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借鑒怯潛威悄藏艷跡 移花彌缺憾憤起飄茵
第四回借鑒怯潛威悄藏艷跡移花彌缺憾憤起飄茵
卻說陶伯和怕家樹和沈國英形成三角戀愛,就想了個調和之策。過了幾天,又是一個星期日,家樹由學校里回來了,伯和備了酒菜,請他和何麗娜晚餐。吃過了晚飯,大家坐著閑談,伯和問何麗娜道:「今晚打算到哪裡去消遣?」何麗娜道:「家樹這一學期的功課,耽誤得太厲害了,明天一早,讓他回學校去。隨便談談就得了,讓他早點睡吧。」陶太太笑道:「真是女大十八變,我們表妹,那樣一個崇尚快樂主義者,到了現在,變成一個做賢妻良母的資格了。」陶伯和口裡銜了雪茄,點了點頭道:「密斯何這倒也是真話。俗話說的,樂不可極。我常看到在北京的學生,以廣東和東三省的學生最奢侈,功課上便不很講究。廣東學生,多半是商家,而且他們家鄉的文化,多少還有些根底。東三省的學生,十之七八,家在農村,他們的父兄,也許連字都不認識。若是大地主呢,還好一點;若是平常的農人,每年匯幾千塊錢給兒子念書,可是不容易!」何麗娜不等他說完,搶著笑道:「這樣說起來,也是男大十八變哪。像陶先生過這樣舒服生活的人,也講這些。」伯和嘆了一口氣道:「我們是混到外交界來了,生活只管奢侈起來,沒有法子改善的……」陶太太笑道:「得了,別廢話了。你自己有一篇文章要做,這個反面的起法,起得不對,話就越說越遠了,你還是言歸正傳吧。」
陶太太這樣說著,伯和於是取下雪茄,向煙灰缸里彈了一彈灰,然後向樊、何二人道:「我有點意見,貢獻給二位,主張你們出洋去一趟。經費一層,密斯何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了。就是家樹,也未嘗不能擔負。像你們這樣青春少年,正是求學上進的時候,隨便混過去了,真是可惜。」家樹道:「出洋的這個意思,我是早已有之的,只是家母身弱多病,我放心不下。而且我也決定了,從即日起,除了每星期回城一次,一切課外的事,我全不管。」陶太太道:「關於密斯何身上的事,是課以外呢,課以內呢?」伯和笑道:「人家不說了一星期回城一次嗎?難道那是探望表兄表嫂不成?你別打岔了,讓他向下說。」家樹道:「我不能出洋,就是這個理由,倒不用再向下說。」伯和道:「若僅僅是這個理由,我倒有辦法,把姑母接到北京來,我們一處過。我是主張你到歐洲去留學的,由歐洲坐西伯利亞火車回來,也很便當。你對於機械學,很富於興趣,乾脆,你就到德國去。於今德國的馬克不值錢,中國人在德國留學,乃是最便宜不過的事了。」家樹想了一想道:「表兄這樣熱心,讓我考量考量吧。」說時偷眼去看何麗娜的神氣。何麗娜含笑著,點了一點頭。陶太太笑道:「有命令了,表弟,她贊成你去呀。」然而何麗娜卻微擺著頭,笑道:「不是那個意思。我以為陶先生今天突然提到出洋的問題,那是有用意的。是不是為了沈國英的事,陶先生有些知道了,讓我躲避開來呢?」伯和口銜了雪茄,靠在椅子上,昂了頭做個沉思的樣子道:「我以為犯不上和這些武人去計較。」何麗娜笑道:「不用這樣婉轉地說,陶先生這個建議我是贊成的,我也願意到德國去學化學。這一個禮拜以內,我已籌劃好,這就請陶先生和我們辦兩張護照吧。家樹就因為老太太的事,躊躇不能決,既然陶先生答應把老太太接來,他就可以放膽走了。」伯和望了家樹道:「你看怎麼樣?」說著,將半截雪茄,只管在茶几上的煙缸邊敲灰,似乎一下一下地敲著,都是在催家樹的答覆。家樹胸一挺道:「好吧,我出洋去一趟,今天就寫信回家。」陶太太道:「事情既議定了,我同伯和有個約會,你二位自去看電影吧。」何麗娜道:「二位請便,我回家去了。」伯和夫婦微笑著,換了衣服出門而去。
