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妝十里,予卿忘情訣
第一章紅妝十里,予卿忘情訣
紅妝十里,彩燈高掛。
本該是鑼鼓喧天的喜堂,只因我和段杞年的到來,變得靜寂無聲。新郎面白如紙,喜娘不知所措,司儀那聲「送入洞房」生生卡在喉中,賓上眾客皆神色詭異地看著我們。
後院的李掌柜,眼珠子瞪得比銅錢還大。前街的金銀商吳老闆,端著一杯酒忘了喝,看見我倆像見了鬼。手一抖,那酒盞就「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我抬頭問段杞年:「師兄,什麼狀況?」
段杞年默然不語,容色沉靜得如一潭閑水。然而就在這當口,王家大小姐已經將喜帕從頭上扯下,梨花帶雨地向段杞年撲了過來:「段郎,你終於來了,我等你等得你好苦啊——」
沒錯,她就是新娘,聽說她今天是哭著被人架上喜轎的。
眾人嘩然,而我恍然大悟——敢情他們都以為我和段杞年是來劫新娘砸場子的?
王家夫人兩眼一翻,昏死在上席,而王家老爺很應景地大喊一聲:「狂徒!你們來做什麼?」
新郎官更是不消說,他顫抖的手指指著我們,招呼家丁:「來人,將他們兩人打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家大小姐已經撲至跟前,喜服上金紅色的流蘇搖晃著,在陽光下煜煜生輝。沒等她開口說第二句話,我抬手掐了一個定魂訣。瞬間,歲月凝結,時光靜止,人人都如泥塑一般僵在原地。
段杞年上前,抬手在她眼前一晃。金光一閃,她眼中漸漸清明,一枚桃花瓣從額前落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是中了桃花姬的法術。」他說。
桃花姬的法術,我早有所耳聞。據說那是一種魅惑人心的妖術。施法者只要念出咒語,吹出一枚小小桃花沾在人的額頭上,就能操縱那個人的情思,想讓她愛誰,她便會愛誰。
更可怕的是,那股愛意就如鄰街王大爺的糖畫,黏人黏得至死不休。
有人用了法術給王大小姐,讓她對段杞年死心塌地?
我問:「那現在法術解了?」
段杞年「嗯」了一聲,轉身提步,卻停在那張綉著鸞鳳的喜帕旁。
只是有一瞬間的猶豫,他便彎腰從地上撿起喜帕,潔白如玉的手指撣去上面的灰塵,為王家大小姐重新蓋在螓首上。
喜帕漸漸掩住了那張嬌美的臉,連同泛著淚光的丹鳳眼。帕子上的流蘇晃來盪去,像誰的一顆不安分的心。
那一瞬間,我有了一種錯覺,也許她並不是單相思,而段杞年也不是那麼鐵石心。
說起王大小姐對段杞年的這段孽緣,我覺得,師父也有份兒責任。
師父是司情仙君,主掌人間婚姻嫁娶,是天界的上仙。而我和段杞年是座下的兩名徒弟——金童和玉女,尚未得道的人界散仙。
所謂散仙,就是已經修成仙身,但尚未任職的得道高人。散仙存在於其他人界、魔界和妖界,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去天界弄個仙職混混,畢竟只有天界的上仙才是最尊貴。
師父說,大隱隱於市,所以我們應該去人間修道,哪裡熱鬧哪裡去,哪裡有煙火氣就住在哪裡。於是這一隱,就隱在了人界,也隱出了諸多麻煩。
麻煩的根源還是我的師兄——段杞年,他長得太過俊俏了。一雙眼瞳如墨玉,目光清稜稜直冷到人的骨頭裡去,加上他頎長身形如一棵青松,氣質卓然淡定,整個人就如天邊的霞雲,只能看不能近,更是增添了一抹神秘氣質。這樣的師兄,美折了許多閨閣女子的心,短短几日就傾倒了整個帝都的蜂蜂蝶蝶。
我想吃水果的時候,從來都不需要花銀子去買。只要讓段杞年在車上一坐,馬車後面嵌上一個車斗,一路上都會有女子扔水果上來。後來有擅女紅的小女兒動了心思,將所投擲的水果都先用綉有芳名的綉帕裹了。遠遠看去,那一車紅紅綠綠的,煞是好看。
擲果盈車的傳說,也不過如此吧。
在諸多綉帕中,當數王大小姐的最多。她的綉品比其他女子用料要好,是上好的蜀綉,右下角用金線綉著一個娟秀的名字,思琴。
妾名思琴,偶一見君,日日思情。名字起得真是貼切。
王大小姐對段杞年死心塌地,為了嫁他,不惜一哭二鬧三上吊。眼看這場大婚要以王大小姐以死明志為結局,師父忙派我和段杞年來解了王大小姐的心結。
「師兄,解了桃花姬的法術,她也未必就會對你心如死水。」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誰能說,王大小姐對師兄不是真心實意?
