」也是冤枉的,他們並不清楚國內已經做出了限期開戰的決定。為了把戲演得更真,東鄉並沒有把開戰的真相告訴兩人,其實準確的開戰日期連東鄉都是後來質問永野才知道的。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羅斯福卻對赫爾認為沒有一個官員會接受的日本《乙案》表示了興趣。其主要原因還是馬歇爾和斯塔克請求總統務必為備戰爭取更多的時間,哪怕是3個月,甚至1個月也好。羅斯福據此提出一個新想法,就是雙方能夠簽訂一個暫行條約。他把條約的主要內容用鉛筆書寫后,交給了赫爾。忠於職守的赫爾儘管心裡不情願,還是很快根據總統的意見,讓國務院遠東司起草了一個暫行辦法草案。
11月22日,赫爾召見了澳大利亞、英國、中國、荷蘭四國駐美大使,把日本11月20日提交的《乙案》以及根據羅斯福最新意見形成的草案交給大家傳閱。后一文件包括的條款概括如下。
一、日本和美國承諾除非受到攻擊,不得使用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脅對外侵略。
二、日本立即從法屬印度支那南部撤出軍隊,不能在該地區修建任何新的軍事設施,北部的兵力也不能超過25000人。
三、美國和日本政府撤銷各自的凍結措施,美國可以向日本供應部分石油。
四、美國調解中日會談,建議地點在菲律賓。
五、暫行解決辦法是一種臨時性措施,其有效期不超過3個月,必須經過共同協議才能延期。
英、中、荷、澳四國大使均表示,這麼大的事做不了主,必須向政府請示后才能表態。
11月22日晚些時候,赫爾會見了野村和來棲,告訴他們,他已經同其他有關國家的政府代表討論了日本的建議,這些大使必須得到政府的指示,因此在11月24日之前不能對日本做出明確的答覆。他暗示,日本應從整個法屬印度支那撤軍而不僅僅是南部。這一建議激怒了來棲,他反駁說,美國只是讓日本單方面做出讓步,而自己一點讓步都不願意做。
胡適立即把美國試圖與日本人妥協的消息致電重慶,蔣介石當然是怒不可遏。在11月24日的日記中,蔣介石這樣寫道,「我接到了美國所定的對日本放鬆妥協的條件,痛憤之至,何美國愚懦至此」,不提名地指出所謂的「帝國資本主義」只懂得損人利己,不講信義。蔣介石還說,過去只是認為英國人不好,不講道義,感覺美國人還不錯,但是從今天看來,就知道美國人也不怎麼樣,「知世界道德之墮廢」,中國的抗日唯有靠自己。
重慶政府深信日本正準備進攻昆明,蔣介石認為美國對日本的妥協將對中國的抗戰產生極其不利的影響,甚至會導致軍心渙散。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那是因為戰火還沒有燒到你們頭上,燒到你們頭上,你們試試?他對美國的提議做出了激烈的反應,認為「現在美國同日本簽訂的任何『暫行解決辦法』都將嚴重損害中國人民對美國的信任」,並強令胡適告訴赫爾:中國政府對協議草案「反應相當強烈」,認為美國「欲以中國為代價姑息日本」。就差明著說是「遠東慕尼黑陰謀」了。
11月23日,赫爾再次召見4位大使,荷蘭大使亞歷山大·勞登博士表示已接到了國內訓令,贊同和支持美國的建議。胡適根據蔣介石的指示提出了異議,中國認為美國在犧牲中國的利益來換取對日本的妥協,反對容許日本在法屬印度支那北部留駐25000名日軍,這支軍隊很可能用來進攻昆明。赫爾對此相當惱火,他告訴胡適,馬歇爾將軍認為就是留駐25000人也構不成威脅,然後重申這一措施只是為了贏得時間。他責怪4位客人說,你們的國家似乎從來只關心自己有關地區的防務而不以大局為重,「我對此深感失望」。
胡適對赫爾態度強硬,赫爾自然也不會對胡適客氣:整天獅子大張嘴要東要西的,現在你還有理啦?他有點粗暴地告訴胡大使,擬議中的暫行解決辦法不會使滇緬公路受到威脅。他讓胡適轉告中國那位陸海空三軍大元帥,暫行解決辦法將使整個南太平洋地區在3個月內不會受到日本的攻擊。日本在這段時期內或許會得到一點點石油,但數量對於增強其戰爭潛力來說是無濟於事的。赫爾最後威脅道,如果沒有這一妥協,日本立即向南方進擊,你們不要責備美國不向那一地區派遣艦隊。
赫爾也是真急了,沒有意識到這些話只能嚇唬英國和荷蘭,因為日本進攻他們才需要海軍。對於中國來說,你派不派艦隊關我屁事?反正我也沒海軍了。日本南進打英國和荷蘭那才好呢,正好減輕我抗戰的壓力。不過,這話只能心裡想,不能嘴上明著說。
英國對美國的做法當然也不是很贊成。11月24日,英國大使遞交了英國外交大臣艾登發出的備忘錄。艾登認為應該要求日本從法屬印度支那撤出所有的陸軍和空軍,並反對向日本恢復供應石油。他指出,「日本人除了軍事上的需要之外,並不缺乏石油」。最後,他說英國政府對赫爾處理談判一事完全信任,也就是說,我的意思已經說了,赫爾你自己看著辦吧。
當時蔣委員長的大舅哥也在美國。蔣介石立即命令宋子文去做美國上層的工作,宋子文馬上就去找了陸軍部部長史汀生、海軍部部長諾克斯以及財政部部長摩根索,這三位都是美國高層中鐵杆的對日強硬派。宋子文告訴三位部長,「任何容許日本軍隊留駐或威脅中國的暫行解決辦法,必然會使中國的抗戰瓦解」。諾克斯當即表示,必須全力支持中國的抗戰。摩根索對宋子文說,日美之間的妥協很難達成,對付日本這樣的國家,唯一的辦法就是武力制裁。據副國務卿韋爾斯後來講,宋子文還通過「一位新近在華盛頓開業做律師的前政府官員」的關係,在美國報刊和國會議員之間製造許多美國撫慰日本的輿論,大喊大叫美國準備製造「遠東慕尼黑陰謀」。連美貌的蔣夫人也通過廣播向美國呼籲,「我們認為美國絕不會只顧自己的利益,也絕不會像法西斯國家那樣認為犧牲弱小是正當的行為」,藉此喚起美國民眾的責任感和正義感。這些給了赫爾不小的壓力。
