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心病

四 心病

四心病

魏太太田佩芝是個有虛榮心的女人,是個貪享受而得不著的女人,是個抗戰夫人,是個高中不曾畢業的學生,是個不滿意丈夫的少婦,是個好賭不擇場合的女角。這一些身份,影響到她的意志上,那是極不安定的。現在被一個國難商人,當場捉到了她偷錢,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個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許多優厚條件可以獲得的。范寶華叫她選擇一條路走,她把握著現實,她肯上警察局嗎?范寶華寫字間的房門,始終不肯在她答覆以前打開,她也沒有那膽量,在樓窗戶里跳出去。在一小時的緊張交涉狀態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發上,靠了椅子背,手理著耳朵邊的亂髮,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現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裡那一位還等了我去看電影呢。」范寶華握了她另一隻手,笑道:「當然放你走。不過我明天請你吃午飯的話,你還沒有答應我。」魏太太道:「你何必這樣急!我現在心裡亂得很,不能預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來。」范寶華摸摸她胸口,又拍拍她肩膀,笑道:「不要怕,沒關係。你以往在外面賭錢,不也是常常深夜回去嗎?上午你不能來,就是吃晚飯罷。我家裡的老媽子,下江菜作得很好,不是我特約朋友,沒有人到我家裡去找我的。」魏太太已站了起來,穿起搭在沙發靠上的大衣。范寶華就把桌上的票子清理一下,挑著票額大,捆數小的,塞進她的大衣袋裡。

還笑著問道:「你那皮包里還放得下嗎?」魏太太看看寫字檯上,只有三四捆小數鈔票了,便笑道:「行了行了,我上了你這樣一個大當,就為的是這點錢嗎?只要你說的話算話,我心裡就安慰些。」范寶華握了她的手道:「我絕對算話。你明天中午來,中午我把鐲子交給你,晚上來,我晚上交給你。不過我得聲明,現在最重的金鐲子,只有一兩四五錢,再重可得定做。」魏太太道:「太重了也不好看,當然是一兩多的。你要明白,我並非貪圖你什麼。自認識你以來,根本你待我不錯,我很把你當個朋友,不想這點好意倒反是害了我自己,結果是讓你下了毒手,我上了金釣鉤。」范寶華笑道:「不要說這話了。我也用心良苦呀。話又說回來了,唯其是我這樣做法,才是真愛你呀。」魏太太瞅了他一眼道:「真愛我?望后看罷。希望你不過河拆橋就好。放我走罷。」范寶華對她臉上看看,笑道:「你那口紅不大好,明天我買兩支法國貨送你。又香又紅。」魏太太道:「有話明天再說罷。我該走了。」范寶華道:「你明天是上午來呢?還是下午來呢?我好預備菜。」魏太太道:「還是上午罷。晚上,我們那一位回家了。」范寶華又糾纏了一會,這才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掏出褲袋裡的鑰匙開著房門。

魏太太趕快抽開了他的手,走出房門去。范寶華在後面跟著。到了樓梯口,遇到了同寓的幾個人上樓,魏太太立刻端正了面孔,迴轉身來向主人一鞠躬道:「范先生不必客氣,請回罷。」說畢,很快的走下樓去。她走出了這洋樓,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站著凝神想了一想,可又沒有失落什麼。正好有輛乾淨的人力車,慢慢兒的在面前經過,她叫了一聲車子,便走過去。車夫還扶著車把,不曾放下,她告訴了他地點,立刻塞了三千元在他手上。車夫很知足,放下車把,讓她坐上,並無二句話,拉著她走了。她坐在車上,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向後倒在車座上。頭垂在胸前,兩手插在大衣袋裡,覺得有無數的念頭,在腦中穿梭來去,自己也不知還要跟著那個念頭想下去才對。忽然一抬頭,卻見燈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織,這正是重慶最熱鬧的市中心區精神堡壘。街兩旁的店鋪,敞開了大門,正應付著熱鬧的夜市。她想起是為什麼出門來的了,踢著車踏板道:「到了到了。」車夫道:「到了?還走不到一半的路呢。」魏太太道:「你不管,讓我下來就是。」車夫自是樂得這樣做,於是就放下車把了。魏太太下了車子,先到糖果店裡買了幾千元糖果點心,又到茶葉店裡買了兩瓶茶葉,最後還到醬肉店裡買了兩大包滷菜,手上實在是不能提拿了,又二次雇了車子回家。自己原是一路自想著,必須極力鎮定,可是到了家門口,那心房就跳得衣服的胸襟都有些震動,兩片臉腮,也不知受著什麼刺激,只管發起熱來。她在那冷酒店門口,站著定了一定神,然後把買的東西,連抱帶提,向屋子裡送了去。

