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魅影
海港魅影
1941年3月27日上午,日本郵船株式會社所屬豪華客船「新田丸」緩緩靠上了檀香山碼頭。
排水量達20000噸的「新田丸」是來往於日本橫濱和檀香山之間的定期班輪。像往常一樣,船剛靠岸,碼頭上就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岸上的人群中有兩個日本駐夏威夷領事館的工作人員,其中一個高舉著一塊小牌子,上邊用日文寫著,「接東京來的書記官森村正」。
很快,從船上下來一個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年輕人,隨兩人一起鑽進了領事館的汽車絕塵而去。就在不遠處,也有兩個人機警地關注著這一切。其中一個貌似領導的人對另一個人說:「記住,這是日本領事館新來的書記官,叫森村正,29歲,要儘快查清這個人的所有底細。」說話的兩個人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對領事館新來的每一個人,進行詳細調查是他們必做的功課。
軍令部對襲擊珍珠港計劃提出的疑問中,能否及時掌握珍珠港內美軍艦隊的情報是一個頭等關鍵的問題。這一問題最終也得到了較為圓滿的解決。偷襲珍珠港,日軍能夠大獲全勝,一位之前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同樣功不可沒,他就是剛剛從船上走下來的那個年輕人。
將制訂珍珠港作戰計劃的任務下達給大西瀧治郎之後,山本立即要求小川貫璽儘快搜集有關珍珠港基地的詳細情報。
之前小川已經安排了一個諜報小組在夏威夷群島一帶活動,小組的領頭人是一個落魄的德國人,叫奧托·庫恩,還有一個和尚和兩個日本血統的美國人。庫恩的公開身份是一個歷史學家,正在撰寫一部關於夏威夷的書。庫恩的大兒子原來是那個20世紀最「傑出」宣傳大師戈培爾的秘書,後來他們一家得罪了戈培爾,被勒令滾出德國,就在1935年來到了檀香山。來到夏威夷的庫恩又因投機房地產買賣失敗賠光老本,被迫從事間諜工作來維持生計。庫恩還是德國人的間諜,同時從德國人手裡拿馬克並從日本人手裡接美元。比起佐爾格和即將露面的吉川猛夫來說,庫恩無疑是很蹩腳的。他除了在日本人面前誇口說自己交往甚廣,實際上並沒有做多少有意義的事情。因為膽小怕死,他的情報來源基本是報紙、廣播以及和他女兒廝混的美國軍官。這些膚淺的情報根本無法滿足實際作戰的需要。況且隨著戰爭日益臨近,從廣播或報紙等公開途徑獲得情報已經越來越難。
小川思索良久,決定向夏威夷另行派出一個海軍情報專家。未雨綢繆的小川早已準備好執行這一任務的最佳人選,這是一個身材細長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名字叫吉川猛夫。雖然已經有29歲,但吉川的相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和幾乎所有日本海軍軍官的經歷一樣,吉川1933年畢業於江田島海軍兵學校,畢業時還是學校的游泳冠軍,劍道的排名是第四,這也為他將來在珍珠港大顯身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畢業之後,吉川先後在多艘艦艇上服役,後來陸續到水雷學校、炮兵學校和航空學校深造。吉川最大的缺點就是愛喝酒,最後因為飲酒過度,連胃都燒壞了,不得不暫時退伍。因為之前有著不俗的經歷,他後來被吸收進軍令部情報部當了預備役軍官。剛開始在英國課,後來又調到美國課。吉川的主要工作就是從堆積如山的資料中篩選有價值的情報,長期從事這項煩瑣的工作使他練就了一手硬功夫,那就是對美英兩大海軍強國的各型艦艇和裝備如數家珍、耳熟能詳。在軍令部,吉川有個唬人的外號,叫作「美國海軍百科全書」。