眼看宋子文和胡適四處串聯亂吆喝,羅斯福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他把宋、胡請到了白宮,親自向二人解釋。羅斯福打了一個比喻說,現在有兩個強盜,一個強盜從西邊來搶我的錢,另外一個強盜從東面來搶我的錢,我一個人要對付兩個搶我錢的強盜,對付不了,那麼只有先給其中一個強盜五塊錢,讓他多走幾十里路,以便我騰出手來先收拾一個,然後再回頭收拾第二個。這時候,羅斯福派往中國的顧問歐文也發來了電報,指出蔣介石對於美國試圖與日本妥協反應強烈,「其激動之狀實前所未有」,他認為美國的做法就同當初英國同意封鎖滇緬公路一樣。如果美國放鬆對日本的經濟壓迫,把凍結的日本的財產解凍或者繼續供應石油,中國的抗日戰爭就面臨著隨時崩潰的危險。歐文指出,此時中國的軍閥,如位於山西的閻錫山和雲南的龍雲,都在秘密跟日本人接觸,萬一美國此時釜底抽薪,這些人很可能倒向日本人或者汪精衛。
就在此時,蔣介石最討厭的那個人站出來說話了。11月25日夜間,羅斯福接到了丘吉爾的電報,丘吉爾委婉地說:「此時歐洲戰場激戰正酣,形勢危急,中國戰場千萬不能垮掉。當然處理此事全在於你,而且我們的確不需要再多打一場戰爭。只有一點使我們不安,蔣介石怎麼辦呢?他不是吃不下飯嗎?如果中國崩潰了,我們的共同危險將大大增加。我們確信,美國對中國事業的關心將支配你的行動。」這可能是丘吉爾一輩子對中國說過的屈指可數的好話之一。老丘當然有自己的目的,讓中國不至於崩潰,死死拖住日本,就能減輕日本對遠東英屬殖民地的壓力。
出於中國的反對、英國的勸阻,加之本身就不太願意對日本妥協,赫爾認為有必要放棄這一暫行解決辦法。11月26日上午,赫爾向羅斯福呈交了備忘錄:「鑒於中國政府的反對以及英國、荷蘭、澳大利亞三國政府半心半意的支持或者實際上是反對,我十分認真地建議,讓我在召見兩位日本使節時交給他們一份綜合的全面和平解決的基本建議,同時撤銷暫行解決辦法。」赫爾後來在回憶錄里寫道,「羅斯福總統立刻就同意了」。
其實羅斯福立即表示同意另有原因,丘吉爾和蔣介石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就在當天早上,羅斯福準備吃早餐的時候,史汀生打來電話告知,日本的大隊人馬從中國的上海港搭乘四五十艘運兵船,朝著南方浩浩蕩蕩駛去。接完電話,羅斯福的飯也涼了。聞聽此信的老羅氣得飯都沒心思吃了。史汀生在日記中寫道,總統「差不多發了爆火——可以說氣得跳上了天」。史汀生顯然在吹牛,羅斯福坐著輪椅,是跳不起來的。
日本向南方增兵徹底改變了整個局勢,因為這是日本人毫無信用的明證。一方面為簽訂全面和約而談判——從中國和法屬印度支那南部撤軍;另一方面卻又向法屬印度支那源源不斷地派出大規模的遠征軍。
頭一天,11月25日,羅斯福在白宮召開了最高軍事會議,國務卿赫爾、陸軍部部長史燈生、海軍部部長諾克斯、陸軍參謀長馬歇爾以及海軍作戰部部長斯塔克等軍政頭面人物悉數到會。赫爾首先發言,他說:「同日本簽訂協定已沒有任何希望,對繼續舉行日美會談我已感到絕望。日本隨時隨地有可能以突然襲擊的方式開始新的征服行動,保衛我們國家的安全問題掌握在陸海軍手中。對不起,我想向軍事首腦提一下,日本也許要把突然襲擊的原則作為其戰略的著眼點,他們有可能同時對幾個地方發動進攻。」
史汀生後來在1946年美國國會調查聽證會上接受調查時說:「一個問題使我們十分為難。如果你知道你的敵人正要揍你,等待敵人跳將過來對你主動進攻那是頗不明智的。可是儘管有此種危險,我們認為為了得到美國人民的完全支持,那就需要確切地加以證明,日本人就是這樣愛打人的一種人,這樣誰也不會懷疑究竟誰是侵略者。我們在這次會議上討論了可以對我國人民和全世界更清楚地解釋我國立場的根據,那就是日本採取了某些突然行動,因此我們不得不投入戰鬥。」
馬歇爾也在同一次聽證會議上對一再盤問他的參議員富格森說:「調動日本人放第一槍是從外交意義上來說的,不是真正指用槍射擊,只不過是用外交手段保護美國的利益,不讓日本以危險的方式做更進一步的侵入。」馬歇爾多次強調:「調動日本人打第一槍只是一個比喻,這不是一個軍事命令。」
雖然羅斯福和他的專家都覺察到日本不久就要動手,但他們沒有預料到日本會直接進攻美國,更想不到日本膽敢襲擊珍珠港。羅斯福對霍普金斯說,他相信日本會設法儘可能推遲和美國的衝突。在美國和英國,人們都認為日本最初的進攻目標肯定是英屬殖民地馬來亞、中國香港或新加坡,或者是他們垂涎已久的荷屬東印度,他們甚至不敢對美國的屬地菲律賓動手。有些人甚至提出,如果日本人不直接進攻美國,美國怎樣才能找到合適的「參戰理由」——真是太小看日本人了。
羅斯福可沒有那麼樂觀,他預示美國人本身就可能遭遇危險,因此指出:「日本人在不宣而戰這點上素來臭名昭著,以前對中國人和俄國人都是這麼做的。所以美國有可能在下星期一,也就是12月1日前後遭到攻擊。」他要求大家研究一下應如何應付這種情況的發生。可是,接下來美國陸海軍首腦面紅耳赤地爭論的主要課題,卻是怎樣對付日本即將對東南亞發動的進攻,如果日本首先進攻馬來亞或泰國,美國應當以什麼方式介入戰爭。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日本人會直接拿強大的美國開刀,認為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敢。
與日本冗長的決策程序相反,這樣重要的會議,美國只開了一個半小時。最主要的原因是,美國黨政要人的觀點基本一致且保持了政策的連貫性,還有一個能夠一錘定音、當場拍板的關鍵人物。
