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活人的地方冷清，而死人的地方熱鬧呢

這天在擇日師父的眼中叫作「大日子」，我們殯儀館內可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一般來說，在這種日子，我最喜歡一早泡個咖啡、吃著餅乾，看著一些文盲在「冰庫前面禁止停車」的牌子下找地方停車，靜靜地欣賞他們的那個技巧、那個方向盤的使用、那個完美的角度，然後帥氣地下車……

這時候，我就喜歡拿著咖啡，跟他們說：「不好意思，這邊禁止停車。」這個感覺好爽、好療愈。所以每次一到大日子，我都到得特別早，跟大胖一起欣賞那張「喂，你怎麼不早說」的臉。

話又說回來，這天也沒什麼特別的，都是熱熱鬧鬧的。來來往往的家屬隨著場內司儀的引導，進行家祭和公祭，每個禮廳有每個禮廳的儀式，可能是某個家庭的父親，可能是奶奶，可能是小朋友；可能大家都哭得很凄慘，也可能有些人為久病家屬的解脫而鬆口氣，也可能等到一筆……

總之呢，各式各樣的人都有。

我跟老大這天很閑，就靜靜欣賞這出人生最後的儀式。突然間，我撲哧笑了出來。老大白了我一眼，似乎是看到這不合時宜的笑容，覺得我很不識相。我說：「抱歉抱歉，突然想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老大說：「說來聽聽。」

我說：

「以前我在醫院也有大日子，通常都是在周六、周日做一些活動，每次活動開頭都是《快樂的出帆》，結束都是《感恩的心》，唱到我都不想聽了。

「幾次下來，我發現來的家屬總是特定那幾床的，而剩下將近一半床的家屬會很久很久才見到一次，甚至有些家屬我根本沒見過。

「我們那家醫院附帶的老人照護中心算是不錯的，設備好，又是公立的，排隊的人一堆，不像外面一些療養院，放裡邊等死。但還是有很多爺爺、奶奶沒見過家屬。

「某床的爺爺的兒子、媳婦總是來照顧，老人家很開心。有天我喂他吃飯的時候，誇了他兒子，說一定是獨子才那麼孝順，爺爺突然不說話了。我覺得很納悶，明明聊得很好，怎麼突然就冷場了。後來護理員說，爺爺有五個女兒，最後一個才是兒子。爺爺非常重男輕女，分財產的時候把所有錢都給了兒子，所以女兒從沒來看過他。

「再說某床的奶奶，她有張極甜的嘴，看到我們都『哥哥』『姐姐』地叫。每天都被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奶奶喊：『哥哥，我要吃飯。』『哥哥，我要下床。』一開始我很不習慣，直到護理員告訴我她的故事。

「奶奶是寡婦，獨自將獨子拉扯長大。兒子長大后功成名就，也娶妻生子，順便解決了傳說中人生最難選擇的一題：媽媽跟老婆掉進水裡，要先救誰？他怎麼選的，護理員沒說，但是她指給我看奶奶腳上那雙鞋，從她進來后就是那雙，破了也不見兒子買來新的。

「當時聽到這裡，我不禁覺得好像有沙子跑進眼睛了。兒子可以每個月固定匯五萬到醫院，卻沒辦法拿一雙好的鞋和襪給奶奶。後來還是我跟阿姨們看不下去，花點錢買雙新鞋、新襪給她。那天奶奶很開心，說了聲：『鞋鞋，好漂亮。』但是卻流了淚。不知為何，我們也跟著流淚了……」

我熄了煙，看著老大，繼續說：

「再看看這些喪禮，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別說至親了，左右鄰居、從小到大的同學都出現了。我倒是覺得很奇怪，在往生者走之前，他們是不是也都這樣熱情地來看過他們，甚至關心過他們？

「為什麼我照顧活人的時候，常常覺得很冷清，久久不見有人來探視病人一次，但是在殯儀館卻天天有人來探視遺體，而且最常說的就是：『早知道當初我就常常去看你。』不然就是好幾年沒回來的家屬趕來殯儀館看最後一面，這樣做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為什麼是活人的地方冷清，而死人的地方熱鬧呢？」

老大想了想，沒回答我的問題，倒是開口說：

「以前，我有一個好朋友很風光，事業有成，常常請一些好友出去吃大魚大肉。直到有一天，他中風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我們只去醫院看過他一次，沒想到那個意氣風發，總是富態地笑容滿面，看到我們都會來幾句笑話的開心果，現在躺在那裡，瘦成皮包骨，插著根鼻胃管，別說講笑話了，連笑容都沒有。

「有時候不是生前不去看他，而是有些回憶應該停留在最好的地方。前幾個月他喪禮，各位兄弟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只能多燒點冥幣給他，算是給他幫忙了……」

我正要笑他這樣有用嗎，卻把話吞了回去。突然間，我理解為什麼一些民俗儀式總是不會被淘汰，原來是要撫慰人心啊。

我想起了我爸往生的時候，是用的聯合公祭，沒花什麼錢。之後我媽和我燒了很多冥紙給他，燒完后，真的覺得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