魏端本那間一當幾用的屋子裡,電燈還亮著哩。她伸頭看看,見丈夫正端坐在方桌子邊低頭寫字,桌子上正還放著一疊信封和信紙呢。魏太太在門外就笑道:「真是對不起,回來得太晚了,看電影是來不及了,明天我再奉請罷。」魏端本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出去了,未必馬上就能回來。」魏太太先把大小紙包,都放在桌上,然後在衣袋裡掏出一盒重慶最有名的華福牌紙煙,放到他面前,笑道:「太辛苦了,慰勞慰勞你。」魏端本笑道:「買這樣好的煙慰勞我?」魏太太笑道:「偶然一次也算不了什麼,只要我以後少賭幾場,買煙的錢要得了多少?」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居然肯說這話,難得難得。」魏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這樣極淺近的道理也不懂得嗎?」說著,將一包糖果打開,挑了一粒糖果塞到丈夫的嘴裡。魏端本在她走近的時候,就看清楚了,大衣口袋包鼓鼓的,有一捆鈔票角露出來,因笑道:「怪不得你這樣高興,你弄了一筆外來財喜了。」魏太太回到屋子裡,對丈夫一陣敷衍,本來就覺得精神安定多了。聽了這句話,不覺臉上又是一陣紅潮湧起來。望了他道:「我有什麼外來財喜呢?偷來的,打野雞來的?」魏端本笑道:「言重言重!平常一句笑話,你又著急了。」他索興放下了筆,對太太望著。魏太太臉上略帶了三分怒色,因道:「看你說話,不管言語輕重。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魏端本笑道:「我看你很高興,衣袋錢又塞滿了。我猜你是贏了一筆。」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會兒,這就能贏上一大筆錢嗎?」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裡一掏,就掏出一捆鈔票來。笑道:「這不是錢?不是大批的錢?」說著,又在大衣袋裡再掏一下,掏出來又是一捆。魏太太道:「錢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萬元,讓人家借去了。說了只借一天,我就瞞著你,竟自作主借給他了。到了晚上,還沒有送還,我急的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來。」魏端本道:「二十萬元,沒有這樣大的堆頭呀。你看,你大衣兩個口袋,都讓鈔票脹滿了。」

魏太太道:「也許多一點,這還是你的錢,不過在我手上經過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經過一次,最後還是回來了。你要調查這些款子的來源,乾脆,我就全告訴你罷。」魏先生看太太這神氣,又有了幾分不高興。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分好歹,把好意來問你話,你也啰唆一陣。」魏太太是向來不受先生指摘的,聽了這話,臉色不免沉下來,單獨的拿了皮包,走回卧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裡的鈔票送到箱子里去,其次,把皮包里的鈔票,也騰挪出一部分來。這事作完了,她脫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點兒發獃。丈夫交來的二十萬元,自己算是理直氣壯的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面,給予丈夫的損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這樣一點感想,就聯繫的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細的分析了一下。覺得他的弱點,究竟不多,轉而論到他的優點,可以說生命財產,可全為了太太而犧牲的。想了一陣,自己復又走到隔壁屋子裡去。這時魏端本還繼續的在桌子上寫信,魏太太悄悄的走到桌子邊站住,見魏先生始終在寫信,也不去驚動他。

約莫是四五分鐘,她才帶了笑容,從從容容的低聲問道:「端本,你要吃點什麼東西嗎?」他道:「你去休息罷,我不想吃什麼。」魏太太將買的那包滷菜打開放在桌子角上。魏端本聳著鼻子嗅了兩下,抬起眼皮,看到了這包滷菜,微笑道:「買了這樣多的好菜?」魏太太笑道:「我想著,你這次給那姓范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萬的傭金,雖然為數不多,究竟是一筆意外的財喜。你應該享受享受。」魏端本聽了她的話,又看滷菜,不覺食慾大動,這就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叉燒肉,送到嘴裡去咀嚼著,點了兩點頭。魏太太笑道:「不錯嗎?我們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後面,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兩酒罷。」魏先生還要攔著,夫人可是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雙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寫完了,便接過筷子夾了一點滷菜吃,笑道:「為什麼只拿一雙筷子來?」魏太太道:「我不餓,你喝罷。我陪著你罷。」說著搬了個方凳子在橫頭坐下。魏端本喝著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這裡又吃又喝,你坐在旁邊干瞧著,這不大平等吧?」魏太太笑道:「這有什麼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許我吃,是我自己不肯吃。再說,你天天去辦公,我可出去賭錢,這又是什麼待遇呢?」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臉向太太望著,見她右手拐撐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臉腮,而臉腮上卻是紅紅的,尤其是那兩隻眼睛的上眼皮,滯澀得失去正常的態度,只管要向下垂下來。便笑問道:「怎麼著,我剛喝酒,你那方面就醉了嗎,你為什麼臉腮上這樣的紅?你看,連耳朵根子都紅了。」說著,放下筷子,將手摸了摸她的臉腮。果然,臉腮熱熱的像發燒似的。