華盛頓的眼睛就這樣牢牢盯在了南方,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軍事會議結束4個小時之後——東京時間1941年11月26日清晨6時30分,由南雲忠一海軍中將率領的強大機動部隊已經整裝從集結地單冠灣拔錨起航,目標正是太平洋上最大的軍事基地珍珠港。
當天下午,斯塔克給遠在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司令金梅爾上將寫了封信,信中發表了自己的高見:「我認為,日本向泰國、馬來亞和滇緬三個方面採取行動的可能性最大。」與此同時,似乎是為斯塔克的觀點作證,陸軍部部長隨後報告了日本運兵船南下的消息。這一情報加深了美國首腦關於日軍主要攻擊方向是東南亞地區的判斷。
第二天,馬歇爾和斯塔克寫給羅斯福的備忘錄,仍然強調拖延時間為備戰爭取時間的觀點,並且進一步說明:「可觀的陸海軍增援部隊已開到菲律賓,但仍沒有達到所希望具有的力量,增援過程還在繼續。21000人的陸軍部隊預定在1941年12月8日出發,他們的目的地是菲律賓,時間越往後拖,對我們越有利。」
野村大使早就預料到美國方面不會接受日本的《乙案》。他認為目前能從根本上改變局面的只有天皇和羅斯福總統兩人,他於11月26日致電東鄉外相:「我認為目前打開局面的唯一辦法是,由總統就旨在維持太平洋和平的日美兩國合作問題親自致電天皇,並望天皇陛下親自複電,由此改變一下兩國間的緊張空氣。」
外交本質上是需要耐心的,東京給兩位「三郎」規定的最後期限,讓野村和來棲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他們只能在焦急中等待。11月26日16時45分,野村和來棲應赫爾的要求來到了國務院。赫爾一開口便對他們說:「我感到非常遺憾的是,對於日本方面於11月20日提交的《乙案》,我們經過慎重研究后,實難同意。」赫爾還耐心地對美國不能同意的原因進行了解釋。
一、讓美國停止對蔣介石的援助,就等同於停止對英國的援助一樣,這是堅決抵抗德國武力侵略的美國絕對不能答應的條件。只要日本仍然同希特勒結盟和堅持在東亞推行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美國就絕不會停止援助中國。
二、日本軍隊從法屬印度支那南部撤退到北部,這些部隊可以用來「在其他地區再進行同樣令人討厭的活動」,照樣可以把以美國為首的其他國家的兵力牽制在西南太平洋地區,對美國來說毫無意義。
三、日本開出的條件絲毫不能證明其希望和平的誠意。
四、無論是日本希望得到不管是美國還是荷屬東印度的石油供給,美國都要等待英、中、荷等國對諸多問題的回復,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日本如此一味地催促美國給予答覆,讓美國產生了被脅迫的感覺,心裡非常不爽。
不等兩人辯解,赫爾立即向兩位大使面交了事先徵得羅斯福總統同意的美國的正式答覆。為了防止一直要求借和談拖延時間的斯塔克和馬歇爾的反對,答覆的內容甚至事先瞞著這兩個人。這就是著名的《赫爾備忘錄》,其要點是:一、從中國和法屬印度支那撤走一切軍隊;二、放棄在中國的一切特權;三、脫離《三國同盟條約》;四、不承認重慶以外的其他政權,包括汪精衛偽政權和偽滿洲國。
野村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來棲問道,這是不是就算美國對《乙案》的答覆?赫爾說「是的」。他還指出日本接受以上方案后在經濟上所能得到的好處,如資產解凍和重新簽訂貿易協定等。赫爾說,「對於日本的建議,我們目前所能做到的只能如此」。赫爾採取了一個達不到全部目的就什麼也不要的態度,一下子把對手逼入死胡同。日本已經沒有機會挽回面子,除了發動戰爭之外,別無出路。赫爾後來也承認說:「我們從未指望日本會接受這些提議。」
來棲認為,如果美國認為日本「會向蔣介石脫帽致敬並向他道歉」,那就不可能取得什麼協議,他希望對能對《赫爾備忘錄》再次加以討論。
「我們只能做到這些,」赫爾誇張地說,「美國公眾輿論是如此激烈,如果我同意把石油自由地輸往日本,我會被憤怒的民眾活活打死的。」
來棲還不死心,他指出,有時候凡「具有堅強信念的政治家」都會得不到公眾的同情,卓識者才有遠見,但有時卻又壯志未酬身先卒,人生短暫,只有盡職罷了。他告訴赫爾,這一備忘錄差不多意味著事情的終結。
赫爾沒有接著來棲的話去說,他做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建議只不過是把從談判開始以來美國一直沒有明白講出來的態度在這時更加清楚地重申而已,提出的這些條件是不能變更的。這就等於告訴兩位大使,美國要求日本必須做出抉擇,要麼公開放棄幾年來在遠東作戰中所獲得的一切利益,要麼聽任在經濟上慢慢被扼殺。赫爾暗示,日本的窘境是他們從1931年9月以來一直不斷對外侵略的結果,只能是咎由自取。一心指望美國能接受《乙案》的野村和來棲好像一下子從炎夏掉進了冰窟,他們都知道東京會把這個建議看成是挑釁和侮辱。
在赫爾發出照會的第二天上午,陸軍部部長史汀生打電話給赫爾,他也知道赫爾好像在搞一個與日本妥協的暫行草案,史汀生問草案是否已發給日本。赫爾如釋重負地告訴史汀生:「整個事情告吹了。我洗手不幹了,現在要瞧你和諾克斯的了。」
史汀生接著就給總統去了電話,詢問「是不是應向駐菲律賓的美國遠東陸軍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中將發出最終警報,要他做好隨時應戰準備」。羅斯福回答說「這個意見很好」,於是史汀生就請來了諾克斯和斯塔克,一起商量給可能受到攻擊的地區發去提醒電報。