「無妨,我還念了忘情訣。」段杞年撿起那瓣桃花放在袖中。
忘情訣,也是師父教給我們的一道仙術。只要念動此訣,就可以消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情意。我目瞪口呆,道:「你狠。」
他不答,一甩袖子闊步走出喜堂,沒有絲毫的牽挂。同時,他還念動了解開定魂決的咒語。
身後喧嘩聲頓起,司儀的那聲「送入洞房」終於喊了出來,也再也聽不到王大小姐的哭聲,彷彿沒有人記得我和段杞年曾來過。
那些喧囂中,最多的是聲聲道賀,恭祝賈家公子覓得良緣,王家小姐終棲良枝。
圓滿大吉。
我跟在段杞年身後,看著他淡漠疏離的背影,恍然如夢。
他真的對王大小姐沒有動過心?若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那道忘情訣,又怎會在最後關頭才被他念出?
不過,現在這樣也挺好。他本是無情之人,王大小姐又何必痴心錯付,白白讓世人笑話。
可是我呢?我的痴心又該如何著落?
我攥緊袖子,心裡一遍遍說:花舒顏,如果忘情訣對你也有用,那該有多好。
驀然,領口一緊,雙腳懸空,段杞年竟然回過身將我一把拎起。耳邊是他清冷的嗓音:「阿舒,想什麼呢?」
離得近了,鼻翼間還是溢滿了松竹的清香,是段杞年的衣袍熏香。我臉一紅,放棄了掙扎:「在想師兄你這個人好生無趣!」
「我哪裡無趣?」
「不懂得憐香惜玉,就是無趣!」衣領的緊窒讓我漲紅了臉。
他一怔,目光漸漸森冷,像是要殺了我。
「再、說、一、遍。」段杞年笑得陰森森,一字一句地道。
不懂得憐香惜玉,好生無趣——這句話是有淵源的。我曾經懷疑,他會因為這句話而記恨我一輩子。
沒錯,打小時候起,我就一心一意地愛著段杞年,可是他不愛我。
剛認識那年,段杞年揚言要賣了我,師父氣得要罰他。我訕笑著勸:「師兄是說笑呢,說賣還不是沒賣嗎?」結果段杞年翻了個白眼:「太丑,沒賣掉。」
十年前,我暗示段杞年,他是金童,我是玉女,金童和玉女是這世上最曖昧的一種關係。結果段杞年說:「你是玉女,不過是玉米的玉,不是美玉的玉。」
前年除夕,我向段杞年告白。結果他問:「你喜歡我哪一點?我改。」我答:「我就喜歡你對我冷冷淡淡。」他嘆氣:「這個不能改。」
太沒天理了。師父明明說,九天之上的七仙女都沒我好看呢。
百般糾結中,我偷偷問師父:「師兄不懂得憐香惜玉,好生無趣,難道他好男風?」
隔牆有耳,段杞年將這句話給聽了去,一個月沒給我好臉色,之後處處給我下絆子。
不過這事也怪我,誰讓我一時順口將這句禁忌之言吐了出來了呢?如今,我被他拎在半空,也只好苦著一張臉道:「師兄我錯了,你不好男風,你是直的。」
此言一出,他氣得將我抬高,鬆手,於是我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