這裡何麗娜依然同家樹坐在上房裡談話。這一間屋子,有點陳設得像客廳,凡是陶家親近些的朋友,都在這裡談話。這裡有話匣,有鋼琴,有牌桌,幾個朋友小集合,是很雅緻的。靠玻璃窗下,一張橫桌上,放了好幾副棋具,又有兩個大冊頁本子,上面夾了許多朋友的相片。何麗娜本想取一副象棋,來和家樹對子,看到冊頁本子翻開,上面有幾個小孩子的相片,活潑可愛,於是丟了棋子不拿,只管翻看相片。她只掀動了四五頁,有一張自己的相片,夾在中間。仔細看時,又不是自己的相片。哦,是了,正是陶太太因之引起誤會,錯弄姻緣的一個線索,乃是沈鳳喜的相片。這張相片,不料陶太太留著還在,這不應當讓家樹再看見,他看見了,心裡會難受的。回頭看著家樹捧了一份晚報,躺在椅子上看,立刻抽了下來,向袋裡一塞,家樹卻不曾留意。她不看冊頁了,坐到家樹身邊,向他笑道:「伯和倒遇事留心,他會替我們打算。」家樹放下報來,望了何麗娜的臉,微笑道:「他遇事都留心,我應該遇事不放心了。」何麗娜道:「此話怎講?」家樹道:「他都知道事情有些危險性的了,可是我還不當什麼,人心是難測的,假使……」說到這裡,頓住了,微笑了一笑。何麗娜笑道:「下面不用說了,我知道——假使沈國英像劉德柱呢?」家樹聽了這話,不覺臉色變了起來,目光也呆住了,說不出話來。何麗娜笑道:「你放心,不要緊的,我的父親不是沈三玄。你若是還不放心的話,你明天走了,我也回西山去,對外就說我的病複發了,到醫院去了。」家樹道:「我並不是說沈國英這個人怎麼樣……」何麗娜笑道:「那麼你是不放心我怎麼樣啦?——這真是難得的事,你也會把我放在心裡了。」家樹笑道:「你還有些憤憤不平嗎?」何麗娜笑著連連搖手道:「沒有沒有,不過我為你安心預備功課起見,真的,我明天就到西山去。我不好意思說預備功課的話,先靜一靜心,也是好的。」家樹笑道:「這個辦法,贊成我是贊成的,但是未免讓你太難堪了。」何麗娜笑著,又嘆了一口氣道:「這就算難堪嗎?唉!比這難堪的事,還多著呢!」家樹不便再說什麼了,就只閑談著笑話。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門口有汽車聲,乃是伯和夫婦回來了。伯和走進來,笑道:「喲,你們二位還在這裡閑談哪?」何麗娜道:「出去看電影,趕不上時間了。」陶太太道:「何小姐不是說要回家去的嗎?」伯和道:「那是她談著談著就忘了。不記得我們剛訂婚的時候,在公園裡坐著,談起來就是一下午嗎?」陶太太笑道:「別胡說,哪有這麼一回事?」何麗娜笑道:「陶太太也有怕人開玩笑的日子了!我走了,改天見。」陶太太道:「為什麼不是明天見呢?明天家樹還不走啦。」何麗娜也不言語,自提了大衣步出屋子來,家樹趕到院子里,接過大衣,替她穿上了。她低聲道:「你明天下午,向西山通電話,我准在那裡的。」說時,暗暗地攜了家樹的手,緊緊地捏著,搖撼了兩下,那意思表示著,就是讓他放心。家樹在電燈光下向她笑了,於是送出大門,讓她上了汽車,然後才回去。
