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種玉來遲解鈴甘謝罪 留香去久擊案誓忘情
第三回種玉來遲解鈴甘謝罪留香去久擊案誓忘情
卻說陶太太拉住何麗娜的手,連問她怎麼了。何麗娜將濕手巾向臉盆里一扔,微笑道:「我不怎麼樣啊!」何太太卻未留心此事,已經走開了。陶太太看看外面屋子裡,並沒有人,這才低聲笑道:「你哭什麼?」何麗娜嘆了一口氣道:「女子無論思想新舊,總是痴心的。我對於家樹,真受了不少的委屈。這些事,你都知道,我不瞞你。」陶太太道:「好在現時是大事成功了,你何必還為了過去的事傷心。」何麗娜道:「就為了現在的情形,勾引起我以前的煩惱來。俗言說,事久見人心……」陶太太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孩子氣了。你不是很愛家樹嗎?你說這樣負氣的話,倒像有了什麼芥蒂,不是真愛他了。」何麗娜一笑,就不說了。陶太太說她臉上有淚容,怎好出去。何麗娜於是擦了一把臉,在梳妝台前,將法國香粉,在臉上淡敷了一層,而且還抹上了一點胭脂。陶太太只抿嘴笑著。到了小客室里,賓主又坐談了許久,直到十二點鐘才分散。
臨別,陶太太向何麗娜笑道:「明天到我們家去玩啦。明天是星期日,家樹不回學校去。」何麗娜笑道:「我該休息休息了。」陶太太道:「難道你不到我們那裡去嗎?其實一切要像以前一樣才好;要不然,躲躲閃閃的,倒顯著小家子氣象。當了老伯、伯母的面,我聲明一句,在你二位面前,我絕不開玩笑。」何太太笑道:「陶太太,你這就不對。就算是你剛才的話,要她叫你一聲表嫂,一個做表嫂的人,對錶妹總是這樣亂開玩笑,還說你疼我們麗娜呢!」陶太太這才笑嘻嘻地走了。
這一晚,是何麗娜最高興的一晚,到一點多鐘,還不曾睡覺,就打了個電話到陶家,問表少爺睡著了沒有。那邊是劉福接的電話,悄悄地告訴家樹。家樹剛從上房下來,就到外邊小客室里來接電話。何麗娜首先一句,就問在哪裡接電話。其後便道:「我明天來不來呢?」家樹道:「沒關係,來吧。」何麗娜道:「怪難為情的。」家樹道:「那你就別來了。」何麗娜道:「那又顯得我不大方似的。」家樹還不曾答話,電話里忽然有第三個人答道:「你瞧,這可真為難殺人!」家樹笑道:「呵呵!表嫂在卧室里插銷上偷聽呢。」陶太太道:「我一聽到電話鈴響,我就知道是密斯何……」頓了一下,她似乎和人在說話,她又道,「伯和說不應當叫密斯何了。」於是換一個男人的嗓子道:「表弟,表妹,恭喜呀。」何麗娜道:「缺德!」說畢,戛然一聲,將電話掛起來了。家樹走回書房去,還聽到上房裡伯和夫婦笑成一團呢。
到了次日,家樹果然不曾回學校,何麗娜在十點鐘的時候就來了。陶太太乘機要挾,要何小姐請看電影,請吃飯。玩到晚上,又要請上跳舞場。還是伯和解圍,說:「密斯何不像以前,以前為了家樹,還不跳舞,而今人家怎好去呢?你不瞧人家穿的是平底軟幫子鞋?」於是改了請聽戲。到夜深十二時,方始回家。