史汀生髮給麥克阿瑟的戰爭警報寫道:「對日談判實際上似已結束,日本政府能回過頭來提出繼續和談的可能性極為微弱。日方將來之行動無法預料,但敵對行動隨時可能發生。如果敵對行動不可避免,美國希望讓日本首先公開採取行動,但不應把這項政策理解為要你限於採取會危及你們防禦的行動方針。」
發給夏威夷軍區陸軍司令沃爾特·肖特將軍的電報內容類似,但提出「不要驚動民眾,亦不可暴露意圖」,這也就是後來珍珠港的陸軍大局譏諷為「叫你干又不准你干」的電報。肖特中將錯誤地將電報理解為要「提防破壞活動」,為了能夠確認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確,還專門發了電報給華盛頓,遺憾的是沒有人給他回話,也可能就沒有人仔細看——事實上,肖特的理解是錯誤的。
斯塔克上將同時向位於菲律賓的托馬斯·哈特上將和夏威夷的赫斯本德·金梅爾上將發出了內容相同的電報:「本電應看成是戰爭警報。為謀求太平洋局勢的穩定而與日本進行之談判已停止,數日內日本可望採取侵略行動,日軍數量、裝備及日本海軍特遣部隊之組成表明,或者是對菲律賓,或對泰國,對克拉半島,也可能對婆羅洲實行兩棲進攻。務請做好適當防衛部署。」其中沒有提到珍珠港。
赫爾的答覆傳到東京的時間是11月27日上午。電報立即送進皇宮,那裡正在召開聯絡會議。電報送到時剛好休會,大家都在吃午飯。東條首相陰著臉朗讀了電報的全部內容。周圍一片死一般的沉寂,良久,不知誰說了一句:「這是一份最後通牒!」
現場是憤怒、驚詫、激動交織在一起的緊張氣氛。連對成功抱一線希望的東鄉外相都驚得目瞪口呆。後來他回憶說,他的第一感覺是「天旋地轉」,他嘴裡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周圍誰都沒聽清,他被赫爾的照會「完全梗住了喉嚨」。他看見那幾位陸軍將領在一邊幸災樂禍,好像在說,不是早跟你說過談判沒希望嗎?看看結果如何?東鄉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赫爾向野村遞交備忘錄時還告訴他「這並不是要求立即撤軍」,但東鄉外相已經沒有餘力利用赫爾的這種態度來重整旗鼓了。11月28日和29日,東鄉連續給野村發去電令,認為《赫爾備忘錄》「根本無視東亞的現實,極大地損害了日本的威信」,訓令野村口頭要求美方「自我反省」。其間東鄉曾試圖通過格魯大使和英國駐日大使為和談做出努力,皆無結果,在有限的時間裡,東鄉也算是儘力了。
對島田海相來說,這也是一個「晴天霹靂」。後來他回憶,赫爾的答覆是「斷然的、不容更改的」,連日本已做了重大讓步這個事實都不願意承認,我們視其為一份最後通牒。軍令部作戰部部長宇垣纏少將後來也說:「我們的要求美國一個都沒有接受,整個備忘錄充斥著美國自私的要求以及中國和英國一廂情願的條件。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繼續和談下去的必要?除了進攻之外,別無選擇。」
即使一直反戰的賀屋藏相也認為「赫爾的要求簡直是荒謬絕倫」。赫爾所要的是從中國和法屬印度支那全部撤軍,這怎麼可能?美國簡直就是惡霸,打著中立的旗幟分別幫助蔣介石、斯大林和丘吉爾進行戰爭,讓日本民不聊生,現在又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後來在東京審判時,東鄉這樣說:「我們當時感到,美國對達成一項協議以和平解決爭端顯然不抱任何希望,也毫無誠意。因為我們明白,美國人當然更明白,《赫爾備忘錄》是要求日本完全屈從於美國的主張來作為和平的代價。美國不僅要日本放棄多年來不惜犧牲而換來的一切利益,還要我們放棄作為遠東一個強國所擁有的國際地位。在我們看來,放棄這些東西等於使國家自取滅亡。對付這種挑戰和保衛我們自己的唯一辦法,只有戰爭。」
1946年,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檢察官凱南在審訊東條時,問他對《赫爾備忘錄》是不是很熟悉,東條憤然回答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它」。
連最老牌的和平主義者,80歲的牧野伸顯都對《赫爾備忘錄》報以一聲嘆息:「這寫得實在太過分!」儘管如此,他還是通過女婿吉田茂給東鄉打氣,要求他繼續為和平做出努力,「倘若我們與美國開戰,而我們自明治維新以來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將毀於一旦,你作為外務大臣,同樣脫不了干係」。
吉田茂給東鄉的建議是辭職以拖延開戰的時間。但東鄉顯然已徹底泄氣了,他認為自己是受到誤解的英雄,美國欺人太甚,現在已經沒什麼可做的了。
沒有人回想到19世紀末那恥辱的「三國干涉還遼」,也沒有人有伊藤博文、陸奧宗光、山本權兵衛那樣的智慧和魄力:當時他們知道對俄、德、法三國獲勝機會渺茫,就主動屈服,避免了戰爭。
相比於東京的義憤填膺,華盛頓顯現的卻是另一番祥和。11月28日,羅斯福和赫爾在白宮接待了來訪的野村和來棲。儘管已經知道日本將於不久開始對美國的攻擊,他們還是熱情地對兩位大使的來訪表示歡迎。兩位「三郎」落座后,羅斯福特意給他們發了雪茄,並拿起火柴為二人點煙。因為在上海受傷使左眼失明,野村試圖去尋找火光,羅斯福微笑著將火柴伸向野村健康眼睛的一側,幫他點燃了雪茄——這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場面,連老酒都差點被感動了。在座的4個人都知道,很快兩國就會兵戎相見,但誰也不知道是僅僅就在10天之後。為了將假戲唱得更真一點,東京根本沒有將開戰的日期告知兩位大使。