有了這一晚的計議,一切事情都算是定了。次日何麗娜又回到西山去住。她本來對於男女交際場合是不大去了,回來之後,上過兩回電影院,一回跳舞場,男女朋友們都以日久不見,忽然遇到為怪。現在她又回到西山去,真箇是曇花一現,朋友們更為奇怪。
再說那沈國英對何麗娜總是不能忘情。為了追蹤何麗娜,探探她的消息起見,也不時到那時髦小姐喜到的地方去遊玩,以為或者偶然可以和她遇到一回,然而總是不見。在朋友口中,又傳說她因病入醫院了。沈國英對於這個消息,當然是不勝其悵惘,可是他自己已經立誓把何麗娜忘了,這句話有夏雲山可以證明的,若是再去追求何麗娜,未免食言,自己承認不是個大丈夫了。所以他在表面上,把這事絕口不提。夏雲山有時提到男女婚姻問題的事,探探他的口氣,沈國英嘆了一口氣道:「那位講歷史的吳先生,對我說了:『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我今日以前,是把后七個字來安慰我,今日以後,我可要把前七個字來解脫一切了。」夏雲山聽他那個話,分明是正不能無我,正不免羨人。於是就讓自己的夫人到何家去打小牌玩的時候,順便向何太太要一張何小姐的相片。何太太知道夏太太是沈統制的盟嫂,這張相片,若落到他手上去,她就不免轉送到沈統制手上去,這可不大好。想起前幾天,何麗娜曾拿了一張相片回來,說是和她非常之相像,何太太一看可不是嗎?大家取笑了一回,就扔在桌子抽屜了。至於是什麼人,有什麼來歷,何麗娜為了家樹的關係,卻是不曾說,因之也不曾留什麼意。這時夏夫人要相片,何太太給是不願意,不給又抹不下情面,急中生智,突然地想起那張相片來,好在那張相片和女兒的樣子差不多的,縱然給人,人家也看不出來。於是也不再考量,就把那張相片交給了夏夫人,去搪塞這個人情。——其間僅僅是三小時的勾留,這張相片就到了沈府。
沈國英看到相片,吃了一驚,這張相片,似乎在哪裡看到過她,那絕不是何小姐!現在怎麼變成何小姐的相了呢?那張相片,穿的是花柳條的褂子,套了緊身的坎肩,短裙子,長筒襪,這完全是個極普通的女學生裝束,何小姐是不肯這樣裝扮的。哦!是了,這是劉德柱如夫人的相片,在劉德柱家檢查東西的時候,不是檢查到了這樣一張相片嗎?這張相片,不知道與何家有什麼關係,何太太卻李代桃僵地把這張相片來抵數,這可有些奇怪了。於是拿了相片在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在許多地方看來,這固然與何麗娜的相貌差不多,可是她那嬌小的身材,似乎比何小姐還要活潑。劉德柱這個蠢材,對於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子,竟是把她逼得成神經病了。後來派人到醫院裡去打聽,只說劉太太走了,至於走了以後,是向哪裡去了,卻不知道,於今倒可以把她找來看看。她果然是個無主的落花,不妨把愛何麗娜的情,移到她身上去,我就是這樣辦。假使那個沈鳳喜,她能和我合作,我一定香花供養,盡量灌輸她的知識,陶養她的體質,然後帶了她出入交際場合,讓他們看看,除了何小姐外,我能不能找個漂亮的夫人?他心裡如此想著的時候,一手拿了相片注視著,一手伸了一個指頭不住地在桌面上畫著圈圈。最後緊緊地捏了拳頭,抖了兩下;捏了拳頭,憑空捶了兩下,咬了牙道:「我決計把你弄了來,讓大家看看。」他如此想著,當天就派人四處去打聽沈鳳喜的下落。