「不懂得憐香惜玉,好生無趣,這句話就是在說你!」我揉著刺痛的臀部,向他的背影大喊。
誰想話音還未落地,他已經捲起一陣平地風,將我裹挾到身邊,然後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阿舒,和我一起去捉桃花姬。」
過分,他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對我和顏悅色。
奇怪的是,我和段杞年幾乎嗅不到桃花姬的妖氣。
唯一可以讓我們有跡可循的,只有從王家大小姐額上脫落的那枚桃花。粉色嬌艷的花瓣,躺在掌心裡灼目得很。
「師兄,要不我們改天再捉桃花姬?」我打著哈哈,瞄了一眼段杞年。他這次出人意料地長嘆一聲:「一刻也耽擱不得……情債多得負擔不起了。」
我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順著那朵桃花上的一些蛛絲馬跡,我和段杞年追尋至一座深宅大院。他將淺金色袍袖一籠,篤定地道:「就是這裡了。」
朱門金釘的大門上方,牌匾上書三個大字——南王府。龍飛鳳舞的隸書,走筆張揚,落筆遒勁,將皇家威嚴彰顯得淋漓盡致。
我又繼續苦勸:「師兄,散仙不可擾亂人間秩序,要不我們白天再來?」
「不行。」
短短的兩個字之後,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領,縱身躍上王府牆頭。袖袍揮灑划作一道優美的弧線,便帶著我踏屋脊,棲枝頭,闖進那重重樓閣中。
我內心十分崩潰,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明天的八卦頭條一定是——《江湖向皇權論起巴掌,神秘男女晝闖南王府》。
散仙不能擾亂人間秩序啊!師兄你就不能有策略一點,弄個夜探嗎?再不濟,我們裝作江湖術士直接走偏門也行啊!
或者,師父教你的障眼法呢……
還未等我想出個頭緒,就聽到「嗖」的一聲,一枝冷箭破空而來,擦著我的耳朵飛了過去,生疼生疼的。還有士兵在下面喊:「來人啊,有刺客!」
果然被發現了。
我咬牙伸出兩指,打算念一個定魂決,然後把這些官兵的記憶給消去。誰想段杞年一把攥住我的手,用命令的口吻道:「不許使用半點仙術!」
「為什麼?」我傻愣愣地問。低眸一看,身後跟著大把的追兵,個個凶神惡煞。前方傳來利刃和盔甲相互摩擦的鏗鏘聲,看來我們要面臨一場圍剿了。
段杞年那廝揪緊我的衣領,奮力一躍,就衝上了九天雲霄。強大的氣流沖得我睜不開眼睛,疾風狠狠刮在臉上,讓我呼吸也極為不暢。
等在雲端上站定,我抹了一把臉,脫口而出:「你瘋了!」
段杞年不以為忤,指著下面的南王府道:「怎麼樣,看出什麼了嗎?」
南王府依山而建,繞著一彎碧水,處處都是人間勝景。我往下一望,只見王府中亭台樓閣不絕,像密密麻麻棋盤格子,哪裡看得出什麼來?
