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瑤疑宮,傘縈西湖夢
第八章月瑤疑宮,傘縈西湖夢
偷偷地伸開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一枚粉色香囊。
我心頭一跳,師兄竟然要我將這枚香囊交給一位魔妃?怎麼送?
還未等我想好,鷹隼就已經開始向重睛鳥頻頻襲擊。
我伏在重睛鳥的背上,從頭上拔出白玉簪。玉簪迸發出道道銳氣,斬斷了鷹隼的幾根羽毛。碎羽落下,下面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鳥人,我們現在怎麼辦?」重睛鳥大叫著問我。
「當然是斗敗它了!」我握緊了手中的玉簪。好在還有這麼一件仙物防身,應該還是有勝算的。
「這種俗物不在話下!」重睛鳥嗤之以鼻,但是隨即遲疑地道,「可是鳥人啊,我們真的把這鷹隼給斗敗了,那魔王會不會多疑?」
我一怔。
這個魔王也太過暴戾了吧。方才不過段杞年出言阻止他將我收入後宮,他便想刀兵相見。要知道,我們好歹也是中天仙宮派來的上仙,他竟然都沒有絲毫的顧忌。
為什麼?
「鳥人,快做個決定吧,我們到底要如何是好?」重睛鳥繼續和鷹隼周旋,心疼地看著自己的羽毛被啄掉,「這貨一定嫉妒我比它漂亮,專挑我的尾羽下嘴!」
畫面在我腦海中一幅幅地回閃。夙無翊先是故意讓我和鷹隼決鬥,然後段杞年暗中交給我一件香囊……難道兩人是串通好了的?
我眯了眯眼睛,伏在重睛鳥的耳邊道:「咱們佯裝落敗墜地,但是要墜到一個叫月瑤宮的地方。」
「月瑤宮?」重睛鳥往下看了一眼,「你別說,還真有個地方叫『月瑤宮』,宮裡好大一個水池啊!」
「對,就沖著那個水池栽下去!」
重睛鳥會意,仰脖慘叫一聲,然後無力地一收翅膀,直直地向下栽去。我閉上眼睛,緊緊地摟住它的脖子。
這一切……很快會過去吧?
水花如意料中撲面而來,一股涼意包圍了身體,我墜入水池中。憑藉著一絲力氣,我奮力蹬水向水面浮去。剛露出水面,只聽到有人驚呼:「魔妃,她們浮上來了!」
「快,先將那隻大鳥撈上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兩眼一黑,這宮裡的女人果然是勢利眼,要救就先救那個最重要的。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向岸邊游去。近了,更近了,我甚至都能嗅到岸上女子的體香,和著細細的風飄過來,沁人心脾。
夙無翊讓我注意月瑤宮,難不成,這裡面有人也是我們的「內線」?
我抬眸往那群女子看去,當看清楚為首的女子容貌,不由得渾身一震!
那女子真是美,世間多少華麗的辭彙都不足以形容。若將她比作牡丹,那麼牡丹太過俗艷;若將她比作為楊柳,那麼楊柳太過漂浮;若將她比作春雨,卻又沒有她的半分氣勢。
「魔妃,神鳥已經救上來了。」一名宮女向那女子道。
「好,但願神鳥沒事。」
原來,這麼美的女人竟是魔妃,那麼她就是師兄所說的瑤華魔妃?
「姑娘,來,抓住這根杆子。」一根杆子伸在我面前。我抓住杆子使勁一攀,就爬上了岸。宮女七手八腳地給我裹了毯子,我這才感覺身體不那麼冷了。
瑤華向我溫婉一笑:「姑娘,快進屋暖著吧。」
我點頭,故意裝作腳下不穩,一個傾身向前。瑤華忙扶住我:「姑娘沒事吧?」
趁著這功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將粉色香囊塞給她,飛快地道:「沒事。」
她微詫,卻不動聲色地道:「沒事就好,這裡的善後就交給我了。」
一隊侍女擁著我往屋裡走去。有侍女小心地將我的頭髮擦乾散開,我對著銅鏡,忽然看到髮髻上空空落落的,那根白玉簪不翼而飛了!