魏太太皺了兩皺眉頭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只管發麻冷。」魏先生道:「那末,你就去睡覺罷。」她依然將手託了臉腮,望了丈夫道:「你還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覺,似乎不大妥吧。」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氣起來,就太客氣了。」她笑道:「我只要不賭錢,心裡未嘗不是清清楚楚的,從今以後我決計戒賭了。我們夫妻感情是很好的,總是因為我困在賭場上,沒有工夫管理家務,以致你不滿意,為了賭博喪失家庭樂趣,那太不合算。」魏端本不覺放下杯筷,肅然起敬的站起來。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這樣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終身的幸福。」說著兩手一拍。說完了,還是對她臉上注視著,一方面沉吟著道:「佩芝,你怎麼突然變好了,新受了什麼刺激嗎?」魏太太這才抬起頭來,連連的搖著道:「沒有沒有,我是看到你辛苦過分,未免受著感動。」魏端本道:「這自然也很可能。不過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開始呀。」魏太太沉著臉道:「那就太難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來了。」魏端本拱拱拳頭道:「不,不,我因對於你這一說,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罷。」說著,便伸著兩手來攙扶她。她也順著這勢子站起來,反過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頸脖子。將頭向後仰著,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著他道:「你還工作到什麼時候才休息呢?」他拍著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靜著去休息罷。喝完了這點兒酒,我就來陪你。」魏太太將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撞了兩下,笑道:「可別喝醉了。」說畢,離開丈夫,立刻走回卧室去。她雖是沒有看到自己的臉色,也覺得是一定很紅的,把屜桌上的鏡子支起來,對著鏡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鏡子里這位少婦,長圓的臉,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是細嫩而緊張,不帶絲毫皺紋。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帶著三分書卷氣。假如不是抗戰,她就進大學了。以這樣的青春少婦,會幹那不可告人的醜事,這真是讓人所猜不到的事情。魏太太這樣想時,鏡子里那個少婦,就像偵探似的,狠命的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鏡子了,縮回身子來,坐在床沿上。手摸著臉,不住的出神。這心房雖是不跳蕩了,卻像兩三餐沒有吃飯,空虛得非凡。腦筋同時受著影響,彷彿這條身子搖撼著要倒,讓人支持不住。這也就來不及脫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著整疊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蓋著。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並不曾閉住。

仰面望著床頂上的天花板,覺得石灰糊刷的平面東西,竟會幻變出來許多花紋。有些像畫的山水,有些像動物,有些簡直像個半身人影。看到了這些影子,便聯想到一小時前在范寶華寫字間里的事。偷錢時間的那一分下流,讓人家捉到了的那一分惶恐,屈服時間的那一分難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閉著眼睛翻了一個身。耳邊聽到皮鞋腳步響,知道是魏端本走進屋子來了,更睡得絲毫不動,只是將眼睛緊閉著。魏端本的腳步,響到了床面前,卻聽到他低聲道:「我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並不是一個糊塗人,只要讓她有個考慮的時間,她是什麼都明白的。」在說話的時間,魏太太覺得棉被已經牽扯了一番,兩隻腳露在被子外的,現在也蓋上了。但魏先生的腳步並沒有離開的聲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著出神。約莫有三四分鐘,她的手被丈夫牽起來,隨後,手背上被魏端本牽著,嘴唇在上面親了一下。然後他低聲笑道:「睡得這樣香,大概是身體不大好。她是天真爛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會睡倒。」在讚歎一番之下,然後走了。魏太太雖是閉了眼躺著,這些話可是句句聽得清楚。心房隨著每句話一陣跳蕩,自己也就想著,我不是糊塗人?我天真爛漫,藏不住心事?哎呀!這真是天曉得!反過來說,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極糊塗的人。她越是這樣想,越是不敢睡著,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蓋上了一床被子,真覺得周身發熱。自己正也打算起來脫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卻聽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麼屋子裡靜靜的,我看到魏太太回來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請進來罷。」陶太太手指縫夾了一支紙煙,慢慢走進屋子來。因問道:「怎麼著?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攪你了。」