在何麗娜如此高興的時候,何廉在家裡可為難起來了。原來這天晚上,有位夏雲山總長來拜會他。這個人是沈國英的把兄弟,現任交通總長,在政治上有絕大的勢力。當晚他來了,何廉就請到密室里會談。夏雲山首先笑道:「我今天為私而來,不談公事,我要請你做個忠實的批評,國英為人怎樣?可是有話要聲明,你不要認為他是我盟弟,就恭維他。」何廉倒摸不著頭腦,為什麼他說起這話來。沈國英是手握兵權的人,豈可以胡亂批評!才笑道:「他少年英俊,當然是國家一個人才,這一次政局革新……」夏雲山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我說了今天為私而來,你只說他在公事以外的行為如何就得了。」何廉靠了椅子背,抽著雪茄,昂了頭靜想,偷看夏雲山時,見他斜躺在睡榻上微笑。這個情形,並不嚴重,但是捉摸不到他問的是什麼用意,便笑道:「論他私德——也很好嘛。第一,他絕對不嫖,這是少年軍人裡面難得的!賭小錢或者有之,然而這無傷大雅。聽說他愛跳舞,愛攝影,這都是現代青年人不免的嗜好。為人很謙和,思想也不陳腐,聽說現在還請了一位老先生,和他講歷史,這都不錯。」夏雲山點頭笑道:「這不算怎樣出格的恭維。他的相貌如何呢?」何廉笑道:「為什麼要評論到人家相貌上去,我對於星相一道,可是外行。」夏雲山笑道:「既然你有這種好的印象,我可以先說了。國英對於令愛,他是十分的欽慕,很願意兩家作為秦晉之好。不過他揣想著,怕何總長早有乘龍快婿了。四處打聽,有的說有,有的又說沒有,特意讓我來探聽消息。」何廉聽了這話,不免躊躇一番,接著便道:「實不相瞞。小女以前沒有提到婚姻問題上去。最近兩個月,才有一位姓樊的,提到這事,而且僅僅是前兩天才定局的。」夏雲山道:「已經放走了嗎?」何廉道:「小女思想極新,姓樊的孩子,也是個大學生,他們還需要什麼儀式?」夏雲山聽了這話,不覺連嘆了兩口氣道:「可惜,可惜!」默然了許久,又道,「能不能想個法子轉圜呢?」何廉道:「我要是箇舊家庭,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的婚姻儀式都沒有,我隨便可以把全局推翻。於今小孩子們的婚姻,都建築在愛情之上,我們做父母的,怎好相強!小女正是和那姓樊的孩子,去消磨這星期日的時光去了。等她回來,我再問她,對於沈統制的盛意,我也只好說兩聲『可惜』。不過見了沈統制,請你老哥還要婉婉地陳說才好。」說著,向夏雲山連拱了幾下手。夏雲山對於這個月老做不成功,大是掃興,然而事實所限,也沒有法子,很是掃興地告辭走了。
當夏雲山出去的時候,何麗娜正自回來,到了母親房裡,告訴今天很是快樂。何廉在一邊聽到,卻不住地嘆氣,就把夏雲山今晚的來意說了一遍。何麗娜道:「爸爸不必躊躇,你的意思我知道,以為我的婚姻,你不能勉強;可是沈國英掌有兵權,又不敢得罪他。那不要緊,我明天親自去見一見他,把我的困難告訴一遍,也許他就諒解了。」何廉道:「你親自去見他,有些不妥吧?」何麗娜道:「那要什麼緊,難道他還能把我扣留下來嗎?」她說畢,倒坦然無事地去睡覺了。
到了次日,何麗娜一早起來,就到沈宅去拜會。原來沈國英前曾娶有夫人,亡故了兩年,現在丟下了一兒一女,上面還有兄嫂,因之他雖沒有家眷,卻也有很大的住宅。何麗娜打聽得他九點鐘要上衙門,八點鐘就來拜訪。門房將名片送到上房去,沈國英看到,倒嚇了一大跳,昨天派人去做媒,答應呢,你是不好意思見我;不答應呢,沒有關係,難道還來興問罪之師不成?只是她來了,不能不見,立刻就迎到客廳里來。何麗娜一見,老早地就伸了手和他相握。自己將那件灰背大衣脫了下來,放在椅子上。坐下來,還不曾說一句寒暄的話,先笑道:「我今天沒有別的事,特意來和沈統制道歉。」沈國英雖是一個豪爽的軍人,聽了這話,也是心裡微微一動,不免將臉紅了起來,笑道:「哎喲!何小姐太客氣,什麼事呢?」聽差們倒上茶來,沈國英道:「到廚房裡去給我泡兩杯檸檬茶來,何小姐在這裡,還給我預備兩份點心。」