我怔了一怔。
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想起他調笑著將那根簪子為我戴在發上,對我說,女孩子家太素凈,總是不好的。
我扯開毯子,撥開侍女們就往外沖。身後驚叫一片:「姑娘,你還沒換衣服!你要去哪裡?」
迎面碰見了瑤華魔妃。她攔住我問:「你要去哪裡?」我顧不得理睬她,徑直跑到湖邊四處尋找。沒有,哪裡都沒有那根玉簪,定是掉到湖裡了。
我急得火燒火燎,咬咬牙便躍到湖中去了,拼儘力氣往落水的地方游去。算準位置,深呼吸一口氣,我便扎了個猛子往水裡鑽。
好在池水澄清,我有千年的修為,總算看到玉簪靜靜地躺在湖底,已經被淤泥埋了一半。
我心中一喜,繼續下潛,伸手將玉簪抓在手裡,然後轉身向水面上游去。然而就在這時,一股力道從腳上傳來,我低頭一看,一叢水草將我的腳牢牢抓住。
糟糕!
我使勁蹬了幾下,都沒有甩掉水草,反而讓它愈纏愈緊。掙扎中,我看到水草的根部竟然生著一雙眼睛,閃著烏色的幽光。那水草的長縷也像人的手臂一樣,緩緩沿著我的腿向上,將我越拽越緊。
水草精?
糟糕,使不出仙術,我連這個低級的小魔精都鬥不過。
心裡越著急,手上越使不上勁。隨著時間的流逝,一股緊窒感在胸中升起,讓我有些頭暈。
難道,今日真的要被淹死了嗎?
眼前有一抹白色飄來,像是段杞年,又像是夙無翊。那人伸手橫劈一掌,便有一股水龍洶湧而來,將纏在我腳上的水草劈得根根俱斷。詭異的是,那水草斷裂處竟然有紅色的液體溢出,像鮮血。
有人從後面伸出兩臂將我架起,向上游去。
「救命……」
我只剩一絲力氣吐出這句話。
昏睡時,做的夢真是糟透了。
總覺得有人一直在數落我,各種聲音在耳邊響起,都好像商量好一樣,不肯讓我睡個好覺。
一會兒有人在我耳邊喊「鳥人你是個笨蛋」,一會兒我又聽到有不少人在旁邊嘀咕「這姑娘怕是嚇傻了吧」,一會兒又彷彿四下無人,只剩一個模糊的人影在床前對我道:「不知道你這丫頭在想些什麼,整日嫌自己丑,難不成還有人比你跳菩薩蠻更美么?」
吵死了,真是吵死了。
更離譜的是有一次,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話,熱氣撲過來,弄得臉上很痒痒。他說:「不就一根玉簪子么?這麼稀罕的話,嫁給我我就送你十根八根的。」
誰稀罕那支玉簪子,誰要嫁給那隻臭白虎?