我一頭霧水,只好問他:「看什麼?」
「看守兵都集中在哪裡啊。」他慢悠悠地答。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守兵像一隊隊的螞蟻,在王府里四處遊走。但是大多數守兵還是集中在偏東南的一處院落中,黑壓壓一片,嚴整以待。
「你是說這處院落有問題?」
「是啊,」段杞年微微頷首,「桃花姬喜人間繁華,若是躲在王府里,定是攀附上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所以我才會先探他一探,守衛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那個大人物所在了。」
我伸出大拇指:「高,師兄就是高!」
「那就隨我去捉妖。」他狡黠一笑,那雙鳳眼煜煜生輝,生出的風華絕代難忘。
我微微紅了臉。
我和他一同念起隱身咒術,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那處院落。院落內外一步一崗,五步一哨,層層封鎖。經過那些如臨大敵的守衛時,我向他們吐了吐舌頭拌鬼臉,結果被師兄一把揪住耳朵。
「正事要緊。」他說。
我無奈地跟上他,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院子果然布置得與眾不同,進了月亮洞門就是一片茂林修竹,隱約可聞潺潺水聲。待行至盡處,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派江南園林佳境,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透著大氣。
那屋堂自然不消說,檐角如牙,雕樑畫棟,無不彰顯著主人的顯赫。待掀了帘子進去,也沒看到什麼服侍的婢女,只嗅到屋內燃著一縷甜香,很是醉人。
「好香,是什麼香料?」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薰爐。
「這邊。」段杞年手捧那朵桃花,拈指一算,很是篤定地拉著我走向內廂。最後出現在眼前是一掛天水碧的紗幔,層層疊疊的,遮住了屋內的情形。
看來那桃花姬就在這紗幔之後了。可就在這時,我隱約聽到一絲可疑的喘息,接著紗幔後傳來一聲低笑:「王爺,我美不美?」
「美,美……」南王爺的聲音充滿了慾望。
我用食指在眼前劃了一個圈,一股金色熒光劃過,於是那些紗幔就再也不是障礙。透過重重紗幔,我看到一個美人站在南王爺面前,正風情萬種地解著那件玲瓏小裳。
慢慢的,香肩半露。
那美人極美,身姿窈窕,腰若束素,長長青絲用一根碧玉簪隨意綰了,映得那身凝脂雪膚更加誘人。她用兩根手指頭挑起腰間的一根絲絛,媚聲問:「王爺,還要妾身解這個嗎?」
「要,要。」南王爺兩眼眯了起來。
「那王爺可要按照事先約定,明日向皇上請求,出兵攻打天池一帶!」美人加重了語氣。
南王爺笑容一僵:「美人兒,天池是仙地,所在的天池山被蛇魔族給佔了,本王有幾個膽子去征戰?」
「天池的蛇魔族不是正統,是被魔界趕出來才棲身在天池的。他們在白天的時候法力最虛弱,王爺門客中有得道高人,又怎能怕幾個魔賊嘛。」
南王爺眼神閃爍,明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美人兒,他們在仙地就讓他們在仙地好了,我們尋我們的快活。」說著伸手一撈,就將美人擁進懷裡。
眼前的景象春色蕩漾,我暗忖,難怪這屋子裡一個婢女都沒有。
我回頭,看到段杞年的臉有些發紅,就像是白玉染上一層霞光。這模樣俊得我立即將捉妖的事情拋到腦後,在心裡打起了小九九。
花舒顏啊花舒顏,現在應該一邊喊著「討厭」,一邊撲到他懷裡揩油吧?
我正要撲過去,忽然看到段杞年臉色大變,忙扭頭看去。只見紗幔后,那個美人冷笑一聲,口中喃喃自語,指頭上嫣紅的丹寇上便飄出一枚桃花,直直往南王爺額頭上飛去。
桃花姬!這正是那個迷惑人心的妖術!