現場氣氛十分友好,他們開始聊天,聊到了羅斯福總統的度假,甚至聊到了野村和羅斯福之間長達30年的友誼。談到會談結果,野村對美國的提議表示遺憾,羅斯福對野村所做出的努力表示感謝,還開玩笑說日本對法屬印度支那南部的進駐,就像讓美國洗了個冷水澡,看現在日本的態度,美國擔心會再洗一次冷水澡。到底是大人物,羅斯福竟然一語成讖,10天後,他的數千名官兵將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冷熱水混合澡」中燒死、凍死。
野村試探美國有沒有對《赫爾備忘錄》進行修改的可能,赫爾當即表示沒有任何餘地。這位被後來史學家認為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國務卿的戲,已接近最後一幕。羅斯福當選第四任總統后,赫爾卸任,之後為聯合國的創建立下不朽功勛,被譽為「聯合國之父」,還由此實至名歸地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11月28日,《紐約時報》的頭版赫然寫道:「美國與日本解決分歧的所有熱情在昨天已經消耗殆盡。」
《赫爾備忘錄》推動猶豫不決的日本領導人徹底走上了戰爭的不歸路,他們心中剩下的只有憤怒,但是靠憤怒是不可能打贏戰爭的。美國打得起一場漫長的戰爭,即使還要同時在歐洲對付德國。丘吉爾對日本最後結局的預測是,「他們將被徹底碾成齏粉」。
在東京,日本陸軍對《赫爾備忘錄》恨之入骨,認為這是美國對日本的宣戰書。日本海軍看到《赫爾備忘錄》也議論紛紛:「這無疑就是最後通牒,羅斯福果真下決心了。陸軍方面是絕不會罷休的。」《赫爾備忘錄》似乎給參謀本部吃了一顆「定心丸」,陸軍一直擔心如果美國接受《乙案》,就會打亂在12月初發動進攻的作戰部署,這下子,一切難題都解決了。
在日本國內,開戰的呼聲響徹雲霄。日本媒體告訴民眾,我們善良的外交官帶著十二萬分誠意去向美國求和,卻被那個殘廢的羅斯福巧妙地戲弄了8個月,簡直是豈有此理!在一次臨時議會上,議員島田俊雄在演講台上振臂高呼:「國民認為現在政府遇到什麼問題就只會停步不前,希望政府能夠在民眾的呼籲下馬上下定決心大踏步前進。我們不知道政府為國家和國民做了些什麼,打算做些什麼,準備做些什麼,政府到底在怕什麼。我們希望政府放棄所有的幻想,貫徹戰爭目的,停止去做那些無謂的事情。政府應該站起來,和我們一起,給美國人動動手術!」台下馬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參謀本部這天的《機密戰爭日誌》如此寫道:「《赫爾備忘錄》應該說是天助於我。從此帝國易於下定開戰決心。欣喜!欣喜!」
1941年11月27日14時,日本自盧溝橋事變之後的第七十七次大本營和政府聯絡會議在皇宮召開,會議重點對《赫爾備忘錄》進行了討論。大家一致認為,如果日本接受美國的所有條件,不僅國家會顏面掃地,還要放棄日本自1931年之後經過「不懈努力」取得的來之不易的成果,連自身生存都會受到威脅,這無異於國家的失敗。海軍和陸軍都認為備忘錄是個「天賜的恩惠,確定了戰爭的命運,是一個痛快的結果」。之前一直反戰的東鄉和賀屋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會議毫無爭議地形成如下結論。
一、《赫爾備忘錄》顯然是美國對日本發出的最後通牒。
二、我國完全不能接受所謂的《赫爾備忘錄》。
三、可以斷定美國已經下定決心對日本開戰。
11月28日,外務省拍給野村和來棲的電報說,《赫爾備忘錄》對日本是一個蠻不講理的建議,日本政府絕不能以此作為繼續談判的基礎。我方對此建議的答覆將在兩三天內送到你處,日美談判可能因此而事實上中斷。希望不要給美國方面已經準備停止談判的印象,只對他們說「我們正在等待訓令」。我們認為,日本政府的主張始終是正當合理的,日本已經為太平洋的和平做出了重大犧牲。
同一天的華盛頓也在召開軍事會議,再度研究在即將到來的危機中應採取什麼樣的政治策略和軍事行動。會上大家一致認為,如果容許日本遠征軍到達法屬印度支那南端一帶,預示著戰爭隨時可能爆發,美國必須對此做出迅速反應。
一貫主張對日本強硬的鷹派大腕史汀生建議,為爭取戰爭主動權搶先發起進攻,進攻的利器就是位於菲律賓北部克拉克機場那35架B-17遠程戰略轟炸機——這些寶貝玩意兒最後都成為日本人的盤中美餐。但羅斯福不同意史汀生的意見,他之前已經向美國人民保證過,除非美國先受到攻擊,否則不會發生戰爭。即使日本進攻英國或者荷蘭的屬地,國會能夠同意宣戰,美國也不會舉國投入戰爭。羅斯福認為最好由日本人首先採取公開行動。此時的美國就像一個深夜裡站在路燈下惶恐不安的路人,明明知道附近黑暗處藏有隨時出擊的暴徒,卻只能等對方出手后才能給予還擊。
會議剛剛結束不久,美國就截獲了上邊提到的那份東京外務省發給野村和來棲兩位大使的電文。赫爾認為這意味著日本開始行動的日期已近在眼前,他迅速將截獲的密電抄報羅斯福總統。當晚,羅斯福拍電報給丘吉爾說:「我們必須面對日本即將發動戰爭而且是在不久的將來這一事實。」丘吉爾聞訊,義憤填膺卻心中竊喜,恨不能那「將來」就是第二天早上。
