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心怡：消解怨恨

我能感覺到方心怡在盡量剋制自己。

她緊緊盯著我，從包里拿出幾張照片，「啪」地甩到桌上，然後一言不發地坐下來，眼睛始終盯住我不放。

我鎮定地望她一眼，什麼也不說，然後從容地把目光移向桌上的照片，就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間，我呆住了。

居然是我和林雲漠在大街上手拉手的合影！可能拍攝距離比較遠，照片有些模糊，但足以認出是我和林雲漠，但方心怡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照片？

確實有這麼一回事，而且那是我唯一一次和林雲漠在公開場合露面。某天下午，我一個人在一家名為閱讀咖啡的書吧看書，林雲漠發來簡訊：「你在幹什麼？」我回信告訴了他。他立刻打電話過來，說他馬上要開一個短會，開完會他就來找我。那一刻，我的心裡有滿滿的幸福的感覺。

我們一起吃完飯，晚上我要到另外一個地方主持一場心理沙龍活動，於是他送我過去。

我們需要到馬路對面去搭計程車，要經過一道人行天橋。那天我穿著一條藍色的旗袍，比較打眼，而林雲漠卻牽著我的手，當時我還跟他開玩笑：「帥哥，你膽子真大啊！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敢跟美女手拉手。』』

林雲漠笑了笑，過了一陣，還是放開了我的手。把我送到，他就回家了。他其實是個很乖的男人，估計從小就是個乖孩子。

此刻看著這張照片，我才猛然覺得，其實，林雲漠確實是喜歡我的，至少他曾經喜歡我——我們起初交往那段時間，他確實有些情不自禁。或者，我現在賭氣要離開他，也許是錯誤的。想到這裡，我的心又痛了起來，我是不是真的錯了？

我嘆息一聲，一抬頭，碰到方心怡的目光，我才猛地意識到自己面臨的嚴峻現實。

我面無表情地問方心怡：「你怎麼會有這樣的照片？」

「你先告訴我，你和林雲漠是怎麼回事？」方心怡毫不讓步。

「難道你不知道我和他是師兄妹嗎？這張照片上，是有一次我們十幾個朋友聚在一起，但是林雲漠喝多酒了，我送他回家。」我飛快地撒了個謊，而且採用反問的語氣，儘可能掌握主動權。因為這個真相是我和林雲漠之間的隱私，與方心怡無關。

「我知道你是他師妹，可是，你們的關係好得太不一般了吧？」方心怡口氣緩和下來，狐疑地盯著我。

「他喝多了酒，跟我拉拉手，有什麼不一般呢？這很正常啊！現在該你告訴我了，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我開始將她的軍。

方心怡突然大哭大叫：「你們欺負我！你們合起來欺負我！」

她用力把桌上的煙灰缸砸到地上，然後趴在桌上痛哭起來。

公司里一位男士在門口探了探頭，我對他擺擺手，示意他暫時不用管。

諮詢室里的地板上鋪著地毯，煙灰缸砸在地上，並沒有損壞。我瞥一眼煙灰缸，決定讓它暫時在地上待著，先不去撿它。

我嘆息一聲，用無動於衷的樣子坐在那裡，任由方心怡哭。因為我知道這個時候她不會接受我，如果我去安慰她，以她任性起來的樣子，說不定她會像甩煙灰缸那樣把我甩得遠遠的。

我還是小心為妙。

唉，小女孩兒，明明知道那是毒藥，為什麼還拿了往自己嘴裡塞？

過了好一陣，方心怡抬起頭來，擦乾眼淚，她哽咽著說：「好吧！我接受你的解釋，我相信你和他沒什麼特殊的關係。』』

小女孩兒！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樣子，我簡直有些心疼。

我注視著方心怡說：「我和林雲漠確實是關係很好的師兄妹，是好朋友。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我和他真有什麼特殊關係，這和你無關，你^要清楚這一點。」

方心怡愣了一下，慢慢說：「前一段時間，我找人跟蹤過他。後來那個人說他拍出來的照片弄丟了，是前幾天才重新找了出來，交到了我手裡。我一看照片就認出你來，氣得要命，我那麼信任你，你卻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瞞著我。」

我平靜地看著方心怡，沒有出聲。如果我再強調我和林雲漠之間的交往與她無關，恐怕又會刺激她。

方心怡恨恨地說：「這段時間我好恨林雲漠，我要想個辦法報復他！」

暈啊！你愛人家，人家並不愛你，你就要報復他，這是什麼邏輯？

這對林雲漠不公平，他並沒有做錯什麼，這種恨是有害的。哪怕是對方心怡自己，懷著這樣的恨意去生活，也不是一件好事。

我開始後悔答應給方心怡做心理諮詢，我確實無法預料這其中有那麼複雜的關係。而林雲漠之所以選擇把方心怡交給我，當然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他確信我不可能做出對他不利的事情來。

我長長吸進一口氣，現在，我要設法把方心怡心中的怨恨消解掉，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心怡，你覺得你真的愛你的導師嗎？」