魏太太將被子揭開,笑道:「你看,我還沒有脫衣服呢,我雖然是個出名的隨便太太,可也不能隨便到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末你就照常躺下罷。我來沒有事,找你來擺擺龍門陣。」說著將手指縫裡夾的紙煙,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紙煙,深怕紙煙落下來,就是初學吸煙的樣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麼學起吸煙來了?」她道:「家裡來了財神爺,他帶有好煙,叫什麼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嘗嘗。」魏太太道:「什麼財神爺?是金子商人?還是美鈔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嗎?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寶華。」魏太太聽了這名字,立刻肌肉一陣閃動。搖搖頭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過兩場賭博而已。那個人浮里浮氣的,我不愛和他說話。」說著,把蓋的被子,掀著堆在床的一頭,將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來,將拳頭捶著額角,皺了眉頭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還是少出去聽夜戲,戲館子里很熱,出了戲園子門,夜風吹到身上,沒有不招涼的。」魏太太閉著眼睛,養了一會神,又望著陶太太道:「你家裡有客,怎麼倒反而出來了呢?」陶太太道:「他們作秘密談話,我一個女人家參加作什麼?」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裡又亂跳一陣,紅著臉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誤會了,笑道:「老陶為人倒是規矩,並不和他談袁三小姐那類的事。我是說他們又想作成一筆買賣。」

魏太太道:「像老范這樣發國難財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幾個不義之財,實在也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你躲開他,那是對的。」陶太太笑道:「你說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嗎?人家可坐在屋裡發財,今天他又托銀行和他定了五百兩黃金儲蓄券。半年之後他把黃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萬的富翁。買十兩八兩黃金儲蓄千難萬難,少不得到銀行里去排班兩三天。到了一買幾百兩,那事情簡單極了,給商業銀行一張支票,坐在經理室里,抽兩支煙,喝一杯茶,交代經理幾句話,他就一切會和你辦好,現在黑市的金價,是五萬上下。五百兩金子,你看他賺了多少錢罷。」魏太太道:「六個月後,賺一兩千萬。」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說,現在市面上,就有人收買黃金儲蓄券,每兩三四萬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錢。還有一層,黃金官價快要提高,也許是提高到五萬元,也許是提高到四萬元。只要有這一天,黃金儲蓄券本身就翻了個對倍了。到了兌現的日子,那就更值錢了。據說,老范明天可以把黃金儲蓄定單拿到了。拿到之後,他要大請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請一次客?是上午還是下午。」陶太太道:「他說了請客,倒還沒有約定時間。我看他也是高興得過分,特意找著老陶來說。」魏太太還想問什麼,魏端本可走進屋子來了。她見了丈夫,立刻在臉上布起一層愁雲,兩道眉峰也緊緊皺起。魏端本見她斜靠在堆疊的棉被上,因問道:「你的病,好一點了嗎?」魏太太好像是答話的力氣也沒有,只微微睜著兩眼,搖了幾搖頭。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進屋子問病來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說了句好好休息罷,自告辭而去,在房門外還聽到魏太太的嘆氣聲,彷彿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陶太太走回家裡,陶伯笙和范寶華兩人,還正是談在高興的頭上。兩人對坐在方桌子邊,桌上幾個碟子,全裝滿了醬雞滷肉之類。面前各放了一隻玻璃杯子,裝滿了隔壁冷酒店裡打來的好酒。范寶華正端了玻璃杯子,抿著一口酒,這就笑問她道:「你在隔壁來嗎?」陶太太在旁邊椅子上坐下,笑著點點頭道:「我就知道範先生的意思,你讓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沒有,其實是想問問魏太太有唆哈的機會沒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會賭錢的。」范寶華笑道:「她生了病?下午還是好好的。她是心病。」陶太太道:「她是心病,范先生怎麼曉得?」老范頓了一頓,端著杯子抿了兩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夾了幾下菜吃。這才笑道:「我怎麼曉得?賭場上的消息,我比商場上的消息還要靈通。今天六點鐘的時候,羅太太還我的賭本,她說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裡輸了二十多萬。你看,這不會發生一場心病嗎?」陶伯笙道:「真的嗎?魏先生昨日一筆生意,算是白忙了。」范寶華只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的晃著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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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紙醉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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