段杞年身形矯健,一縱身躍進紗幔,伸手拈住了那枚桃花。粉嫩嬌艷的桃花,在他手心裡立即化為齏粉。
美人回頭,一怔,那目光就膠著在段杞年面上。
「是你?」她語氣凌冽。
而段杞年也是神情複雜的模樣。
他們認識?我大吃一驚。
美人倒是最先反應過來,抬手拔下髮髻上的碧玉簪。白光一閃,那簪子便變作一柄長劍。她執劍劈來,劍風凜冽。
天分不錯,劍也是好劍,可惜還是輸了我和段杞年一大截。
段杞年伸出兩指,淡定地將劍尖夾住。只不過眨眼功夫,美人手中的長劍便變回了簪子。
「你!」她氣急敗壞地將簪子奪回,一頓腳,便化作一縷紅煙飛往窗外。我自然不肯放過她,和段杞年一起緊跟其後。
估計美人化煙的景象嚇著了南王爺。身後的紗幔傳來他驚恐的大叫:「有妖孽,妖孽!來人,快來人啊!」
南王爺的喊聲吸引來了許多守衛。原本寂靜的院落,瞬間人聲鼎沸。無數的守衛闖進院內,但是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半晌之後才記起要趕去堂內救助王爺。
我使了御雲術,站在雲端之上往下看,格格笑起來:「一群笨蛋!」
段杞年斜睨我一眼:「別看了,去,先用妖靈袋收了她!」
我取出妖靈袋,對準那縷紅煙,只見袋中奔出一股疾風,很快就將紅煙收歸其中。
捉妖也算是修道的內容之一,如今收拾了這個妖女,師父定會有重賞。
就在此時,妖靈袋裡忽然傳來一聲嬌叱:「妖人,快讓我出去!」
我一怔,嘲諷道:「嘴巴倒厲害,說我們是妖,你才是妖吧!」說著便伸手一彈妖靈袋,美人瞬間沒了聲息。
不料段杞年一句話就潑了我一身冷水:「她也是散仙。」
我差點破了自己的結界。
「什麼?」
這美人是散仙,不是妖?
我急了:「胡說,她方才明明用邪術迷惑南王爺!」
「散仙生有異能,修鍊一些法術也屬常事。我們之前感應不到她的妖氣,就是因為她是散仙。」
我試探地問:「你們認識?」那美人方才直呼了師兄的名諱,看來他們是舊識。
「嗯。」
段杞年一臉淡然,不像是說謊。我心裡蠻不是滋味:「你知道她是散仙,為何還要收她?叨擾了同道中人,師父也是要責罰我們的!」
「師父若怪罪起來,你就將一切責任推給我。」段杞年將妖靈袋從我手中取過,然後一撩袍擺,在雲端上閉上眼睛打起座來,明顯不想多說。
我咬了咬牙,趁他不備,劈手去奪妖靈袋。正是因為喜歡了他那麼久,所以我才無法看著他在修仙的路上犯了差池。不料段杞年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施力一扭,我痛得「哎吆」一聲,就仰面倒在他懷裡。
松竹的清香充盈鼻翼間,其中還夾雜著一絲陌生的氣息,讓我心如鹿撞。
我鐵了心,決定佯裝痛不欲生,無論怎樣都賴著不起來。段杞年的懷抱,能多賴一刻就多賴一刻。
我正暗自雀躍,不料變故又發生了。
段杞年低頭,吻住了我。
嘴唇上觸感柔軟,有小蛇般的舌頭撬開我的牙關,直在那口中四處遊走。我睜大眼睛看著他放大的五官,感覺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師兄永遠都是一副杜絕女色的冷淡樣子,怎麼會突然……
可我抗拒不了,我只覺心頭劃過一絲異樣,一股熱流從丹田處湧出,在五肢內四處遊走,連帶著身體熱騰了起來。
我閉上眼睛,以熱情回應他的糾纏。不想他忽然推開我,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他伸出兩指使勁按下穴位,閉上眼睛長吁一口氣,道:「抱歉,她在香料里加了香珠粉,是我大意了……」
香珠粉?