我急著反駁,但是眼皮上彷彿壓了千斤重,怎麼都睜不開。等我神思終於清醒了一些,猛然睜開眼睛,我才發現眼前白蒙蒙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快告訴魔妃,姑娘醒了!」周圍亂糟糟的聲音響起。
我掙扎著起身,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周圍陳設。這宮室一樣是木製結構,窗欞處生出幾朵白芍藥,幽幽地送著香。
想著這木頭被做成窗戶還能活著,我就打了一個冷戰。
瑤華在侍女的簇擁下匆匆趕來。她一把扶住我,道:「姑娘何必急著起來,快睡下。」
手心裡一涼,是有人將那枚玉簪子塞在我手裡。
「姑娘,別急,這玉簪子好好地在這兒呢。」宮女道。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夙無翊送我的玉簪,映襯著窗紗滲進的月光,白潤白潤的,煞是好看。
「這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吧?」瑤華仔細地看著我:「仔細收著,別再丟了。」
我茫然地點頭,忽然記起了什麼,忙問:「夙無……不,段杞年呢?」
「你是他的什麼人?」
「小女……是段大人的師妹。」瑤華眼中透著真誠,讓我決定說出實情。不料,瑤華神色一變,將左右的宮女喝退,然後拉著我的手,悅笑道:「原來是他的師妹,瑤華真是眼拙了。」
我受寵若驚:「魔妃認識我師兄段杞年?」
「也不算認識,只是聽說過段大人的威名罷了。」瑤華的目光有些閃爍,「對了,魔王收下了神鳥,高興得很,原打算帶你們去看看天池風光,但你身子骨不好,所以你們只能在這裡多留幾日了。你師兄讓我轉告你,讓你在這裡安心養好身體。」
我覺得臉頰燒了起來,囁諾地應著:「我那日落水,定是被許多人恥笑了。」
「沒有,大家都嚇壞了。魔王後悔不該讓神鳥和鷹隼互斗。說起來,還是堇月不懂事。」
我怔了好一會兒:「恕我冒昧,堇月公主是你的……」
「堇月是我的女兒。」
我大吃一驚。我從未見過像瑤華這樣的美人兒,更沒想過風華正茂的她竟然有了一個那麼大的女兒。
正糾結,瑤華已經拍了拍我的手:「姑娘,多休息吧,我讓人給你送點心來。」
難得這樣的美人,又難得這樣和氣。我道:「多謝魔妃。」
瑤華扶我睡下,起身向外走去,剛走了兩步,卻身形一歪,忙去扶花架。結果一架子的花盆乒乒乓乓地掉落下來。我驚道:「魔妃,魔妃你怎麼了?」
兩名宮女跑進來,看到瑤華癱軟在地上,頓時慌了手腳:「魔妃的病又發了!快扶魔妃去歇著!」
我從床上下來,跑上去一看,頓時暗自心驚。瑤華牙關緊咬,臉色慘白,透著一股……死相。
師父曾教過我們一些醫術,所謂望聞問切皆不可廢,從看到瑤華的臉色,我就隱隱覺察到——她活不長了。
侍女們手腳麻利地將瑤華扶了出去。
我重新躺下休息,卻睡意全無,索性去問留下的一個粉衣侍女:「你們魔妃得的是什麼病?」
侍女答:「那是魔妃娘娘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頑疾,久病成痾,都幾百年了。」
我「哦」了一聲,然後將紗簾放下:「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她向我禮了一禮,輕步出去了。
翌日醒來,有侍女過來服侍我用早膳,梳洗,態度很是恭謹。我吃了一些點心,然後問:「你們魔妃的病怎樣了?」
「回姑娘,要過十個時辰才能蘇醒。」
「能帶我去探望她嗎?」
「這……」侍女為難地對望一眼,「姑娘,這可使不得,魔妃病的時候從不讓外人見的,我們也只是在外面端茶遞水的。」
見她們的確無能為力,我也就不再勉強。只是那池中的水草精,以及魔妃的怪病……讓我覺得這座月瑤宮一定有很多秘密,必須要等夜深了探一探才是。
好不容易熬到夜晚,瑤華魔妃依然沒有露面,我便吩咐侍女服侍我早早歇睡了。
大約到了夜半三更,估摸著周圍宮女都睡了,我才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將窗扇開了一條縫。
天穹上籠著一層似煙非煙的微雲,絲毫也遮不住皎潔月光。甫一開窗,清輝便如一匹上好的流綺,瞬間鋪陳到眼前。我看得呆了呆,難不成天池這種仙地,連月光都比人間的好?
這樣好的月亮地,其實是不適合夜探的,但是隱藏得好一點,也能矇混過關。我打定主意,返回到床邊披上衣服。
然而就在找一件披風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我努力地回想,只記得侍女將披風擱置在櫥子里就退下了,眼下怎麼櫥子里空空如也?