對於未來戰爭的前景,裕仁依然是憂心忡忡。11月29日中午,他邀請幾位前首相,也就是之前提到的所謂「重臣」,同進午餐,共商國是。這次會議近衛文麿也積极參加了。現在全部重擔都落到了東條身上,近衛顯得很瀟洒、很超脫,臉色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估計痔瘡也不疼了。之前內大臣木戶曾提議這個會議在御前召開,遭到了東條首相的反對。東條認為重臣並不肩負責任,讓不擔負責任的人來參加審議決定這種重大問題是不適宜的。最後才決定採取這種飯後談話的非正式形式。這些前領導人內心不一定贊成開戰,這可能是東條不贊成會議在御前召開的原因。其實東條多慮了,這些老傢伙大多數不願意直抒己見,自認為沒有力量來改變政府和大本營的既定政策。
「我們正在經歷最艱難的時刻,是嗎?」天皇客氣地引導大家說話。
雖然以前都曾經一言九鼎,可現在畢竟都屬於已經下台的離退休幹部,能在天皇面前發發言還是很有面子的,於是這些人開始爭先恐後發表「高見」。
若禮次郎:「就我國國民的精神力量來說,對戰爭是無須擔心的。不過在物資方面到底能不能長期堅持下去則必須予以慎重研究,如果單憑政府所做的說明,是很難令人放心的。」
平沼騏一郎:「我同意若的意見。」
若禮次郎問東鄉外相:「是不是說再也沒有談判的餘地啦?」
東鄉顯得有點有氣無力:「再談已沒有任何用處。」
東條插話:「外交已無希望,此後外交只能用於『使作戰更有利』。」
若禮次郎:「是否放棄談判后就要立即進行戰爭?」
東條:「直到今日,我們一直儘力求得外交解決,我們是極其謹慎的。但今天我們動員軍力已問心無愧,這是一個尊嚴而正義的行動。」
岡田啟介:「歐洲戰局的情況如何?」
東條:「我們與德、意緊密提攜,同他們訂有條約,日本將西進與希特勒的軍隊會師,我們必須擊潰英國,印度只是途中的一個目標。」
岡田:「把原料運送回國將是很困難的。我連做夢也不敢想3年以後的事。你對原料將如何處理?」
東條:「資源問題儘管危險,但我們能解決的,相信我們好了,我們有能力佔領東南亞地區並取得足夠的石油。」
岡田:「兵工廠你盡可以建,原料你哪裡去找?」
東條:「我們將採取輕重緩急的原則。」
米內光政:「因為沒有詳細的資料,我提不出什麼具體意見。這裡請容許我用一句俗語來表達我的希望,不要貪小失大,願陛下三思。可不能為了避免越來越窮,反而一下子變得一無所有。」
近衛文麿:「根據政府的說明,似乎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日美繼續進行外交談判已無任何希望。不過我認為,不能因為初次的外交談判破裂就立即訴諸戰爭,這究竟有無必要,須特別慎重考慮。我覺得在目前的情況下,即以卧薪嘗膽的情況發展下去,是否還能找出一條打開局面的途徑?關於這一點,我想隨後再聽聽政府當局的見解。」
廣田弘毅:「根據政府所做的說明,我感到日本目前正面臨著外交方面的嚴重危機。但我認為外交談判方面的危機一般都要經歷兩三次反覆才能彼此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不能因為遇到一次危機就立即訴諸戰爭,那樣未免操之過急。」
林銑十郎:「我認為政府和大本營是經過充分合作、慎重研究后才決心開戰的,所以我對此是有把握的,請相信政府。」
阿部信行:「我同意林的意見,我們要相信和支持政府。」
從林和阿部的發言就可以看出,在文官、陸軍、海軍出身的這些要員中,出身陸軍的雖然大部分是光頭,頭髮並不長,卻見識最短。也可能現在是陸軍出身的東條當政,阿部和林出於維護陸軍的尊嚴才如此說。
最後若再次起立,作了結論性的發言:「我認為如果為了日本自存自衛而不得不開戰的話,那麼即使預見會戰敗,甚至會使帝國化為一片焦土,也要義無反顧地開戰。但倘若僅僅為了追求理想,諸如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確保東亞的穩定勢力等而推行國策,從而進行戰爭的話,那是萬分危險的,所以望陛下慎重考慮。」
總而言之,這些擔任過首相職務的重臣大部分認為,單憑《赫爾備忘錄》就立即訴諸戰爭未免操之過急。儘管如此,東條首相沒有絲毫動搖。一直一言不發,埋頭做記錄的木戶內大臣意識到,「局面已不可收拾」,戰爭不可避免,天皇的影響已經不起作用,日本的興廢存亡全由神來決定了。
這一天,參謀本部的《機密戰爭日誌》如此寫道:「回顧國家興亡之歷史,興國者均為少壯青年,而亡國者則皆為老人。重臣那種希望天下太平無事的心理也許是出於無奈。然而,皇國之命運絕不能託付於若、平沼等老朽者之流身上。吾人只有子孫後代永不停息地戰鬥下去。」——此時,老酒忽然想起了移山的愚公。
在午餐會之後,16時,政府與大本營聯絡會議隨即召開,這是盧溝橋事變之後的第七十四次聯絡會議。會議上,陸海軍均宣布戰爭已進入最後準備階段,大家一致同意向「好朋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先打招呼,告訴他們日美談判肯定破裂,戰爭危險迫在眉睫。到了這時候,作為外相的東鄉甚至還不知道戰爭將在何時打響,他頗為憤懣地質問永野:「還有爭取外交談判的時間嗎?」
「還有一些時間。」永野回答。
「到底軍方準備在哪一天開戰?除非我們知道最後的日期,否則外交工作無法進行。」東鄉問。藏相賀屋也提出必須知道開戰的具體日期,因為一旦戰爭爆發,股票市場行情必然狂跌,只有預先知道確切的時間才能採取有效措施避免崩盤。不僅僅這兩位不知道,內閣中除了陸海軍大臣之外,誰都不知道準確的開戰時間,更別說在華盛頓的野村和來棲了。從中也可以看出日本政府對於未來的事情基本上已經無能為力。
永野不情願地壓低嗓門告訴東鄉和賀屋:「是12月8日。你最好還是採取有助於我們在戰爭中獲勝的外交行動。」