何麗娜笑道:「不必客氣,我說幾句話就要走的。沈統制有事,我不多說話了,就是昨晚夏總長到舍下去說的那一番話,家父答覆的,都是事實。不但如此,我是要貫徹我出洋的計劃,不久,就要動身。本來呢,我不必親自到府上來解釋的,只是家父覺得這事很有些對人不住,好像是成心撒謊,我想沈統制是個胸襟灑落的人,我為人又很浪漫。」說到這裡,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浪漫成性,今天也不會到府上來拜訪。」沈國英欠身道:「太客氣,太客氣。」何麗娜眉毛一揚,酒窩兒一掀,笑道:「這是真話。我想事實是這樣,那要什麼緊,不如自己來直說了,彼此心裡坦然。若沈統制是像劉德柱將軍那樣的人,我就大可以不冒這個險了。」她笑著將肩膀抬了一抬,眼睛向沈國英看著。沈國英今天穿的是軍服,他將胸脯一挺,牽了一牽衣擺,以便掩蓋他羞怯的態度,又做了一個無聲的咳嗽才道:「絕對沒有關係,請不要介懷。」何麗娜聽說,立刻站了起來,向他一鞠躬道:「我不敢多吵鬧,再見了。」沈國英笑道:「何小姐縱然不願與武人為伍,既是來了,喝一杯茶去,大概不要緊。」何麗娜笑道:「我倒是願意叨擾,只怕沈統制沒有閑工夫會客。」說著,又坐了下來。恰是聽差捧了茶點來,放在一張紫檀木的桌子上,二人隔了桌面坐下。
當下沈國英舉了杯子喝著茶,看看何麗娜,又看看那件大衣,記起那天在何家內客廳里何廉說的話,便想那天內客廳里的客,就是姓樊的了,他有福氣,得了這樣一位太太。何麗娜見他那樣出神的樣子,笑道:「沈統制想什麼?不必失望,像你這樣的少年英雄,婚姻問題,是最容易解決的了,像我這樣的人才,可以車載斗量,留著機會往後去挑選吧。」沈國英笑道:「我想著武人總是粗魯的,很覺得昨天的事有些冒昧,請何小姐不必深究。」何麗娜微笑著,端起玻璃杯子,呷了兩口茶。沈國英坐在她對面,看了她那猩紅的嘴唇,雪白的牙齒,未免有些想入非非。何麗娜放下茶杯,又突然站起來,沈國英搶上前一步,將大衣取在手裡,就要替她穿上。何麗娜連說「不敢當」。然而他拿了大衣,堅執非代為穿上不可!何麗娜道聲「勞駕」,只得背轉身來向著他,將大衣穿了。不料沈國英和她穿衣,聞到她身上那一陣脂粉香,竟是呆了,手捏了衣服領子,不曾放下來。何麗娜回頭看著,他才省悟著放下了手。何麗娜看了這個樣子,不敢再坐,又和他握了一握手,笑著說聲「再見」,立刻就走了。
沈國英是沒有法子再挽留人家的了,只得跟在後面,送到大門口來,直看到何麗娜坐上了汽車方始回去。他並不回上房,依然走到客廳里來。只見何麗娜放的那杯檸檬茶,依然放在桌子邊,於是將杯子取在手裡,轉著看了一看,心裡就想著:假使她是我的,我願意天天陪著她對坐下來喝檸檬茶。不必說別的,僅僅是那紅嘴唇白牙齒,已經夠人留戀的了!心裡默念著,大概杯子朝懷裡的所在,就是何麗娜嘴唇所碰著的所在,於是對準了那個方向,將茶慢慢地呷著。自己所站的這方,也就是她座椅的前面,那麼,坐在這椅子上,也就如坐在她身上一般了。他坐下去,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撐了頭,靜靜地想著:假如是我有這樣一位夫人,無論什麼交際場合,我都能帶她去了,她不但長得美麗,而且言語流利,舉止大方,絕對是一位文明太太的資格。然而她不久以前,已為別人搶去了,假使自己在一二月之前,就進行這件事,或者可以到手,挽了這樣丰姿翩翩的新夫人,同出同進,人生就滿足了。