「是真的。」

「你為什麼會愛他呢？」

「因為他博學多才，很儒雅，而且，他長得像我以前暗戀過的那個中學同學。」

「你又為什麼會愛你那個中學同學呢？」

「因為他很酷很帥，非常神秘，功課又好。」

「你是說，你暗戀他，可是他卻不愛你？」

「是的吧。他不只是不愛我，他誰也不愛。」

「好吧，先是你的中學同學，然後是你的導師，你明明知道他們不愛你，你又為什麼會愛上他們呢？」

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愛我，難道我不漂亮嗎？不優秀嗎？」誰規定了你漂亮、你優秀，別人就一定要愛你呢？你真的認為你是在愛他們嗎？會不會是這樣，你僅僅是對於自己想要卻又得不到的東西耿耿於懷呢？世界這麼大，大部分東西都是我們得不到的。」「可是，對於那些我不在意的東西，能不能得到有什麼關係？但是對於我自己想要的，我總想要去得到。」

「我問你，假如你花幾十塊錢去買彩票，一心想中頭彩，可是結果你卻什麼也沒中，你會痛哭流涕、耿耿於懷嗎？」

「不會，因為我知道那是靠運氣的事。」

「不錯，世界上許多事，都是靠運氣的，愛情也有運氣的成分。現階段，可以這麼說，你運氣不夠好，你愛上的人，恰好人家沒有同等對待你，或者那個人已經沒有資格來愛你。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不是不能放下那個你愛而不愛你的人，你是不願意麵對自己被挫敗的感覺。」

方心怡不語。

我繼續說：「暗戀一個人，也許聽起來很美。既然是暗戀，它應該是自己悄悄欣賞某個人，不求回報的。不過，你現在的情況可能有所偏離。你很喜歡你的導師，可是他並沒有對應地對你做出反應，你就不知不覺地恨他，你覺得，這種恨是什麼呢？」

方心怡喃喃說：「就是恨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年輕、人長得不差、功課也好，他憑什麼不喜歡我？」

「你想想看，他帶過的女研究生里，是不是只有你年輕、人長得漂亮、功課又好？』

「那倒不是。」

「如果滿足這樣條件的女生他都喜歡，那他喜歡得過來嗎？就算喜歡得過來，這麼不專一，這麼沒有誠心的男人，你還會喜歡嗎？」

方心怡有些張口結舌。

我說：「他完全有資格決定自己喜歡誰不喜歡誰。而且，你知道他現在非常忙，他的精力根本不在感情這個領域。也就是說，你幾乎可以認為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因為他有家庭，有相當不錯的社會地位，他擔心婚外情會破壞他現有的平衡，他會非常慎重，甚至會有意無意遠離這一切。」

方心怡悶悶不樂，不說話。

我問：「你還是恨他嗎？」

她慢慢答：「恨還是恨的，對一個人的恨，不會那麼快就消除。』』「那麼，如果你還是恨他，還是想報復他，你打算用什麼方法？」「這個，我還沒想到。反正就是想報復，想解恨。」

「其實你之所以恨他，確實跟你愛他有關。有時候，愛確實可能會轉化為恨。但是，愛，還可以轉化為別的東西，比如寬容、祝福。你可以慢慢引導自己。另外，我看到過一句話，你不是想報復林雲漠嗎？那句話說：『對一個人最好的報復，就是你離開他之後，過得越來越好，非常好！』你想，如果你一直過得不好，那麼，那個不愛你的人會非常慶幸自己沒有愛上你；假如你過得非常好，越來越優秀，那麼，那個不愛你的人也許會變得很佩服你，說不定，他很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愛上你，沒有好好珍惜你。你說，這不是最好的報復嗎？」

方心怡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說，她要把這句話記下來。

我繼續說：「心怡，你看看你現在條件有多好啊，年輕、漂亮、聰明，你真的可以過得非常非常好。好好設計一下自己的未來。當你的生活有了目標，你會沒時間去抑鬱。』』

方心怡沉默半晌，突然說：「夢瑤老師，真抱歉我剛開始那麼粗暴地對待你。我想不清楚你究竟用了什麼方法，反正，我現在心裡好受多了。』』

她一眼看到地上的煙灰缸，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起身，把它撿了起來，輕輕放回桌上。

就憑她這個動作，我知道她會撿起更多美好的東西。

下午五點多，我接到了林雲漠的簡訊：「夢瑤，真對不起，可能我是太忽略你的感受了，但是請你不要離開我。這輩子，我們一定要是最好的朋友，永不離棄。」

我微笑，回了四個字：「一言為定。」

真正美好的東西，是有生命力的，不會輕易成為過去。

我默默告誡自己：如果在這世上遇到愛情，一定要珍惜；但是請記住，那個愛你的人，如果能夠始終如一固然好，可是他有可能不再愛你，也有權利不再愛你；只有自己對自己的愛，才可以真正不離不棄；請足夠愛自己，讓自己不匱乏、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