早在1940年5月,情報課課長山口文次郎海軍大佐就詢問吉川,願不願意接受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深入虎穴珍珠港去搜集美軍的情報。對此,喜歡接受挑戰的吉川滿口答應。為了把戲演得更真一點,山口文次郎告訴吉川:「你要以外務省官員的身份去。為了不引起敵人以及外務省一般人員的懷疑,已經聯繫好你去參加外務省的書記生考試。在此之前,你要加緊學習,提高英語水平,隨時準備奔赴珍珠港。還有,你不能再是光頭了,頭髮要馬上蓄起來。」
吉川過去從未有過從事間諜的經驗,左手的食指也斷了一節。作為一名間諜,這是致命的缺陷,因為很容易被對手識別。但禍兮福之所倚,吉川的這一「缺點」後來恰恰成為他瞞天過海的一個有利因素。
欣然受命的吉川脫去了軍裝,開始留起頭髮,併到東京大學去學習國際法和英語。在隨後外務省書記生的公開招考中,吉川以普通大學生的身份參加了考試。儘管他在有關外交知識方面的考試中成績很糟,還是意料之中地被破格錄取。從此,海軍預備役少尉吉川猛夫變成了書記生森村正。這個名字是外務省一名官員給起的,因為它對外國人來說,既不易發音又很難記住,頗具隱蔽性。
1941年初,吉川接到了到檀香山領事館履職的命令,開始著手各項準備工作。3月20日,外務省新任命的檀香山總領事館「森村正書記員」登上了由橫濱開往夏威夷的「新田丸」。一星期後,吉川抵達檀香山。在這裡,他將與美國的特工人員明爭暗鬥,一決高下。這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領事館新來個年輕人算不上什麼大事,一切看似都平淡如初。只有喜多長雄知道吉川的真實來頭。喜多也是不久前剛從中國的青島調過來的,他是前日本駐義大利大使白鳥敏夫的忠實粉絲,自然也就贊成日本對西方開戰。當天晚上,喜多就秘密接見了吉川。他囑咐吉川放心工作,他會給予一切可能的幫助。剛到珍珠港的新人吉川馬上就有了自己獨立的辦公室。
初到夏威夷的吉川立即集中精力去搜集有關停泊在港口的美軍艦船的情報。他以遊客身份乘坐遊艇穿梭於夏威夷群島的各個小島。過去在軍令部幾乎每天都要仔細琢磨的沙盤模型,現在已鮮活地展現在眼前。經過一番考察,吉川發現,只有檀香山所在的瓦胡島駐有海軍艦隊,於是便把重點瞄向了這裡。
由於事關重大,除了喜多,吉川信不過任何人。他決定一切工作都親力親為。為了能搜集到第一手情報,吉川可謂煞費苦心。一天,吉川裝扮成一名菲律賓籍勞工,混在珍珠港的建築隊伍中。身穿橄欖綠無領衫、手提飯盒的吉川,看起來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在工間休息時,不時賊眉鼠眼地東張西望,走在路上看似無意地敲敲儲油槽等。在吉川看來,這一天的繁重勞動有些不值得。除了意外發現油槽里裝滿船用柴油外,一無所獲,甚至連碼頭區都未能混進去。他也曾混入美軍俱樂部去打工,但是除了學會用美國人的方式洗盤子和夏威夷式的掃地習慣,有價值的東西一點也沒弄到。
吉川經常穿上破舊的衣服裝成流浪漢去翻弄珍珠港外的垃圾箱,企圖從垃圾的多少來判斷停泊在港內艦船的數量,從而計算出太平洋艦隊艦船的出港規律,還可以從垃圾上的文字來判斷這些艦船的航線和起點。這還真是個絕招,美國人的環境管理很嚴,不得向港內傾倒垃圾,港外的這些垃圾為吉川的情報分析提供了方便。但他很快又發現,光靠這些根本弄不到真正有價值的情報。