正想作罷,身後忽然投來一道影子:「在找這個嗎?」
我死死捂住嘴巴才沒有尖叫出來。回頭一看,夙無翊像個沒事兒人一樣站在身後,手裡正是那件披風。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一把將披風拿過來裹上。
他閑看我一眼,道:「賞月。」
「賞月賞到魔王的後宮里了?」
他唇邊輕笑:「你大概不知道吧,這月瑤宮的池水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做月沼。傳說在月掛高空的夜晚,一個人往月沼中看去,可以看到兩個影子……」
我心口狂跳:「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瞬息靠前,湊到我眼前問:「想帶你一起去賞、月、沼。」
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他便一把將我擁在懷裡,借著一股風力飄到了窗外。我在他懷裡掙扎:「變態,放我下來!」
「放你下去,可就看不到好戲了。」
「什麼?」
他貼在我耳邊,一字一字,道:「你不想知道你師兄為什麼要送一個香囊給她嗎?」
心突突地亂跳。我失聲問:「你知道?」
「噓——」他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動作,然後帶我輕飄落在月沼邊上,拂起袍角單膝跪下。「來,小花花,往水裡看。」
清輝灑滿月沼,映得這一池碧水如同明鏡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往水中一看,只見水中映出了我和夙無翊兩人的影子,只不過我一臉嚴肅,他一臉得意。
「怎麼了?」我緊張。
「我們是不是還蠻有夫妻相的?」他笑眯眯。
我無語,側目看向他:「你還能再無聊點嗎?」語畢便閃電伸手扣在他的後腦,作勢想把他按入水中。他輕巧避開,邊後退邊笑道:「小花花,你這樣驚擾了另外一對璧人,可不好吆。」
身後水聲嘩嘩作響,如極薄的書頁疾速翻過。我一悸,回頭卻看到了讓人瞠目結舌的景象——
只見月沼中央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呈磅礴之勢轉動全池,水汽一波波地向岸邊湧來,撲得臉上冰涼一片。然後那漩渦越來越深,最後竟然竟裂開了一條缺口,像一條「水道」連接了岸邊和池底。
月光下,只見有兩道身影向缺口飛來,倏忽間便隱入水道之中。
「跟上!」
夙無翊從身後抄起我的腰,飛快地帶我撲進水道里。眨眼間,湖面已經在我們頭頂,兩旁的池水卻如自動避開我們,腳下是泥濘滑膩的湖底青荇,這景象詭異無比。
走在前方遠處的兩人燃起了兩簇咒火,照亮了這冰冷幽暗的水底。
我突然記起了一個問題:「夙無翊,在這裡為什麼不能使用仙術?還有,為什麼你可以用仙術?」
他笑答:「我原本就是不拘於天地的一隻白虎,又有什麼能制住我的?不過,你竟然沒發現你早已恢復了仙術?」
我詫異,試著念動咒語,果然在指頭上點亮了一簇咒火。
「魔王初次見你們,自然會防備得緊些,估計是用了什麼法術,將你們的仙術給弱化掉了。」
他伸手往水裡一抓,抽出一顆晶瑩通透的水珠來遞給我。「月沼里的水靈珠,可是比西天王母果園裡的葡萄還美味呢。」
我遲疑地接過水靈珠,試著放進口中,感覺那珠子入口甘甜,一直甜到了心裡。我驚喜道:「太好吃了!」
「可不能吃多,不然月沼的主人可就發現了,」他眸中閃過一絲亮光,「話說,你真的認不出那兩人的背影嗎?」
我聞言,仔細辨認那兩人的身影,最後忍不住心驚肉跳起來。
「那是你師兄和瑤華魔妃。」夙無翊在我耳邊輕落一語,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舉目看他:「你怎麼知道他們會來此地?」
「別忘了,我可是西方戰神。這個遊戲只要我想玩,就不會結束。」他摟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跟上吧,看他們在商量什麼。」
跟著那兩簇咒火走了半晌,終於到了水底。身後那條水道也漸漸合攏。夙無翊默默念起了避水咒,於是我和他周身便結起了一個結界。
我們隱藏得很好,所到之處甚至沒有驚起一絲一毫的水紋。一邊跟著段杞年和瑤華,我們一邊隱藏在池底的石塊後面。不知道行了多久,夙無翊示意我壓低身子,我才停下稍作休息。
他向上指了指,示意我往外看。我悄悄扒著石塊,往外一看,頓時通體冰涼。
眼前不遠處,是緊緊相擁的兩人。他們抱得那樣緊,那樣密,已不容許任何人能夠插到他們中間。
是段杞年和瑤華。
原來那個粉色的香囊,就是這樣的一種約定。我不由得心生苦澀:師兄,你可知道我沒有仙術護體,墜入水中差點被水草精給纏死?