我曾翻閱過煉丹大全,裡面關於香珠粉的記載是——催情聖葯,產自天池。剛進入南王府堂內時,便嗅見的那一縷詭異的甜香。莫非,就是……
這一次,我覺得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像一隻烤熟的蝦。
可惡的美人,為了勾~引南王爺,連歪門邪道也用上了。我極力穩住心神,但依然壓制不住心頭愈來愈旺的火焰,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神思恍惚中,他扳過我的身子,往我嘴裡填了一枚丸藥。那丸藥入喉,清涼滋潤的味道,讓焚心的火焰漸漸平息下去。
「吃了這顆冷情丸,應該就沒事了。」段杞年擁過我,輕聲嘆息。我閉著眼睛,想象著他的樣子——眉目低垂,目光凝然,五官好看得緊。
我能夠聽到他在低語,感覺到所御的白雲正帶著身體緩緩落下。恍惚中,我似乎聽到四周有鳥雀啁啾,樹葉輕響,似是一處靜謐的山林。
如果時光就此止步,只剩下我和段杞年就這樣靜靜地老去,就一輩子只是一名散仙,我也覺得值。
可事實偏偏不如我願。
「阿舒,快醒醒,有人跟蹤我們。」是段杞年在耳邊換道。
我悚然一驚,睜開眼睛,看見自己仍躺在他的懷裡。環視四周,的確是在一處山林,只是總感覺有一雙眼睛隱在幽叢中,讓人不寒而慄。
「跟蹤我們多久了?」我警惕地問。
「無妨。」段杞年眯了眯眼,仰頭向四周朗聲道:「既然能跟到這裡,想必兄台必不是等閑之輩,還是出來會會吧!」
話音剛落,頭頂上的樹葉嘩嘩一響,一個白色身影瀟洒地從天而降。那人穩穩落地時,手中已有摺扇在手,閑閑地扇上一扇,端的是風流倜儻。
若不是知道那就是跟蹤我們的人,我還真的以為他不過是一位閒遊的公子。
美人的同黨吧?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白衣公子將手中扇子一合,指了指段杞年,面上帶笑:「我來給你送帖子。」面上帶笑,聲音如同山泉擊石,清潤響亮,卻字字帶著殺意。
「誰的帖子我也不收。」
「閻王的帖子,也不收?」面前的公子果然不依,冷笑連連。
原來是來找碴的。這是我的第二反應。
「就是中天仙帝的帖子來了,不想收還是不收。」段杞年也不是等閑之輩,閑閑地答,目光掃了我一眼,「阿舒,這沒你的事,你先回去。」
誰知那公子摺扇一橫,將目光驀然轉向我:「她沒事了,我有事。」
被他那雙鳳眼中的寒光一激,我全身戒備起來,翻開手心,燃起一簇咒火,冷聲道:「你想怎樣?」
語畢,眼前白影一晃,我還沒愣過神來,便見那原本十步開外的白衣公子不知何時已到跟前,低頭向我一笑,摺扇已經挑起我的下巴。
我大怒,正想將手中咒火拍在他那張俊臉上,卻被段杞年一把擋下。眼角一掃,瞥見一抹刀光襲來,堪堪停在白衣公子的脖頸處。
段杞年手執剔龍刀,向他眯了眯眼:「好男不跟女斗,小姑娘經不得事,你別嚇著她。」
這就是師兄,他可以欺負我,但是若有旁人動一動他的師妹,他比誰都要桀驁。
三個人離得那樣近,幾乎可以聽聞到彼此的呼吸。我想側臉甩開白衣公子的摺扇,不料他加重手上力道,讓我無可掙脫,然後緩緩靠近我,道:「小妖精,下次再中了春藥,別找他,找我。」
我臉頰上瞬間火燒火燎。
這貨道貌岸然,其實是個跟蹤狂登徒子!這是我的第三個反應。
白衣公子一笑,那眉眼俊極,然後收回扇子,身姿輕快如白影過隙,眨眼間便又立在十步開外。
「段公子,中天仙宮的仙宴,你也不想參加?」白衣公子笑眯眯地道,「這次仙宴不同以往,集邀了人、妖、魔三界的散仙。」
段杞年臉上煞氣冷凝。
白衣公子繼續說服:「到底有什麼好處,去了你就知道了。你們散仙苦苦修道,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留在天界嗎?不借這次機會瞧瞧?」