「我明白,」東鄉說,「能不能通知我們在外的代表,我們已經下定決心?通知駐華盛頓的武官沒有?」
「我們還未通知海軍武官。」永野回答。
「不能總讓我們的外交官什麼都不知道吧?」東鄉似乎有點憤憤不平。
「我們準備突然襲擊。」永野無可奈何地說,接著就譏諷東鄉,「外相為什麼不能拿出投入外交的這股勁頭來幫助我們去打贏戰爭呢?」
軍令部次長伊藤整一中將在一邊解釋道,海軍的意圖是要讓談判拖延至敵對行動開始之前,以確保最初的進攻完全是突然襲擊。
東鄉竭力剋制自己的情緒,冷靜地告訴海軍的兩位大佬,除非日本把它的意圖用應有的方式做出通知,否則日本將徹底失去國際信義。他認為海軍的計劃「是完全不能允許的,因為它與國際慣例相衝突」,要日本「採取不負責任、有損國家榮譽與威望的行動,是不可想象的」。
11月30日上午,軍令部參謀高松宮海軍大佐進入皇宮拜見哥哥,他們之間有著4歲的差距。36歲的高松宮告訴裕仁:「海軍經受不起一場大規模的戰爭,很多人認為如果可能的話,還是盡量避免與英、美作戰。」裕仁告訴弟弟,他也十分害怕日本最終戰敗。高松宮說正因為此,哥哥才更應該採取行動。壓力巨大的裕仁說,「作為一個立憲君主,我無法反對政府和最高統帥部已經通過的決定」。高松宮說:「陛下是否把海軍相關領導人再叫來問問?」裕仁聽從了弟弟的建議。
15時,天皇首先傳喚了東條英機。天皇問道:「聽說海軍其實想避免戰爭,是這樣嗎?」
東條首相思索良久后,回答道:「臣以為現在除了和美國作戰之外,已別無選擇,海軍和陸軍統帥部的意見也完全一致。不過本次戰爭,海軍是主角,如果海軍沒有信心的話,那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建議陛下召見海軍大臣和軍令部總長,確認他們的真實想法。」
16時45分,軍令部總長永野修身、海軍大臣島田繁太郎奉詔入宮。此時此刻被天皇召見,兩人當然知道裕仁要問些什麼。
海軍兩首長再次向天皇彙報了必須選擇在12月初開戰的理由。一是如果推遲到1942年,國內石油的儲存量在某段時間就有變成零的危險。二是隨著時間的拖延,日美之間的軍備力量對比,特別是艦艇和空軍力量的差距將會急劇增大。三是美、英在菲律賓、馬來亞等地的戰備正在迅速增強,而且美、英、荷、中的共同防禦關係也在日益緊密,儘早開戰較為有利。四是考慮到北方蘇聯的威脅,為了避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最好在不適於北方作戰的冬季結束進攻南方作戰。五是為了襲擊珍珠港,1月之後,日本艦隊在北太平洋的遠距離航行將十分困難。六是南洋的風浪情況,1月和2月兩個月不利於登陸作戰。
天皇:「箭一旦離弦,將發展成長期持久的戰爭,能按預定計劃進行嗎?」
島田:「人力、物力都已做好了充分準備,只等陛下一聲令下了,現在開始戰鬥,比任何時間都有利。」
永野:「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大將有相當的信心,完全做好了開戰準備。官兵士氣高昂,特別是參加進攻珍珠港的機動部隊。對於戰爭來說,誰先開炮誰主動,誰就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我們在對手挑戰後還不還擊,最終必然逃不過不戰而降的命運。」
島田:「我們應該抓住開戰的主導權,從初戰開始就狠狠地教訓美國人。」
天皇:「如果德國不幫助我們怎麼辦?」
島田:「我們自己能行,我們根本沒指望德國能夠給予幫助。」
永野:「不戰必定亡國,戰也許仍避免不了亡國。但是不戰而亡,是喪失國魂的亡國,只有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才有可能死中求活。勝也好,敗也罷,只要保留護國的日本精神,我們的子孫就可能再起,三起!」
天皇:「為什麼要選在12月8日?」
永野:「12月8日是星期一,我們認為星期天已經瘋狂娛樂一天的美國官兵都筋疲力盡,這時候發起進攻最好,所以才做了這個決定。」
永野顯然是腦子瞬間短路了。對珍珠港的襲擊選擇在這一天,不是因為這一天是周一,而是因為是周日。永野忘記日本東京的12月8日是夏威夷的12月7日,鬧出一個大笑話。後來,這段話不知如何就傳了出來,永野除了「打瞌睡將軍」之外,又得了個「筋疲力盡大將」的雅號。
就在這樣忐忑不安的氣氛中,1941年12月1日14時05分,決定開戰的戰前最後一次御前會議在皇宮千種廳召開。整個會場充滿了緊張、決絕和壓抑的氣氛。東條首相表情嚴肅地宣布:日本不能屈服於美國提出的撤出中國和廢除三國條約的要求,否則將危及日本本身的生存。「為了保存帝國,事態已發展到必須向美國、英國和荷蘭開戰的地步。」
永野總長立即起立,慷慨激昂地宣稱,陸海兩軍官兵萬眾一心,都「熱切希望以死報效天皇,盡忠報國」。
坐在御座上的天皇毫無表情,一言不發,只是偶爾點一下頭,表示情緒還不錯。杉山總長為此感到「誠惶誠恐,為天皇陛下的優雅而深深感動」。
反對戰爭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赫爾的聲明反而統一了大家的思想。連樞密院議長原嘉道也認為不應該再向美國做出讓步。「美國的態度唯我獨尊,頑固無禮。」之後他說:「看來戰爭已無法避免,而且我們在初期也能確保勝利。但如果陷入持久戰,國內將無法承受。因此一定要避免陷入持久戰,希望諸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裡解決問題。」這也正是山本大將在戰爭早期就急於尋找美軍決戰,妄圖一役決勝的根本原因——與富人相比,窮人可真是耗不起呀!