幾次類似的盲目行動幾乎一無所獲,這使得吉川非常懊喪。這樣下去,不僅要辜負軍令部的厚望,說不定哪天還會把自己搭進去。看來光有勤奮努力是不行的,還要有科學的手段和方法。無奈之下,吉川只好去尋求喜多的幫助。問明情況之後,見多識廣的喜多果然給吉川出了一個好主意。
「這樣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珍珠港後面的阿萊瓦山坡上有一家日本人開的飯店,名叫春潮樓。那裡地勢很好,可以俯瞰珍珠港全景,每日港內艦艇的進出情況在那裡都能很清楚地監視到。」
第二天,春潮樓的女老闆藤原波子接待了喜多和年輕英俊的吉川。當得知吉川是愛媛縣的老鄉時,「兩眼淚汪汪」的藤原波子對吉川顯得更加熱情。
「啊,你是森村正先生,喜多的同事和朋友?太好啦,姑娘們來見客吧。」
幾個藝伎從後面姍姍而出,一看就知道是美籍的日本女子,身上雖然穿著和服,腳上卻蹬著高跟皮鞋,個個濃妝艷抹,風騷異常。
「快,帶森村正先生上樓。安排最好的房間,對,就去面向大海的那一間。」
吉川被一名藝伎帶到樓上。從窗口望出去,整個珍珠港果然一覽無遺,威武的戰列艦、航空母艦、重巡洋艦以及其他戰艦進進出出的情況盡收眼底。興奮的吉川馬上決定在這裡住下來。——因公泡妞還算上班出勤,這活兒真不賴。軍令部給吉川的經費是每月100美元,他自己每月還有150美元的工資。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巨款,足夠吉川大手大腳地揮霍了。
每天除了與藝伎廝混,吉川更多的是獨自倚在窗口仔細觀察,記錄港內美軍艦船的類型、數量和活動規律,當然記錄時用的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符號。時間長了,他漸漸掌握了美國太平洋艦隊的活動規律。這些情報都是他通過第一手觀察得來的,完全可靠。每隔一段時間,吉川就會把情報匯總報給喜多,再由喜多用密碼發回東京。這些情報也成為山本擬訂襲擊珍珠港計劃的基礎。
吉川不失時機地扮演著「浪蕩公子」的角色,和幾個藝伎都保持著密切關係,而且絲毫不吝惜鈔票。他有一個為自己辯護的理論:「任何一個傾心於追逐維納斯的人,在別人眼中都會少一份間諜的嫌疑。」
事實也印證了他的想法,這些放蕩行徑還真掩護了他。吉川的往來電話當然會受到美國特工的竊聽。一次,一個藝伎打電話到領事館找吉川,從電話音量的微弱波動,敏感的吉川立即意識到有人在竊聽。狡猾的吉川將計就計,故意抓住電話和藝伎沒完沒了地長談,淫聲浪語不絕於耳,美國情報人員也算免費收聽黃色音頻直播了。最後,那位老兄氣憤地拔下竊聽插頭罵道:「下流坯!」
從吉川到檀香山的第一天起,美國聯邦特工人員就開始了對他的跟蹤。很快吉川就發現,他已被一輛裝有天線的黑色小汽車「尾隨」上了。聯邦調查局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要求美國在東京的情報機構配合調查。駐東京的美軍情報人員調查了森村正進入外務省的經歷,最後的結論是:吉川是東京大學法律系的學生,確實是通過正常外務省招聘程序才進入外務省的。——日本海軍情報部門事先的精心策劃成了美國人解除對吉川戒備的保護傘。加上美軍情報人員清楚吉川缺一根手指,就錯誤地認為,日本情報機關不可能選擇如此有明顯體貌特徵的人來當間諜。他們判斷吉川不過是個風流浪蕩的小人物而已,從此放鬆了對他的警惕。