這分明就是利誘師兄!我叉起小蠻腰,正打算使出一招「河東獅吼」,不料段杞年擋住我,問:「此話當真?」
「當真!」
「帖子收了。」段杞年伸出漂亮的手指夾起帖子,補充了一句,「不過你為何這麼苦心勸我?」
「本座不是白幫你的,自然要從你那裡討些好處。你放心,我要的,你給得起。」
「那就一言為定。」
白衣公子滿意地點點頭,鳳眸又往我這邊溜了一眼,看得我背上起了一層粟粒。他見我不自在的模樣,輕笑一聲,白影又晃,瞬間消失在山林深處。
我忍不住問:「師兄,他是誰?」
段杞年只是看著那張名帖,沒有答話。他只是回頭看我,眼神中有太多我不懂的東西。
我莫名恐慌起來,一種不安的情緒蔓延全身。
「阿舒,別問了,」半晌,他才緩聲道,「記住,今天捉了一個散仙的事,全部記在我頭上。」
我沉默。
回到棲居的小樓,闔好門,我才記起妖靈袋的事情:「快將那個散仙放出來,也不知被裡面的化妖氣悶壞了沒有。」
段杞年聞言,半跪在地上,將妖靈袋的繩子一點點解開。他解得極仔細,瘦削的手指在繩子上左扯右拉,就將纏死的結扣給解了開來。
妖靈袋囊口逸出一股青煙。煙絲散去,美人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看來已經昏睡過去。
身後響起拐杖拄在地上的篤篤聲。我回過頭,看到師父從裡間蹣跚步出,鶴髮童顏,一雙眉眼似乎已經得知了全部事實。
「師父……」我囁諾,不敢看他。
師父並未理我,只向段杞年問道:「徒兒,她是一個散仙,只是走上了邪路,你打算將她怎麼辦?」
天光灑在段杞年淺金色袍子上,折射出細小灼目的芒絲。他跪在地上,低首斂眉,道:「師父,她是徒兒的一個故人,求師父將她暫留在這裡。」
「可她使用過邪術,身上已經沾染魅氣,你不在乎?」
「徒兒願意用三昧真火消去她的魅氣。」
「那會耗掉你的修為。」
段杞年頓了一頓,道:「徒兒不在乎。」
師父捋著鬍鬚,哈哈一笑:「你想清楚了就好!」
我懵了。
雖然同為散仙,但收留一個使用過邪術的散仙,這分明有違門規。
「師父,為什麼?」
師父捻須而笑:「阿舒,你師兄命中必經的劫數到了。」
那一刻,如五雷轟頂。
每一個散仙都知道,若要成為上仙,必定要經歷一番劫數。有的散仙在劫數中覆滅,也有的散仙克服了劫數升入天界。我萬萬沒想到,師兄的劫數來得這樣快。
「這個女子,就是師兄的劫數?」我嫉妒得咬牙切齒,「她明明是個狐媚子,我親眼看到她勾~引南王爺!」
「阿舒!」段杞年出聲阻止。
「她就是就是!這樣一個不潔的女人,怎麼可能是你的劫數!」
師父瞥了我一眼:「誰說劫數非得是情劫?」
我怔住。
「劫數有千千萬萬種,算得出開始,算不出結局,其中的機緣更是無法言說。」師父勸我,「阿舒,就讓你師兄做他想做的吧!」
我盯著躺在地上的美人兒,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那美人用過邪術,所以自身的仙氣大打折扣,再加上在妖靈袋裡傷了元氣,就這麼昏昏沉沉地卧床不起了。段杞年將她放置在西屋裡,每日煉製丹藥救治。
我去看過一回,美人躺在床上,柔弱無骨的身體像一條蛇。這樣美麗得有些咄咄逼人的女子,如果說她不是師兄的情劫,我才不信。
「喂,你貴姓?」我在床邊坐下,隨口問。儘管沒指望得到回答,但是我還是聽到她口中逸出氣若遊絲的兩個字:「樂菱。」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著她漸漸睜開的眼睛,往後退了兩步,提聲喊:「師兄,她醒啦!」
段杞年聞聲,端著一碗湯藥款步走進來:「也該醒了。」