許久之後,我才聽到瑤華輕聲道:「望瀾,我們終於相見了。」
段杞年啞著嗓子,道:「是啊,都十多年了,你如今是魔王的魔妃了……如果當年我決意留下死戰,也許就沒有今日的遺憾了。」
「別這樣說,望瀾,」瑤華抬手輕掩住他的口,「你不能死,你死了,誰來為天池的散仙族報仇?」
「這麼多年,委屈你了……」他微黯然。
「散仙有什麼罪,蛇魔族竟然絲毫不手軟,為了佔領仙地而大開殺戒。這仇,怎能不報?」瑤華恨恨地說,全無白日里那樣的溫婉之氣。
其實並不是第一次看仇恨的容顏,段杞年和樂菱都有過同樣的神情,可是我突然覺得瑤華很陌生。
段杞年頓了一頓,才道:「瑤華,我已經準備好了,蛇魔族就等著覆滅吧!」
「不,望瀾,那個方法太兇險了,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想那樣!」瑤華痛心地道,眼中開始泛出淚光。
我看向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的夙無翊:「師兄準備用什麼兇險的方法?」
「不知道。」
「你不是西方戰神嗎?」
「西方戰神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怎麼知道他想什麼?」夙無翊慵倦地道,然後瞥了我一眼,頗有玩味地問:「對了,現在才發現他們兩個是一對,這有沒有讓你大徹大悟?」
我將身子往下縮了縮,想了一會兒,問:「夙無翊,你千方百計地留我在師兄身邊,帶我來這裡,難道就是想讓我親眼看到,師兄早已心有所屬?」
「沒錯。」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
「你想知道他們的過去嗎?我可以告訴你。」夙無翊輕牽住我的手,臉龐微微向我低下來,眉骨的弧線好看得緊。
「你說。」我幾乎是渾身無力地坐在水底。
於是,他開始用私語傳音,絮絮地講起了那段塵封的往事。
其實還能有什麼出奇的內容呢,無非都是那些狗血的套路。和師父住在帝都城的時候,我曾偷偷溜出去看過社戲。才子佳人,兩小無猜,是這個俗世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當時我把那些故事都記在心裡,然後回去之後就講給了段杞年聽。可是他面無表情,他說,不過是些無根無據的傳說,一點都不動人。
我只以為是段杞年冷情,是他心中沒有男女歡情。原來,是他心有所屬,所以這世間再美好的故事都入不得他的法眼。
夙無翊說,段杞年是天池散仙族祭司的弟弟。天池散仙族曾經是那樣地風光。
彼時,瑤華在散仙族中長大,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所有人都以為,瑤華長大之後一定會嫁給段杞年。而兩人的感情也的確很好,青梅竹馬般的一同長大,徜徉在碧綠草原之中,那股情意便自然而然地萌芽,生長。
可惜事事並不如意。很快,天池散仙族便發現——瑤華的仙力很弱,而且自幼便得了一種怪病,每到月中的時候必然會暈厥,整個人如同死去一般。
族中懂醫術的老人都說,這種病是一種不祥之兆。
老人還說,隨著瑤華年齡的增長,這種病會越來越重,最終會奪去她的生命。
段杞年一心一意要找到醫治她的方法,終於得了一本古老的醫書,書中記載了如何根除這種病症。
可是,沒等到他尋來治病的藥材,被趕出魔界的蛇魔族,就開始向天池散仙族大舉進攻。在一次戰爭中,蛇魔族擄走了祭司。
段杞年為了救回自己的哥哥,在沙場上屠殺了很多蛇魔。蛇魔族節節敗退,終於將祭司送了回來。