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春潮樓老闆藤原波子依稀看出吉川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花花公子,因為她的姑娘們經常跟她談起吉川的一些怪癖。比如,吉川喜歡用聊天或者打賭的方式和久居於此的人聊天,在乘坐計程車時經常會在去一個地點的途中多次換車,在觀光時對那些美麗的風景不感興趣,反倒特別注意觀察地形地貌等看似無聊的東西。一個叫小澤的藝伎告訴藤原,有一次,她陪吉川在瓦胡島一個很無聊的地方逗留了很久,直到她多次催促,吉川才戀戀不捨地答應一起回酒店,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藤原還發現,吉川經常穿著漁民和農民的衣服一大早偷偷地溜出飯店。從這些細節,藤原判斷,吉川肯定擔負有特殊的使命,因為瓦胡島上除了軍事基地,沒有什麼可以特別留戀的東西。藤原並不想深究此事,她只是一個生意人,只在乎吉川是有錢人,而且從來不會欠賬。
初夏的夏威夷已非常炎熱,人們紛紛來到海濱納涼。吉川像常人一樣穿上了印有英文「歡迎」字樣的鮮艷襯衣,挎著情意綿綿的藝伎,像普通遊客一樣坐上檀香山空中觀光飛機,在瓦胡島上空來回兜風。在這些場合,藝伎成了吉川最好的保護傘。在一般人看來,他們不過是一對普通的情侶。飛機在天空中一圈圈盤旋,珍珠港基地和瓦胡島上的幾大陸上機場盡收眼底。吉川的眼睛搜索著每一個細小的角落,默記著那些需要的數據,如機場跑道的走向和長度、停機數量的多少等。這些都深深印在他腦子裡。在他的旅行中,通常都攜帶一名藝伎或一名領事館內的服務員,因為獨行很容易受到崗哨的各種盤問。
吉川的主要目標在瓦胡島。除了坐上汽車每周兩次在瓦胡島上來迴轉圈,他還每天躲在春潮樓上觀察珍珠港港區。有一次,他帶上飯盒混在勞工隊伍里,在港區逛了一天,沒有一個人來盤問他。還有一次,他坐出租汽車到了離珍珠港不遠的希卡姆機場,這個大型機場是陸軍航空兵的轟炸機基地。在機場門口,他對哨兵說要見一名美軍軍官朋友,哨兵手一揮便讓他進去了。當他的汽車緩緩地在這個基地上轉圈時,吉川默記著飛機的數目和兩條主要跑道的長度。用同樣的辦法,他還觀看了惠勒機場上空的飛行表演,這是位於瓦胡島中心的戰鬥機基地。與其他觀眾一起,他坐在草坪上觀看了P-40戰鬥機駕駛員的特技表演。他沒有做筆記,當然也不能拍照,但他記住了飛機、機庫、兵營和士兵的大致數目。吉川從來不照相,因為那是極不安全的,一切全憑他的「肉眼照相機」。
5月12日,吉川向日本國內發出了第一份電報,報告了珍珠港內美軍艦艇的具體情況。東京的指示很快來到:「為了保密,有關停泊於珍珠港的艦艇報告,在五、六、七月中如無特別變化,每十天報告一次即可。」吉川由此判斷,戰爭近期還打不起來。
氣象條件對於作戰具有重大影響,氣象問題導致作戰失敗的案例在歷史上比比皆是。當時,不論是日本還是美國,為了保守軍事秘密,都不公開在報紙上刊載當天的天氣預報和氣象圖。吉川為此曾到夏威夷大學、圖書館等地方查閱資料,試圖找到有關夏威夷地區的氣象資料,但沒有取得什麼令人滿意的結果。他只是獲得了一些有關農業,特別是甘蔗園的灌溉所需降雨量的資料,可惜吉川沒有在這裡墾荒的打算。
9月,在參加一次同鄉會時,有人無意中提起,檀香山有一個日本業餘天文學家,對流星進行過長期的研究。吉川馬上側面打聽了地址,匆匆趕去。這個業餘天文愛好者已經進行了30多年的研究,吉川假裝對天文感興趣地和老人聊天,請教天文和氣候方面的問題。老人告訴吉川,「夏威夷30多年沒有經歷過一次暴風雨,而且瓦胡島東西走向的山脈北面總是陰天,而南面總是晴天」。得此消息,吉川是如獲至寶,這意味著飛機可以從陰天的北面突然殺出,在瓦胡島上空不受季節限制地自由飛行,發動攻擊也可以不受季節的限制。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日軍悍然入侵法屬印度支那南部之後,美日關係急劇惡化,太平洋上彤雲密布,戰事一觸即發。從10月下旬起,東京的電令像雪片般發到檀香山。電報內容幾乎全是詢問艦艇所在地和錨泊地的,詢問的反覆簡直到了不厭其煩的地步。東京的要求一開始是10天報送一次,後來變成一周一次,最近已經變成了3天一次。吉川知道,一旦變成一天一次,離自己回日本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10月12日,美國國務卿赫爾與野村經過幾個星期的談判,終於同意3艘日本郵船從日本到美國再航行一次,條件是船上不能裝載貨物。