我上前將樂菱扶起來,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段杞年端著葯碗,我一手摟肩,一手用湯匙喂她喝葯。剛喝了三口,樂菱就清醒過來,抬手一揮,葯碗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滾開!」樂菱花容失色,「救命,救命啊!」
「閉嘴,我們就在救你的命。」我用湯匙點了兩下,就封住了她的啞穴。樂菱驚恐萬分地奮力掙紮起來。
我正打算封了她的全身穴,不想在段杞年出聲道:「阿舒,你將她放下,出去吧。」
什麼叫做孤男寡女,這就叫孤男寡女,更何況兩人還是舊識。我將頭一扭:「有什麼是不能當著我的面說的?」
段杞年盯了我半晌,直到我渾身發毛,才撩袍坐下,道:「出去。」
我不甘心,作勢一把抓住樂菱的手,一驚一乍起來:「什麼,你怕被我師兄襲胸?怕他上下其手?放心,有我在,保證你的清白,日後還能風風光光嫁人……」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懾人,剛才還驚恐的樂菱,此刻也安靜下來,只是怔怔地看著我。我越說越沒勁,最後底氣不足地住了口。段杞年指了指門,又道:「出去吧。」
我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蹲在長廊底下,支起耳朵聽著屋內的動靜。只聽段杞年問她:「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
只聽美人忿忿然道:「你這叛徒,少假惺惺!若不是你,天池的仙族怎會覆滅?」
「我不是叛徒。」
「那你也脫不了干係。」
一陣可怕的沉默之後,大概是師兄覺得再這麼爭論下去也毫無意義,便問道:「你為什麼對我用爛桃花這種法術?」
「我只是想勤練法術,誰知道給你招惹上了。」樂菱回答。
我在門外聽得十分火大,她竟然是勤練法術!她可知道,師兄被那個王家大小姐纏了多久么?
段杞年低笑:「是么?那堂堂仙族公主,為何要用桃花姬這種邪術色誘南王爺,還用上了香珠粉?」
不知道樂菱回答了什麼,我只聽到一些喁喁私語,就好像蚊子在哼哼,於是漸漸地就犯了困。
我坐在木闌上,靠著廊柱打起了盹。不知過了多久,段杞年才開門走了出來:「阿舒,燉二兩官燕給她。」就徑直離去。
我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一抹鼻子,竟摸出三隻瞌睡蟲來。怔了一怔,我恍然大悟,氣得將瞌睡蟲捏個粉碎,沖著段杞年的背影咬牙切齒:「你卑鄙!」
他沒有回頭,遠遠地丟下一句話:「偷聽的才卑鄙。」說完,他回過身,眯著眼睛看我:「阿舒,你若按我說的去辦,剔龍刀就是你的了。」
剔龍刀!
我來了精神,那可是天下第一刀,形狀可大可小,易於藏匿在身上,是多少皇族名門武林世家爭搶的武器!
「此話當真?」
「師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咧開嘴笑了,一溜煙地跑去了庫房,取了二兩官燕。經過一刻鐘的功夫,官燕經過水的浸泡,膨脹成潔白通透的一團。我在砂鍋里放好官燕,加上冰糖,然後就搖著小扇子煽起爐火。
那時候的心情,我想起來就得瑟。
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想過,段杞年為何要將這把名貴的寶刀贈給我?
如果我早一點知道,我寧願不要那把刀,也要他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