祭司回到天池,第一件事就是宣布魔王的交易。他說:「魔王只要我們族中的第一美人,就願意休戰。」
瑤華不同意,但是整個散仙族人都開始反對瑤華和段杞年的婚事。一是只要瑤華離開就可以停止這場戰爭,二是瑤華被視為不祥之人。
段杞年也不願意讓瑤華離開自己一步,但是拗不過全仙族的人。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祭司哥哥為了保命,向天池族魔王大肆誇耀瑤華的美貌,然後將她獻給了魔王。
瑤華說,十幾年來,每個日日夜夜,她都在恨。
魔王給了她無上的榮寵,她卻覺得屈辱。更多的,是對愛人的思念和對族人的痛惜。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她當初寧願和段杞年不相識,不相知,不相愛。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
夙無翊面色和緩:「是不是很感動?」
我二話沒說,念動避水咒,從他所織造的結界中游出,悄無聲息地向來路游過去。
夙無翊連忙跟上來,低聲道:「還是等他們開了水道再回去吧,瑤華在月沼里積攢了很多魔物,萬一半路上圍攻你就不好了。」
「不用你管!」我回頭看已經游出老遠,不可能讓師兄發現我,才對他道,「夙無翊,這對我真的很不公平!你知不知道,我從六歲就、就……」
一邊說著,我一邊流下淚來,怎麼都停不住。
六歲那年的驚鴻一瞥,讓我對段杞年死心塌地了這麼多年。可是夙無翊卻將殘酷的真相在我面前撕開——原來他從未在意過我,連同那些偶爾的溫柔和呵護,也不過是假象罷了。
夙無翊一揮袍袖,便解了我的避水咒,將我一把扯進他的結界。
我有些惱火地揮拳,卻被他中途硬生生地截住了手腕。抬眸,他眼中略帶了一些怒意。
「你說這對你不公平,可是你又何嘗對我公平?」他反問,「是誰說捨不得我死,是誰說要我在她身邊一生一世?」
我怔住。
「夙無翊,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冷哼一聲,眸光燦若寒星:「對於你,那些都是前世。可是對於我,卻是歷歷在目!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幫你恢復了一部分記憶,你卻心冷如此!」
「別說了!」
我再也忍不住,從腰間抽出剔龍刀便向他砍去。本想讓他離我遠一些,沒想到他竟然竟不閃不躲,生生挨了我那一刀。
剔龍刀嵌入他的肩頭,血頓時流了出來。我大吃一驚,忙將刀抽了回來,抬手去捂他的傷口:「你,你為何不躲?」
他口吻雲淡風輕:「我才不躲。如果這一刀能讓你的心更痛一點,我就疼值了。」
我啞口無言,半晌才喃喃道:「瘋子,你這個瘋子。」
他將我的手拿開,自己撕了快衣襟將傷口裹了。「小花花,你知道嗎?上古神祗真的是活得太久太久了,以至於長日無聊,總會尋求各種各樣的慰藉。」
「這刀傷也是慰藉?」
「當然了,」他笑得沒心沒肺,「只要是你給的,都算。」
我默然了片刻,才道:「夙無翊,既然上古神祗的日子那麼悠久,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歲月,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煞有介事地點頭,然後提議道:「你想知道這個,不如來我的隨身空間里逛逛?」