10月15日,3艘郵船中的第一艘「龍田丸」從橫濱港起航。船長木村阪男是一位預備役海軍軍官,手下幾乎全是新船員。只有那個表面看上去木訥的事務長似乎有點英華內斂——他現在的名字叫前田國昭,但真實身份是軍令部情報部美國課的中島湊海軍少佐。
輪船起航前,山口文次郎交給中島一個密封的信封,要他仔細保管,到檀香山後尋機交給喜多。這封信要求喜多全力以赴搜集有關駐珍珠港美國太平洋艦隊的情報,特別指示喜多要提供一份詳細的地圖,準確標明瓦胡島上每一軍事設施的規模、位置和兵力配備,並說明情報將由隨後到達檀香山的情報人員取走。
10月23日,「龍田丸」在蒙蒙晨霧中緩緩靠上了檀香山碼頭,它此行的公開任務是撤走部分在夏威夷的日本僑民。只有極少數人心裡清楚,這很可能是「龍田丸」戰前最後一次珍珠港之行了。
船剛靠岸,一艘小型的白色汽艇就跟了上來,一群美國水兵立即登船檢查,並在船橋上、機艙邊布滿了崗哨。船上許多人都不允許下船。喜多獲准上船,與自稱是「龍田丸」的事務長接上了頭。在船上一個衛生間里,中島「事務長」取出一個摺疊的小紙片塞給喜多,悄聲說道:「我是軍令部的中島少佐,請把這個轉交吉川君。我就不離船了,否則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回到領事館的喜多迅速把吉川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你認識中島少佐嗎?」
吉川點點頭:「以前是我們的課長,我們都是美國課的。」
「他來了,在船上下不來,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吉川接過小紙片,迅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並反鎖了門。這是軍令部給他的一封密信,小小的紙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是給吉川提出的關於珍珠港基地和太平洋艦隊的97個問題。根據過去7個月費盡心機搜集到的情報資料,吉川開了一個通宵的夜車,對所提問題逐一做了回答。例如:
問:港內停泊艦船的總數,不同類型艦艇的艘數和艦名?
答:對此,吉川每天都有記錄,只要翻翻記錄本就能準確回答。
問:戰列艦、航空母艦和巡洋艦的停泊位置?
答:見隨後提供的地圖。地圖上不但標有軍艦的位置,還標明了所有的機場及備用機場,甚至連高爾夫球場都有明確的標示。吉川認為一旦敵機場被摧毀,美國人可能會利用高爾夫球場作為緊急著陸點。還別說,最後還真有一架被逼急了的B-17轟炸機選擇高爾夫球場降落。
問:是否有大型飛機在拂曉和黃昏時巡邏?如有,出動幾架?
答:拂曉和黃昏均為10架左右。大部分是朝向正西和西北方向,往正北方向派出的巡邏機很少。
問:珍珠港上空有沒有阻塞氣球?
答:美國人認為這裡很安全,所以用不上那玩意兒。
問:夏威夷的天氣如何?
答:30年來夏威夷一向無暴風雨。瓦胡島北側經常為陰天,可從北側進入進行轟炸。——這些多虧了之前那位業餘天文學家。
問:停泊艦艇最多的是星期幾?
這是軍令部最關心的問題。萬一大批日本飛機臨空時港內空空如也,豈不誤了大事?答案顯而易見,星期天。上帝允許人們在工作6天之後可以小憩一天,對於誰都如此,更何況是最愛享受的美國人?