想到這裡,他便微閉了眼睛,玩味挽著何麗娜的那種情形。心有所思,鼻子里也如有所聞,彷彿便有一種芬芳之氣,不斷地向鼻子里襲了來。立刻睜眼一看,還不是一座空的客廳,哪裡有什麼女人?但是目前雖沒有女人,那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卻依然聞得著。是了是了,這一定是她坐在這椅子上的時候,由衣服上落下來的香氣,她去了如此之久,這一股子香氣,還是如有如無地留著,這絕不是物質上單純的緣故,加之還有心理作用在內。這樣看起來,自己簡直要為何小姐瘋魔了。我這樣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中國的政局,我還能左右一番,難道對於這樣一個女子,就不能左右她嗎?憑我的力量,在北京城裡,漫說是個何麗娜,就是……想到這裡,突然站了起來,捏了拳頭,將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停了一停,自己忽然搖了一搖頭,想著,慢來慢來,人家肝膽相照地把肺腑之言來告訴我,我豈能對人家存什麼壞心眼兒!她以為我是武人,怕遇事要用武力,所以用情理來動我,若是我再去強迫人家,那真箇與劉德柱無異了!難道武人都是一丘之貉嗎?我不能讓人家料著,大丈夫做事,提得起放得下,算了,我忘了她了!他一個人沉沉地如此想著,已經把上衙門的時間,都忘掉了。
那夏雲山昨天晚上由何家出來,曾到這裡來向沈國英回信,說是何潔身不知是何想法,對我們提的這件事,倒不曾同意。沈國英笑著,只說愛情是不能勉強的,說完了也就不再提了。夏雲山摸不著頭腦,今天一早,便打電話來問統制出去了沒有。這邊聽差答覆,剛才有一位何小姐來拜會統制,一人坐在客廳里,還沒有走呢。夏雲山聽到,以為何小姐投降了,趕快坐了汽車,就到沈宅來探訪消息。
這個時候,沈國英依然坐在客廳里。夏雲山是個無日不來的熟人,不用通報,徑直就向里走。他走到客廳里時,只見沈國英坐在一把紫檀太師椅上,一手撐了椅靠,托住了頭,一手放在椅上,只管輕輕地拍著。他的眼光,只看了那地毯上的花紋,並不向前直視,夏雲山進來了,他也並不知道。他忽然將桌子一拍,又大聲喝道:「我決計忘了她了。我要不忘了她,算不得是個丈夫!」他這樣一作勢,倒嚇了夏雲山一跳,倒退一步,問道:「國英怎麼了?」沈國英一抬頭,見盟兄到了,站起來,搖了一搖頭道:「何麗娜這個女子,我又愛她,我又恨她,我又佩服她。」夏雲山笑道:「那是什麼緣故?」沈國英就把何麗娜今天前來的話說了一遍,因道:「這個女子,我真奈何不了她!」夏雲山笑道:「既是老弟台如此說了,我又要說一句想開來的話,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呢?就以何小姐而論,這種時髦女子,除了為花錢,也不懂別的,你忘了她,才是你的幸福。」沈國英哈哈大笑道:「我忘了她了,我忘了她了!」夏雲山一看他的態度,真有些反常,就帶拉帶動,把他拉出門,讓他上衙門去了。
夏雲山經過了這一件事,對於二三知己,不免提到幾句,輾轉相傳,這話就轉到陶伯和耳朵里來了。陶伯和鑒於沈鳳喜鬧出一個大亂子,覺得家樹和沈國英做三角戀愛的競爭,那是很危險的事,於是和他們想出一個辦法,更惹出一道曲折來。要知有甚曲折,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