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漠：不依戀他人

沒想到天公如此不作美，下午開始，就急劇降溫了，而且下起了小雨。

早上出門的時候，我穿著一件白色的短袖西裝外套，配一條五彩斑斕、長及膝蓋的裙子——這條裙子上印著大朵大朵鮮花，顏色又鮮艷又雅緻，是我在一家台灣品牌店裡一眼相中的。短外套與之相配，價格不菲，它們是我目前最喜愛的服裝之一，因為想著晚上要見林雲漠，所以我特意穿上這套新衣服——同時想起「錦衣夜行」這個成語，不禁一笑。

下午一變天，我只好到公司寫字樓下的韓國品牌專賣店裡買了件淺紫色的風衣——我以前其實對穿著打扮並不講究，也許，現在發生如此大的改變是因為心裡裝著林雲漠吧！不記得誰說過，一個人的裝扮和他的內心往往是對應的。內心精彩的人，才願意把自己的外表也打理得很有吸引力。心中有愛，就會精彩。

林雲漠晚上有個不能推脫的應酬，要和一位省領導一起陪新加坡客人吃飯。他估計吃完飯之後來找我，可能要到八點左右。

接近八點的時候，我一個人先到桂花公園去等他——我說的美妙地方就是公園裡這片桂花林，這是我前些日子和朋友來散步的時候發現的。當時桂花香得讓我恨不能一直守在那裡，不想移開一步。

由於天氣突變，林子里空無一人。而且，因為下了一場雨，桂花的香味也不如平常那麼濃烈，但仍然是香的。

即使穿著風衣，我仍然覺得冷，但一陣陣隨風送來的讓人沉醉的花香，使我絲毫也不後悔自己的舉動。我想，忙碌如林雲漠，一定很久沒有好好聞過桂花的芳香。即使冒著寒風，來呼吸這醉人的香味，也是值得的。

我拿出餐巾紙把兩條石凳細細擦過，然後坐下來，就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心底有深深的痛苦。

這痛苦究竟是什麼？是因為覺得林雲漠不夠在意我，所以就痛苦嗎？為什麼我那麼需要他在意我？為什麼我總想在這世上找到一個人，我和他彼此相知相愛、不離不棄、互相牽挂？即使找到了，就會永遠不痛苦了嗎？

事實上，如果找到這樣一個自己認同的人，處理好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是可以讓彼此的心靈得到滋養的。如果覺得痛苦，說明兩人的相處有問題。事實上，我非常珍惜林雲漠，卻覺得他不夠在意我。如果覺得不被自己重視的人重視，不被自己珍惜的人珍惜，是會有挫折感的。

我跟林雲漠之間不是有約定嗎？我們不是認為找到了一個可以成為靈魂伴侶、精神支柱的人嗎？為什麼還是覺得痛苦？

我輕輕嘆息一聲。其實我明白，人只要活著，就不可能沒有痛苦。痛苦和快樂，猶如白天和黑夜，它們是並存的，或者是此消彼長的，就看自己怎麼去面對。

我的手機響了。

林雲漠問我在哪裡，我告訴他地址。

就在這一刻，我心裡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我想要離開他，我的心不想再牽挂他。對於我這樣一個人來說，我本來其實是個比較被動的人，卻又渴望積極的心靈交往——與心愛的人保持靈魂交流是我生命的動力，而林雲漠比我更被動，如果我們之間不加以調節，我會很容易陷入覺得自己不被重視的痛苦。所以，也許離開是更好的選擇。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來得那麼突然。而且它一旦產生，似乎變得越來越堅決，牢不可破。

為什麼？我問自己。

因為我覺得我和他之間不平等，他並不愛我，我們之間的交往不能夠拿到太陽底下。而且，他的成長曆程決定了，他是一個不會愛上任何人的人，他更醉心於他的事業。目前的情況下，他只能愛他自己。我這樣回答我內心的問題。

我的血液變得像這深秋雨夜裡的風一樣冷。

當林雲漠走近我，開始擁抱我的時候，我淡淡地把他推開。他有些意外，但很快釋然，在我指給他的石凳上坐下來。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說：「好香啊！果然是個非常美妙的地方。

我看著他，心裡悲哀地想：「我和他太不一樣了。我想找個人好好相愛，可是，他不會真心愛上什麼人。他喜歡獨立，而我卻喜歡糾纏,心靈交纏。」

他笑著對我說：「怎麼，像對待一個仇人一樣瞪著我？」

我勉強笑笑說：「沒有吧？不至於吧？」

他關心地問起方心怡的情況，我淡淡地說：「她還好，已經找到了自己抑鬱的根源。我和她一起努力，她應該慢慢會康復的。」

其實我很想說，方心怡的抑鬱症，也是因為他引起的，只不過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可我終究沒這麼說。

他說：「方心怡是一個很優秀的女孩子。」

我說：「是啊，她確實很優秀。不過，我很好奇，既然你覺得她很好，她還那麼主動地追過你，為什麼你不接受她？」

「我承認我對她有點兒動心，可是你知道，我是個理性的人，而且不想惹麻煩。方心怡的性格很要強，做事很執著，我不知道跟她走得太近，會是什麼結果，我不會去做沒有把握的事。』』

我的心突然變冷了，我忍不住帶著諷刺的語氣說：「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之所以接受我，是因為你吃定了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不會給你添亂，對嗎？」

他皺著眉頭盯住我說：「夢瑤，你不該懷疑我的誠意。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有時候是難以言說的。我覺得在我們這個年齡段，過於強調愛情是一件不夠理性的事情。可是你知道，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