原嘉道還象徵性地詢問了與泰國的談判以及東京的防空情況,被軍方稀里糊塗地以已經有了防空洞搪塞過去。原嘉道也挺牛,已經預示到幾年後的東京將在美國的狂轟濫炸之下化為一片廢墟。
東條總結了大家的意見:「大日本帝國正處於光榮和敗亡的十字路口。天皇陛下親臨會議,我們既惶恐又感激。如陛下決心開戰,我們定將竭盡全力以報皇恩。政府與軍方將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舉國一體,確信必勝,不遺餘力,實現國家目標,以慰聖慮。」
會議決議再次體現了「越是重要的,越是簡單的」這一道理,寫出來僅僅是一句話:「基於11月5日《帝國國策實施要領》,我們與美國的談判並未取得結果,大日本帝國決定對美國、英國和荷蘭開戰。」
天皇面無表情地離開了會議廳。後來他對木戶說,赫爾的要求太侮辱人,他也已經無話可說,只能答應選擇戰爭。裕仁在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開戰文書上蓋上了御璽。
11月29日,東京外務省致電日本駐倫敦、中國香港、新加坡、馬尼拉等地的領使館,訓令「停止使用密碼機並將其銷毀」。
11月30日,東鄉指示駐德大使大島浩通知希特勒和里賓特洛甫,英美兩國正在進行軍事調動,日本必須對此採取必要對策,「日本與英國、美國之間存在著極其嚴重的危機,戰爭可能通過某些武裝衝突而突然爆發,而且爆發時間可能會比任何人的料想來得更快」。他指示大島,如果里賓特洛甫提到讓日本北上進攻蘇聯,應該回答「暫時還是不對它發動進攻為好」。他要求大島必須向希特勒表明,日本與美國的談判破裂,就是為了信守對德國和義大利的承諾。在東京,東鄉也向德國大使奧特表達了類似的意思,詢問如果事態發展到最壞的程度,德國是否會援助日本,奧特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們將盡一切可能幫助你們。
由於前方戰事緊張,希特勒到蘇德前線去了,里賓特洛甫告訴大島,要等元首在12月4日回來后再做決定。大島對東京決定開戰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認為戰爭不一定會很快爆發。墨索里尼倒是於12月3日對日本做出保證,義大利決定進行干涉以反對美國,但保留同希特勒進一步商量的權利。
12月5日,里賓特洛甫告訴大島,德國已正式接受了日本的要求,如果日美之間發生戰爭的話,德意兩國也將參戰,並將使用所有可以調動的兵力來作戰。如果德國、義大利與美國之間爆發戰爭,日本也要同樣參戰,三國未經一致同意,不得單獨媾和。萬一日本與英國發生戰爭,也同樣適用。
就像德國進攻蘇聯之前,日本一無所知一樣,對於日本將要採取的軍事行動,德國也是毫無察覺。在此過程中,日本一直未向德國和義大利透露攻擊的準確時間,這顯然是對德國進攻蘇聯之前不告訴日本的一種報復。你不告訴我,我同樣也不告訴你!這就是所謂的軸心國聯盟。
12月2日晚,《日本時報》頭版的大幅標題是「日本將重新做出努力以求得美國諒解」。
14時,杉山參謀總長給南方軍司令官寺內壽一陸軍大將發了一封內容為「日出定為山形」的電報。「日出」是「開始作戰日」,「山形」是「8日」的代號。兩天後,以馬來亞和新加坡為攻擊目標,準備在泰國和馬來亞登陸的一支由20艘運輸艦組成的大型運輸船隊,在一支艦隊的護航下,從海南島風光秀麗的三亞港拔錨起航。
17時,永野軍令部總長致電聯合艦隊司令部:「大海令第十二號拆封。」內容為:之前未定之X日確定為8日。
17時30分,山本五十六海軍大將在旗艦「長門」號戰列艦上向南雲機動部隊發出了密電「攀登新高峰」——開戰日定在12月8日,按原定計劃對珍珠港實施奇襲!
這一天,南雲忠一海軍中將率領的龐大機動艦隊即將跨越180°的國際日期變更線。
珍珠港已經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