到了次日,他手下一個副官,卻把沈三玄帶了來和他相見。沈國英聽說劉太太的叔父到了,卻不能不給一點面子,因之就到客廳里來接見。及至副官帶了進來,只見一個蠟人似的漢子,頭上戴了膏藥片似的瓜皮小帽,身上一件灰布棉袍,除了無數的油漬和臟點,還大大小小有許多燒痕,這種人會做劉將軍的叔泰山,令人有些不肯信。正如此猶豫著的時候,沈三玄在門檻外搶進來一步,身子蹲著,垂了一隻右手,就向沈國英請了一個安。沈國英是個嶄新的軍人,對於這種腐敗的禮節,卻是有些看不慣,心裡先有三分不高興。可是他又轉念一想,假使這個劉太太家裡人身份太高了,又豈能讓我拿來做個泄氣的東西!唯其是讓自己可以隨便指揮,這才要利用她家裡面的人格低。如此一轉念,便向三玄點了個頭。三玄站起來笑道:「剛才吳副官到小人家裡去,問我那侄女兒的下落。唉!不瞞統制說,她瘋了,現在瘋人院里。」沈國英道:「我也聽見說她有神經病的,但是在醫院裡不久就出來了。」三玄道:「她出來了,後來又瘋了,我們全家鬧得不安,沒有法子,只好又把她送到瘋人院里去。」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張相片,雙手顫巍巍地送到沈國英面前,笑道:「你瞧,這是瘋人院里給她照的一張相。」
沈國英接過來一看,乃是一張半身的女相,清秀的面龐,配著蓬亂的頭髮,雖然帶些憔悴的樣子,然而那帶了酒窩的笑靨,喜眯眯的眼睛,向前直視,左手略略高抬,右手半向著懷裡,做個彈月琴的樣子。沈國英道:「這就是劉太太嗎?」沈三玄早已從吳副官口中略略知道了一點消息,便道:「她沒有得病的時候,劉將軍就和她翻了臉了,她早就不是劉家的人,劉家人誰也不認她。要不,稍微有碗飯吃,家裡怎樣也容留著她,不讓她上瘋人院了。其實,只要讓她順心,她的病就會好的。」沈國英將這張相片,拿在手裡沉吟了一會兒,因道:「猛然一看,不像有病;仔細一看,她這一雙眼睛,向前筆直地看著,那就是有病了。我派人和你一同去,把她接了來,我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個樣子?」沈三玄道:「瘋人院的規矩,要領病人出來,那是很不容易的。」吳副官站在門外,就插嘴道:「任憑在什麼地方,有我們宅里一個電話,沒有不放出來的。」沈三玄退後一步,於是又笑著向沈國英請了一個安道:「若是我那侄女兒救好了,我一家人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沈國英向他微笑道:「這倒無須。我並不是對你侄女兒有什麼感情,也不是在北京十幾萬戶人家裡面,單單地憐惜你一家。只因你的侄女兒,像我一個朋友……」說到這裡,覺得以下的話不大好說,就微笑了一笑。沈三玄怎敢問是什麼緣故,口裡連連答應了幾聲「是」。沈國英向他一揮手道:「你跟著我的副官去,先預備衣服鞋襪,明天把她接了來,她的病要是能治,我就找醫生給她治一治,若是不能治,我可只好依然送到瘋人院里去。」沈三玄彎了一彎腰道:「是,那自然。」倒退兩步,就跟著吳副官走了。
這個消息傳遍了沈宅,上下人等,沒有一個不奇怪的:莫不是主人翁也瘋了,怎麼要接個瘋子女人到家裡來?沈國英的兄長,是沒法勸止這個有權有勢的弟弟,只得打電話給夏總長請他來勸阻。夏雲山深以為怪,說沈國英是胡鬧,絕不許他這樣干。有了這樣一個波折,要知鳳喜能接出瘋人院與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