其實這句話也是白問,他根本就沒等我同意,就抬手一揮,周圍的池底景色便開始了變化。
那些黑乎乎的水草變成了依依楊柳,那些群游的魚類變成了燦爛春花,周圍冰冷幽暗的池水也漸漸變低,最後成了一面澄明無際的碧湖。
湖上還有一座小橋,遙遙地架在蒙蒙煙雨中,隱約若現。
我吃驚地看著周圍:「這是……江南嗎?」
「這是我的隨身空間,早就想給你看了。」夙無翊向我微微一笑,「走,看在讓你心痛的份上,我請你喝茶。」
走到不遠處的一家茶鋪里,桌上早擺上了茶碗和茶荷。我閉上眼睛聞了聞茶葉,果然是今春的新茶。
熱水沏下去,茶水青碧可愛,醇香四溢,饞人得緊。我拿起茶碗喝了一口。
夙無翊澹然而笑,指了指遠處的橋:「看到那橋了么?」
我興趣缺缺地往那邊瞄了一眼,沒發現什麼異常:「看到了。怎麼了?」
他似乎沉浸在回憶中,凝望著那座橋,道:「你還是人蔘精的時候,就十分嚮往山外的世界。那時候我遊歷人間也有幾千年了,就答應你,會將那些人間勝景都放在隨身空間里,一個一個地給你看。可惜,沒來得及……」
「現在也不遲。」
「是,現在也不遲,」他溫聲說著,「那是西湖的斷橋,流傳著一個美麗的故事。一個叫許仙的人救了一條白蛇,白蛇心懷感激,在千年之後修鍊成人,嫁給了許仙來報恩。當時,他們就是在橋上相遇,以傘定情。」
我聽得入了迷:「這故事是挺動人的。」
夙無翊溫柔款款:「你不覺得這個故事和我們很像嗎?」
「……」我差點又被茶水噎到。
「是很像的。你不是問我『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歲月算得了什麼』嗎?你看,你救了我好幾次,而我當然要以身相許。」這隻白虎說得再順溜不過了。
我爭辯:「那不是救你,我不知道你有能力自己應付的!」
「我不管,反正我就賴上你了。」他開始耍起無賴,「你也知道你師兄心裡沒有你,你不如舍了他,從了我如何?」
我艱難地將茶水咽了下去,搖了搖頭。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他依然笑意盎然,執起我的手腕:「小花花,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什麼?我眼皮突突地一跳。
「你和段杞年的手腕上系著一條姻緣紅線。我知道,正是因為這條紅線,你才會對他傾心。」他的笑容一點點地透出危險來,如緩緩步出黑暗的獵豹,「我可以幫你將這條紅線斷掉。」
我驚得渾身一震,下意識地喊:「不要!」
「嗯?」他眯了眯眼睛,周身散發出肅殺氣息,「不相信我西方戰神的刀法?」
我驚慌地想將手腕抽回來,卻發現整條胳膊都僵硬無比,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定住。他的仙力比我高上不知道多少倍,如果他要斬斷我的姻緣紅線,我真的沒辦法抵抗……
我甚至想到,如果在做人蔘精的時候就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西方戰神,我絕對不會接近他。
他是上古的神祗,每隔四萬年遭受一次天劫,然後可以繼續在那座神宮中受萬世敬仰。而我呢,也許可以做一個碌碌無為的神仙吧,可是若是和他比起來那簡直是天上地下……
仙壽並不是永不終結的,仙子也會垂垂老矣,要不然我師父的鬍子怎麼花白了呢?
再說,中天仙帝很少允許上仙締結仙姻。上一次,我聽說第九仙宮的七星宮主被罰做了凡人,因為他執意要娶一位善舞的仙娥。
夙無翊這樣做,只能是玩火自焚,只能是讓我和他越走越遠!