只有一個問題吉川沒有把握:港灣入口處有無防潛網?防潛網深在水下,吉川以前即使留意也看不到。為了更好地完成任務,他決定儘快親自去偵察一番。
第二天下午,吉川穿上炫目的夏威夷衫,駕車直奔珍珠港方向。在距離目的地不遠處,他把車開進一片茂密的叢林,然後戴上巴拿馬涼帽,取出一根釣魚竿向港灣入口處走去。他心裡盤算著,萬一被哨兵抓住,就說是誤入禁區的垂釣者。
在臨海邊的一塊礁石後面,吉川探出了一根釣竿。他的眼睛不盯著海面,而是轉頭向後張望。後面小山坡上有一個崗亭,荷槍實彈的美國哨兵正來回踱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吉川不能再等了,他脫下衣服潛入海里奮力游向入口處。他曾經是「海兵」的游泳冠軍,這一特殊技能此時果然派上了用場,他也只有靠這個辦法來探明入口處有無防潛網了。
吉川無聲無息地撥動著雙腿,遊了大約40米,進入了航道。他用雙腳在水下觸摸,什麼也沒有。他一個猛子紮下去,由於過於激動,入水才幾米便憋不住氣了。他一連又扎了5個猛子,還是沒有發現防潛網。後來吉川回憶說,在他的諜報生涯中,這幾分鐘是最緊張的時刻。吉川游回岸邊,這時山頭的哨兵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幾聲吆喝后槍響了。吉川只好趁哨兵未趕到之際,拿起衣褲鑽入密林,之後迅速駕車逃離。
對於有無防潛網的問題,吉川只好如此答覆:很可能沒有,具體不詳。
10月22日,又一艘日本客輪「太陽丸」從橫濱起航,目的地依然是檀香山。
船上自然不會都是普通的乘客,其中有幾個肩負特殊使命的牛人。第一位是老資格的潛艇專家前島俊秀海軍中佐,他背著藥箱,化裝成船上的醫生。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前島在臨行前還特意學習了一些簡單的醫療常識。他的助手就是沒有最黑、只有更黑的特種潛艇軍官松尾敬宇海軍中尉,松尾的身份是實習駕駛員。不用說,這兩人主要是考察如何使用一般潛艇和特種潛艇對美國的艦船實施包圍和攻擊。
松尾是主張使用「特種潛艇」進攻的發起人之一,這次到夏威夷現場考察回國已晚,未被選入敢死隊員之列。松尾為此是頓足捶胸,尋死覓活。不過也不要緊,1942年5月,他終於在對澳大利亞悉尼港的潛艇強攻中得償所願,一命歸西。
第三位牛人名氣更大,他的名字叫鈴木英,軍階只是小小的海軍少佐,軍令部研究美國空中力量特別是航母戰鬥力的專家。鈴木英是典型的官二代和官三代,其外公是在日俄戰爭中「英勇異常」的第八師團師團長立見尚文,其父陸軍大將鈴木孝雄擔任過8年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社長,其老丈人是在「二二六事件」中大難不死的前首相、海軍大將岡田啟介。比起這些人來說,他的伯父更加牛×,那就是有著「不死鬼貫」之稱的日本首相鈴木貫太郎。戰後,鈴木英曾出任日本自衛艦隊的司令官。鈴木此時在船上的身份是事務長助理。
「太陽丸」並沒有走以往的預定航線,而是選擇了氣候惡劣、風高浪急的北太平洋。船上乘客誰也不知道這條路線就是一個月後南雲機動部隊將要行走的路線。前島等人一路上密切注視北太平洋航線上所有船隻的動向,記錄所經海域的氣象變化。結果出人意料,在整個航行過程中,沒有發現任何船隻,而且一路都是好天氣,還有足夠的雲和霧氣提供隱蔽。直到行駛至瓦胡島以北360公里的海域時——這是計劃中南雲艦隊的攻擊出發點,一架美國巡邏機才懶洋洋地從雲霧裡鑽了出來,3個人的心情驟然晴轉多雲。
11月1日上午8時30分,「太陽丸」抵達夏威夷,這一天恰好是星期六。這一時間自然也是精心策劃好的,正好可以在第二天的星期天觀察港內的整體情況,未來的攻擊時間也是選在星期天。
「太陽丸」要在這裡停泊5天。前島和鈴木在艙室內手持望遠鏡仔細觀察外邊的情況。為了不引起美國特工人員的注意,他們一直都待在船上。一切記憶儘可能依靠腦力,以免在美國可能進行的突擊檢查時出現意外,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拍照。
在船隻停泊港口的幾天里,日本領事館每天都會派人上船送報紙,報紙內自然夾著寫有情報的小紙條,喜多要求吉川儘可能將紙條寫得小一點。每次送報紙時都要經過美國憲兵檢查,但這些蹩腳的憲兵警惕性很低。日本人採取了瞞天過海的辦法,每次不等美國人檢查就主動上前把報紙翻開,這些憲兵馬上就會點頭放行。有時候鈴木還會爬上駕駛台,用望遠鏡去核對剛剛拿到的情報。
