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打擊樂

走進打擊樂

走進打擊樂

打擊樂的出現是突然的,迅猛的,可稱得上猝不及防。暖融融的十一月,陽光像街上小伢子們手持的棉花糖,白花花的,又綿又長;麵包亭里身著短絨裙的紅髮女子不時搔首弄姿,店檐下幾個時裝女模型不得不赤裸雙乳迎向顧客,她們只會媚笑,尚不會表達憤怒。在僻暗的街角,有個烤紅薯的老頭在用草帽搧著風,等著飢腸轆轆的網蟲們出來買紅薯。猛烈的打擊樂出現之前,甚至風已停止了,沿街的樹上葉子綠得很有些慵懶,也枯得十分無味。

錚錚然!蓬蓬然!那是怎樣迅疾的強音如冰雹一般橫掃過來?肉質的空間突然飛旋著無數細小的金屬碎片,彷彿偌大的鍋爐蓋被掀掉了。所不同的是,它在一陣猛似一陣的打擊下聚攏,迸裂,再聚攏,再迸裂,涌動著類似冰川解凍時折裂、摩擦、撞擊發出的聲響,天空中似乎騰起一片冰點的亮光。打擊!打擊!痛痛快快地打擊!連「打擊」這個詞也需要在鐵砧上重新鍛打!讓它回到萬物生髮的相剋相生的原始本源中去。

那麼,那時候我正在哪兒?

我在老房子里清理陳年堆放的雜亂之物,準備搬遷他處。我打開一個破舊的老箱子。裡面全是舊書,霉哄哄的,一些書上留下新農村鋼筆劃下的痕迹和鼻涕的黏液,筆記本里也上了不少霉,一塊一塊的黑色蝶斑。還有一盒貝殼狀的蛤蜊油。它們這麼多年就埋藏在老箱子里。費了很大的勁我才掰開它。油都幹了。這是一座建於七十年代的紅房子,充斥著破敗霉變的氣味。校方分給我七年了,我只斷斷續續地住過。在梅雨天,它潮濕的牆上常常趴著一些蝸牛,靠著青苔和自身分泌的白色黏液吸附著,似動非動。

我聽得很分明,打擊樂來自僅一牆之隔的戲校那邊。我猜測這是一個剛組建不久的打擊樂隊。在他們新鮮有力的打擊之中,帶有幾分不熟練、不和諧的成分,甚至我聽見了最後那不規範的多餘卻剛猛的一擊,彷彿在雪霰中砸下一顆碩大無比的雹球。

冬天似乎已不再凜冽了。誰知道這種狀況還將持續多久?打擊樂一消失,一凹陷下去,空間立刻就嘩啦一聲被各種嘈雜的聲音所淹沒:人聲、車聲、打樁聲、流行曲、洒水車的電子樂,以及回收舊報紙的吆喝聲。只有叫賣冰糖葫蘆的聲音,讓我感到一點兒親切。老實說,我想吃冰糖葫蘆上的冰糖果子。很冰很冰的糖哦,像遙遠的童年。你看我都流口水了。但我不想要那果子,也不要那紅艷,甚至那糖也不要。我只要那子虛烏有的冰。

記得有一年省電視台少兒部來戲校製作節目,編導李曉地是我本家和朋友,他要我全程陪他拍。其中有幾個鏡頭是關於打擊樂隊的。在一個偌大的簡陋的演練屋裡,我看見這些由學生娃組成的樂隊:那稚嫩的孩子臉與他們面前的銅製的、蒙皮的古老樂器形成奇特的對比。指揮是一位老教師,西裝革履,戴著白手套,拿著一根閃閃發光的細長的傢伙。

電線拖得老長,燈光打好了,白亮得直刺瞳孔,其中有一盞高倍白熾燈由我舉著。攝像機鏡頭像擲彈筒一樣對準他們。樂隊開始演奏,好像一支遠征軍踏上了風雪迷漫的迢迢路途。誰知正走在半道上,外面由遠而近地傳來鞭炮聲和哀樂(這兒距南庄嶺上的殯儀館不遠)。編導立即叫停,因為錄音不允許出現任何雜音,何況是送別死人的音樂。待安靜下來時,樂隊再次開始。鼓槌猛地擂下去,銅鈸嘭地敲起來,所有的青銅樂器、牛皮樂器一齊開火般地響起來了。「打擊」得真挺不錯呵。我雖是門外漢,卻在一旁高舉燈盞暗暗叫好(我懷疑我的姿勢有點像扮相挺酷的李玉和)。誰知沒過多久,樂聲忽地又停下來。一根金屬棒僵硬地懸停在半空,像指揮面部鋥亮而尖銳的表情。指揮背對著我,他說,你們今天怎麼沒精神?難道你們不想上電視嗎?你們不想讓領導看到並受到表揚嗎?編導也說了幾句:同學們好好表現嘛,首先是端正態度,其次才是姿態優美,拿出你們吃奶的力氣來呀!錄音師在一邊滿頭冒汗,他忙著洗帶子、倒帶子、換帶子,而我的手臂委實有點酸了。