我們都沉默下來，冷風依然一陣接著一陣。

一兩粒桂花落下來，粘在我的頭髮上。

我緩緩說：「雲漠，我決定要違約了，我們之間不可能存在什麼真正的完美關係，我們還是分手算了。』』

他有些吃驚，急問：「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真的關心我，也沒那麼喜歡我。你看，平常我不給你發簡訊，你就很少主動聯繫我。」

「那是因為我很忙啊！」

「忙，只是借口。再忙，不可能發簡訊的時間都沒有。真正的原因是，其實你不在意我。」

「真的不是不在意你。一是忙；二是，我有顧慮。可能你不知道，政府機構主要工作人員，手機是受監控的。」

我知道手機里沒有真正的秘密。現在科技那麼發達，社會上一些信息技術機構只要複製一張卡，就可以截獲進出這個卡號的所有電話和簡訊。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情況，是因為一些來諮詢的人已經這麼做過。他們想了解一個人的行蹤，比如想知道自己的另一半是不是有外遇，就給這樣的技術機構交幾千塊錢，所有信息一目了然。

我想，如果我和他沒有任何曖昧成分，而是坦蕩的朋友關係，就用不著有這樣的顧慮。我所說的離開他，只是希望重建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讓我和他之間的友誼可以建立在陽光下——我們本來就沒有太多不能見光的地方。既然兩人並沒有真正的親密關係，又何必要遮遮掩掩呢？當然，這樣一來，把我和他之間可能有的曖昧狀態一去除，那麼，我們之間的吸引力恐怕就會蕩然無存了。我們會成為真正的僅僅保持普通關係的熟人——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單獨再見面。

想到這裡，我嘆息。

林雲漠說：「可能我們的追求不一樣。我知道你是希望建立一種彼此融合、彼此佔有的強烈的依戀關係，可我卻覺得，親密關係，一樣可以是非常獨立的。』』

這個人，他不需要依戀。

突然想起前些天看過的一句話：「心理健康而成熟的自我實現者，有意無意地不再依戀他人。人越往高處走，必然越單獨。」

林雲漠毫無疑問是心理健康而成熟的，他也是自我實現的，因為他已算得上功成名就，所以他有意無意地不再依戀他人；而我呢，心理不夠健康，不夠成熟，目前也沒能自我實現，所以，我對依戀仍然有深深的渴望。既然和他之間不是真正的依戀關係，那麼，我寧願打破這一切，寧願只是他的普通朋友，甚至，彼此只是熟人。

「夢瑤，你可知道為什麼我要提出在我們之間建立一種非同尋常的關係？」

我記得這個問題他問過我，他自己也回答過。他是說因為他喜歡我，因為我出現的時機剛好合適。

我不語。

他繼續說：「其實，我之所以想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我確實是喜歡你的；另一方面，可能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你面帶憂鬱，讓我非常憐惜。我認為你需要幫助，而我認為自己恰好是那個能夠幫助你、也願意幫助你的人。可是，如果我們之間的這種聯結不但不能夠幫助你，反倒讓你陷入痛苦和糾纏，那麼，我同意你的決定，我們之間，可以只是普通朋友。』』

我的心尖銳地痛起來。

這個男人，果然夠無情。不是說不離不棄嗎？為什麼我一表示要離開，他馬上就同意呢？其實如果他能夠耐心地開導我，挽留我，我並不是一定要離開。我只是試圖用離開這種方式，探測我和他之間感情的強度和深度，結果我們之間的聯結如此不堪一擊。

我只能慶幸自己還沒有深深愛上他。

不然，如果飛蛾撲火一般撲上去，不遍體鱗傷才怪。

我是個容易走極端的人。要麼，刻骨銘心地愛一場，可以不要婚姻，可以保留底線，但，要愛得真誠、熱烈；要麼，無所謂愛，彼此只是熟人，甚至是陌生人。

事實上，我覺得林雲漠是我好不容易遇到的我非常欣賞的一個人，是我了解自己並認識這個世界的一個新的門戶，如果不是因為覺得痛苦，我不會放下他。可是，一覺得痛，就放開，也許並不是正確的選擇。然而這一刻，我是真的想離開。

雲漠雲漠，也許，我們終究無緣。

我深深看他一眼，什麼也不說，緩緩轉身走開。

林雲漠有些受傷地低聲說：「夢瑤，你確定你想好了嗎？」

我停下腳步，淡淡回答：「是的，我想好了。」然後我繼續走。

幸虧，對這段感情，我沒有抱太多幻想。從一開始，我就只希望林雲漠是我假想的情人。現在，我希望我終於能夠看破紅塵，像許多麻木的人那樣，過一天算一天。或者，我也可以像林雲漠那樣，把所有的激情投入到事業當中去，投入到我的心理諮詢和寫作當中去，再不要在愛情這個領域耗費我的精力。

我的春天，老早就過去了，哪裡還會有花朵呢？我邊走邊在夜色中流下淚來。

「偉大的何老師，真沒想到，你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明天下午三點，我會到諮詢室來找你。」

剛回到家，方心怡這條簡訊差點兒沒讓我暈倒，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她所指的究竟是什麼。

我氣憤得不行，衝動地想打電話質問她，把她罵一頓；或者，回個簡訊，問她什麼意思。

可我沒力氣做出任何反應，跟林雲漠的分手耗盡了我的力氣。我本來是幻想要把他當作假想的情人，一生牽手走下去，可現在，這幻想很輕易就破滅了。

豆豆已經睡了，林超群在書房裡上網，我對他說了聲：「我好累，先睡了。」然後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我知道自己整夜不會有睡眠，但至少還是可以休息。

只能休息，靜靜地等待時間帶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