鈴木的任務是確定襲擊目標的準確位置,以及拉海納地區是否仍是美國的海軍基地。如果拉海納基地還停泊有美軍的艦船,就不得不從進攻珍珠港的機群中抽出大批飛機去對付它們。鈴木花了不少時間觀察並拍攝了珍珠港進口處和鄰近希卡姆機場的照片。
11月5日,「太陽丸」在經過海關的嚴格檢查后順利離港。由於大部分僑民和領事館工作人員已經撤離,船上只撤走了447名僑民。美國方面嚴格控制送行人員的數量,所以以往熙熙攘攘的碼頭顯得冷清了許多。隨著「太陽丸」的離開,夏威夷與日本之間的聯繫被徹底切斷。
從「太陽丸」入港的那一天開始,美國就秘密派出了一艘警衛艦進行監控,可惜他們對於眼皮底下發生的事情毫無察覺。
最高興的當然是滿載而歸的前島俊秀等人。他們知道,離開的此時此刻,這裡依然是美麗的天堂,等他們再回來的時候,這裡將變成屍橫遍野的人間地獄。
11月末,東京考慮到領事館人員會在開戰之後遭到逮捕監禁。為了保持情報來源,軍令部打算秘密在夏威夷地區留下一個潛伏間諜,他們想到了那個蹩腳的德國人庫恩。吉川冒著生命危險給庫恩送去了16000美元。事實上,日軍襲擊珍珠港之後,庫恩很快因為在銀行存款過多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發現,逮捕並判處20年監禁,后被驅逐出境,去了阿根廷。
12月2日,喜多告訴吉川,東京來電,「從即日起每天報告珍珠港的情報,尤其是美艦隊的集結情況」。吉川從這種急迫的要求中判斷出,戰爭已近在眼前,聯合艦隊的攻擊目標無疑就是停泊在珍珠港內的太平洋艦隊。開戰之初就敢一下子前出到美軍的腹地,目標就是美軍最強大的太平洋艦隊,吉川心中暗暗為山本的膽略和氣魄所折服。於是,他比以往更加頻繁地開車兜風、垂釣、泡妞。
12月6日是星期六,當天下午,美軍出海訓練的艦船都像往常一樣準時回到了港內。看看美國大兵臉上那興奮的表情,吉川就知道,今晚對於他們來說又將是一個狂歡之夜。
吉川在春潮樓的窗帘后仔細觀察了一陣,只見太平洋艦隊大大小小的艦艇靜靜地停泊在海面上。他忽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太平洋艦隊的兩艘航空母艦和約10艘重巡洋艦都沒在港內。太平洋艦隊本來有3艘航母,他知道其中一艘航母可能回美國本土了,已經很久沒有露過面——此時的「薩拉托加」號航母剛剛結束在西海岸布雷默頓干船塢中的休整。吉川明白,如果聯合艦隊真的襲擊這裡,這無疑將是最大的遺憾。
吉川在心中草擬了需要發出的電文稿,隨後開始收拾東西,檢查房間,這是他每一次離開春潮樓前必須要乾的事。確信沒有任何遺漏之後,他驅車直奔領事館,他還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離開春潮樓。
匆匆返回領事館的吉川立刻向東京發回第二百六十四號特急電報。
一、2艘航空母艦、10艘重巡洋艦全部出港。
二、12月6日傍晚停泊在珍珠港的艦艇如下:戰列艦9艘(包括練習艦「猶他」號),輕巡洋艦7艘,驅逐艦17艘,其他船隻許多。
三、艦隊航空隊沒有進行航空偵察的徵兆。
這是吉川到夏威夷8個多月里發出的最後一封電報,這封關鍵的電報在開戰前6個小時到達東京。從3月27日到檀香山以來,吉川起草的第一份電報編號是駐檀香山總領事第七十八號,最後一份電報編號是第二百六十四號。吉川在其任職255天內,共起草拍發的電報達177份之多。其中當然也包括一些有關領事館本身業務的電報,但80%以上的電報屬於軍事情報。這是吉川「嘔心瀝血」的結晶,所換來的是,那支威風凜凜的龐大艦隊在第二天早晨8時便遭到了日本魚雷和炸彈的輪番「洗禮」。
就在吉川發出電報的同一時間,南雲機動部隊距離珍珠港只剩下650公里,離攻擊珍珠港的時間只剩下不到12個小時。
處理完這些事務,吉川有點興奮,喝了幾杯威士忌后,他準備沖個澡美美地睡一覺,消除一下幾天來的疲乏。隔著寬廣的庭院,吉川遙望了一眼喜多的房間,發現他的窗戶還微微透出燈光。
熟睡中的吉川被日裔女侍芳江小姐喚醒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7時半。他正準備往咖啡里放糖時,外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牆上幾幅畫也被震落到地上。他抬頭看了一下鬧鐘,是當地時間12月7日早上7時55分。