第三次叫停時,指揮顯得不耐煩了,他發火了。因為出現了錯音、雜音、盲音和不和諧音,整個演奏甚至有點亂了,於是不得不宣布暫停。超強白熾燈滅掉了。屋內頓時昏暗無比,我眼前一團模糊,伸手看不見五指,卻能看見指揮那根強有力的「第六指」。編導在旁邊嘆氣,然後他說,不要把燈全關掉,讓他們再練習幾遍嘛。這時外面的清光已滲透進來了,有點陰沉和冷冽。我這才發現天氣變了,陰雲極不情願地密布著它的戰陣。

我記不清楚樂隊究竟過了多久又開始「打擊」。這支遠征軍扛著大旗數次折回起點后再次出發。風雪依然迷漫,他們顯得有點兒悲壯。當然,那根閃閃發光的金屬棒舞得我有點眼花繚亂了。這讓我感到不安和困惑。強烈的燈光刺得架子鼓邊那個鼓手睜不開眼睛;敲大鑼的那個小同學,個子很矮,似乎被這樣的場面弄得不知所措;彈木琴的女生表情木然,嘴裡仍嚼著口香糖。而另外幾個打鐃鈸的學生娃則顯得漫不經心,面帶一種奇怪的笑意。

我記起穆齊爾的話:「人們只是在面對簡單的失望時才哭,面對雙倍的失望時就已經又能微笑了。」於是我也微笑了。

這是我所熱愛的十一月底。我找到那把黑糊糊的老水壺。灌滿水后它被放到了液化氣灶火上。火有些發紅,鋼瓶沒多少氣了。我搖了搖它。一隻蟑螂從下面慌張地跑出來,飛快地逃逸掉了。「賣冰糖葫蘆嘍,賣冰糖葫蘆嘍……」。回憶中的陰雲早已消失了,天氣更加好起來。那座表情曖昧的紅房子不久以後被拆掉了。我記得我把翻出的舊書和筆記本、新農村鋼筆、菊花般的鬧鐘發條,又裝入了那個老箱子。它們看上去像歲月無法整除的殘餘部分,很老派,也很酷。是的,爛掉底的小馬燈、國光牌口琴和存有票據的皮夾子仍可視為那個冬天的餘數之一。

這時打擊樂又響起來了,切近而又迢遙。它們是青銅連續撞擊所發出的清剛之音,是牛皮蒙住的死靜空間快要被震破的撕顫之音,但也可能是一根燈芯草敲鑼的聲音,老鼠碰倒油瓶的聲音,虎斑蜻蜓被蛛網粘住時奮力拍翅的聲音。然而它能修復失憶者的腦細胞嗎?能打斷一個假寐者的鼾聲嗎?再次路過戲校時,我想起那個早已風流雲散的小樂隊。據說那個指揮得腦癌死掉了,他喝的酒至少有一大水缸,但他拒絕治療,為的是將錢省下來給沒工作的老妻聊度殘生。不用說,日常生活中有一種粘滯著你的東西,類似透明的萬能膠。這大約就是不僅蟑螂而且許多生物都長著漂亮但無用的翅膀的原因。

市聲和沙塵越來越喧囂了,盤旋的月亮被戳傷而雲雀死於無形的絲網。打擊樂!打擊得再猛烈點,再兇狠一點吧!讓水銀柱的銹鏑洞穿暖冬的粘滯直落滄海,抵達蝸牛殼以下的響亮零度。倘若你不能狠狠打擊,不能從低陷下去的高處鑿出冰來,再把它打成一片片薄薄而又清清的雪花,那麼你就休止吧!滾開吧!你還不如把它們像廢銅爛鐵一樣扔掉,再撇斷那根閃閃發光至高無比的狗屁棍子吧!可是當我這樣想時,老水壺裡的水開始咕咚咕咚地響了。

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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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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