我心中劇痛,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舉起左掌,手中頓時多了一柄散發著冰涼氣焰的利劍,劍身上雕滿了鳳凰和古老咒語的花紋,銳氣沸騰,只需望上一眼便被震懾。
「別怕,白虎戰刀很鋒利,不會弄疼你的。」
他越是溫柔,我越是驚慌。眼看著那刀刃就要挨上我手腕間散發著淡淡光芒的姻緣紅線,我終於尖叫出聲:「夙無翊,求你了!」
白虎戰刀停在半空。
「為什麼在知道他不愛你之後,你還要保留這條姻緣紅線?」他抿緊唇,眉頭緊蹙,眸光里的熱度瞬間消退。
我顫抖著嘴唇,一字一字地問:「夙無翊,假如有一個人視你於無物,棄你如敝帚,恨你入骨髓,你還會不會愛她?」
「會。」
「我也會。」我閉上眼睛,「這就是原因。現在,你砍吧。」
我等了許久,而他一直沉默。驀然,他問:「一瞬傾心,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那聲音像笑,又像在哭。
十年前的那個雪夜又闖入我的腦海,明澄澄的月光下,一身雪白的小白虎卧在雪地里,也是用這樣一對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我只要你一瞬間的傾心……他曾這樣對我說過。
值嗎?
你是上古神祗,大好的仙途擺在你面前,你卻來這裡和一個毫無修為,因為上一世是人蔘精才化為人形的笨蛋一起蹉跎韶光?
「一瞬間的傾心,就那麼重要嗎?」我喃喃地問。
「重要。」
我依舊閉著眼睛,道:「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夙無翊,別說一瞬傾心,就是一剎那都不可能。」
手腕上的力道驀然箍緊,引起一陣陣的痛楚。就在我以為他想將我的手腕扭斷時,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了。
我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看到他已經收起了白虎戰刀,淡淡地對我道:「我送你回去。」
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伸手往天空一劃,西湖、楊柳、煙雨、斷橋都不見了,我和他仍然站在陰冷幽暗的月沼水底。
他伸手往水中一劈,池水便裂開了一條道路。他領頭走進水道,示意我跟上:「走吧。」
認識他這麼久,他是第一次表現得如此疏離。
一瞬間的傾心。話倒是動聽,可是那其中的真意又能有多少呢?
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快步跟上他。等到了岸邊,回頭看去,那池中裂開的「水道」又緩緩地合上了。
抬頭望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月亮已經隱入烏雲,整個天空陰沉沉的,寒風呼嘯,似有一場風雪要來。
「天池的天氣就是這樣多變。」他語氣清淡地說,變戲法一般拿出一把傘,不由分說地塞到我手裡。
我看著手中綉著片片梅花的青綢傘:「這是……」
「天池和別的地方不同,十五年前這裡死了很多散仙,怨氣衝天。那些受了怨氣沾染的精魄便會化作雪花。你還是不要讓那些精魄沾身為妙。」夙無翊仰頭看了看天空,「就要下雪了。」
尾音很淡,淡得幾乎察覺不到。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兀自轉身離去,背影有些寂寥,在花影扶疏處晃了一下,便再也看不到了。
我莫名有些失落,將青綢傘撿起。泛著光澤的青色綢緞,觸手冰涼。
夙無翊,你只知白蛇和許仙以傘定情,可知這「傘」和「散」諧音,最不受心思細膩的有情人所喜。
這麼一想,手中的青綢傘便沉重起來。
天陰沉沉的,冷風一陣陣地刮,竟然如他所言飄起了雪花。一時間雪落得洋洋洒洒,很快就給天池覆上了一層雪白。
我微微詫異,沒想到在靈虛宮外,也看到了這種精魄化作的雪花。
十五年前,仙族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一場腥風血雨?
我心中一邊感嘆,一邊頂著冷風在路上上走著。傘骨是上好的青竹做的,將一襲綢緞撐開覆在頭頂,果真讓心裡多了一份安定。
只是手裡的傘很奇怪,一有雪花沾上傘面,便如天狗食月一般缺了一塊。漸漸的,那傘一點點消失,最後在我手中化作一縷輕煙,飄散而去。
最後,我怔怔地站著,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
而剛才飄散的雪花,竟然也漸漸地停了。
我方才的話似乎真的傷了他的心,讓他決絕得連個念想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