吉川疾步來到院內,領事館的成員也都跑到了草坪上,外面劇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聲音是從西北方向的珍珠港傳來的,此時那裡已是濃煙滾滾,一片火海了。在眾人一片驚愕聲中,一架飛機掠過領事館的上空,吉川清楚地看到了飛機雙翼上塗有鮮紅的「旭日」標誌。
日本飛機!戰爭打響了!他自言自語道。太理想了,那麼多的軍艦都在港內。
「打起來了,終於打起來了!」
喜極而泣的吉川一把拉住喜多的手,激動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翹首凝望著珍珠港上空的濃煙,含著淚拍手相慶。他在檀香山半年多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吉川為此感到非常自豪。
吉川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匆匆回到房間抱著一包資料來到衛生間。這是他大半年來積累的資料,戰爭一爆發,它們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現在必須立即銷毀,否則這將成為他從事間諜活動的物證。他點起了一把火,裊裊青煙從窗戶瀰漫到院內。就在吉川焚燒資料時,美國憲兵隊已經將領事館四面包圍了起來。
看到有青煙冒出,美國憲兵迅速衝進院內將房門撞開。6名武裝人員沖了進來,開始往密碼本上撲火,但肯定是來不及了。
領事館其他人員已被集中扣押在一個大辦公室里,可誰也沒有注意吉川。他躲在院子一角,靜靜地等到外邊的轟炸聲逐漸變稀,最後完全平靜下來。回辦公室時,他發現門已鎖上,便向一名聯邦調查局人員走去,要求他把自己也關進去。
「你是誰?」
「森村正,書記官。」然後他如願被關了進去。
日美正式開戰,雙方駐外人員都作為人質被對方扣押,吉川自然也在其中。儘管美國以排查危險分子為由在夏威夷地區逮捕了2000多名日裔,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吉川的身份沒有被發現。當他登上客輪駛離瓦胡島時,珍珠港的水面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切都曾是那麼熟悉。他輕輕地揮手,告別一切美好的回憶,包括春潮樓的那些藝伎,這些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
「再見了,珍珠港!」
後來,他們被關押在亞利桑那州的一個營地里。吉川認為美國是一個文明的國度,因為審查期間他沒有遭到拷打,還有人給他煙抽,這在日本是不可想象的。一旦遭到拷問,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到什麼程度。被關押期間,知道吉川愛喝酒的美國看守人員竟然一周給他兩瓶酒喝。後來,他作為外交官被遣返回日本,回國后的吉川還收到了一個箱子,他在夏威夷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美國人都給他寄回來了。包括帶短波收音機的電唱機、被褥等物品,以及那些曾用來喬裝的在日本根本無法穿的花哨衣服。箱子上面用英文寫著「寄往東京,森村正收」。
回國后的吉川被稱為「夏威夷作戰的無名英雄」,受到日軍大本營的重獎,甚至連遙遠的盟友德國都給吉川頒發了勳章。此後他一直在軍令部,負責對美情報的第五課從事資料整理,偶爾也幹些審訊俘虜的工作。在一次對一個美國潛艇俘虜的審訊中,吉川知道美國有一種可怕的玩意兒,叫雷達。由於在美國曾受優待,吉川沒有虐俘行為。但是他的同事可沒有那麼文明,在他身邊虐俘現象經常發生。
日本戰敗后,第五課全體成員因為從事的是對美情報工作,被作為戰犯集體抓捕,很多人因為虐俘行為被判處徒刑。吉川在之前的1944年已經退役,抓捕名單中儘管也出現了他的名字,但他再次發揮了高級間諜的本色,立即隱姓埋名,削髮為僧,到伊豆一座古廟躲了起來,法號碧舟。吉川一直躲藏到1951年9月4日《舊金山和約》簽署,才重新露面。
吉川後半生一直從事石油貿易。閑暇之餘,寫了《潛伏珍珠港》一書,據說在日本十分暢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