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那剩下的一頭狼,眼見同伴慘死,暫時放下攻擊,只圍著它嗚嗚的悲鳴著,山林間一片蕭殺之氣。
有嘈雜的腳步之聲,漸次向這邊而來,搖曳的火光,在枝椏交錯的林子里,忽明忽暗,涼風習習中,間或送來成片的呼喚,此起彼伏,越來越近……
安若溪直到此刻,方才有鬆了一口氣之感……人多力量大,鄉民們既然趕來了……那麼他與無憂都不會有事的……
那狼顯然也聽到了人聲,全身灰色的毛皮,陡然豎起防備,許是知道大勢已去,徘徊少頃,突的鑽進了層層密林之中……
危險既除,安若溪抬了抬腳,試圖走到男人的身畔,這才發覺雙腿經已麻木,半步也騰挪不起……她只能站在原地,目光穿過重重夜色,望向男人,眼底流露出的關切與溫柔,她掩藏不了,似乎也不需要掩藏……淳于焉亦定定的凝著她,如墨的瞳孔深處,瀲灧的波光,俱是她的身影……
兩個人就這樣隔著數十步之遠,遙遙相望,卻彷彿站成了自重逢以來,最接近的距離,過往如雲煙,唯有此刻,方在眼前……
端木無憂瞅瞅倒在地上的大灰狼,再瞅瞅護在他身前的男人,還有對面怔楞的娘親,提起一口氣,打算說些什麼,卻又彷彿找不到話題,只能悶悶的閉了嘴,卻是邁開了步伐,自顧自的向娘親走去……他知道那個男人隨即緊緊跟在他身後,卻只撇著頭,視而不見……
平地里突然聽得這撕裂的兩個字,端木無憂扭臉向發出聲音的娘親看去,便見她一張美麗的容顏,此刻充滿著驚慌失措的恐懼,單薄的身子,更是跌跌撞撞的向他這邊奔來……與此同時,耳畔似有烈烈風聲,夾雜著某種利刃劃破肉體的鈍響,血腥之氣,像八月的桂花香一樣,瀰漫在空氣里,越來越濃厚……
小小少年下意識的轉過身來,正看到那原已遁走的灰狼,不知什麼時候竟又躥了出來,在所有人沒有防備的時候突襲,一雙前爪,如刀似刃,在男人前胸,劃下重重的數道血痕,而男人手中的長劍,亦深深釘在它的眉心,穿筋透骨,當場而亡……
那握著劍柄的右手背上,滲出斑駁的血絲來,淳于焉需要竭力壓制,方能阻止那脫力的顫抖,暴露在人前,確認狼已死,方才緩緩將嵌在劍柄上的大掌,鬆了開來,那穿透狼首的劍刃,卻是再也無力拔出,心中猶記掛著幼子見到這種慘狀,或會害怕,復又抬起綿軟的雙臂,將他攬進了自己懷中,捂住他一雙黑漆漆的小眼……
「別怕……沒事的……」
粗噶沙啞的嗓音,像刀磨在石上一樣難聽,端木無憂被迫窩在他懷中,撇了撇嘴,想說「誰怕了」,但那從男人身上觸目的傷口裡,不斷流出的溫熱血液,一滴一滴的濺到地面上,像淅淅瀝瀝的小雨一樣,他想要出口的話聲,就這樣被掩蓋了,鯁在喉嚨里,有些不舒服……
安若溪不知自己是怎樣站到男人面前的,他月白色的衣衫,被血染的透了,風過處,有濃厚的血腥之氣,衝撞在鼻端,她聽到自己恍恍惚惚的開口:
「你受傷了?」
抬眼處,男人慘白的薄唇,卻是漫不經心的一笑:
「沒事……我說過……即便拚卻自己的性命……也會護憂兒周全的……我做到了……」
涼薄的嘴角,挑起的一抹笑意,性感而邪魅,耀眼有如天邊最明亮的一顆寒星,刺得安若溪眼裡,一片水澤……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就在這朦朦的霧靄之中,緩緩倒了下去,如一座立了太久的山峰,累了,倦了,再也支撐不住……
鄉民們七嘴八舌的聲音,嘈嘈雜雜,響徹一片。
窗外盈盈的月色,透過薄紗窗紙,傾瀉了一地碎銀子般的流光,影影綽綽的籠在那趴在男人胸口上的一張小臉,似渡了一層銀輝,皎潔而晶瑩;但見那一雙澄澈的眸子,此刻微微闔著,春蠶似的兩張眼皮,依稀可見又紅又腫,濃密捲曲的睫毛,尚沾著未乾的濕意,像蝴蝶的羽翼,撲閃撲閃著振翅欲飛;秀挺的鼻子,輕輕皺著,似夢到不好事情的彆扭小孩子;兩片鮮艷欲滴的紅唇,微微張翕,呼吸略促,有細細碎碎的呢喃夢囈,就從檀口裡,無意識的逸了出來:
「淳于焉……不要走……」
許是夢中的情景,太過嚇人,被魘住的安若溪,一下子驚醒過來,抬眸,卻正撞上一雙深邃如古潭的寒眸,正悠悠的凝視著她……
「我又做夢了……淳于焉……已經第三天了……你為什麼還不醒過來?」
濡濕滑膩的指尖,輕輕撫上男人俊朗的眉眼……那溫暖的觸感……倒比之前幾次夢中要真切些……真好,那就讓她再多夢一會兒吧……
眸底迷迷濛蒙間,仿若看到男人涼薄的嘴角,輕輕扯開一抹性感的弧度,薄唇輕啟,有低沉暗啞的嗓音,從中傾瀉而出,說的是:
「安若溪……你做夢都在盼望著我趕快醒過來嗎?」
說話間,男人微帶薄繭的掌心,還輕輕抓住她頓在他眼角眉梢的小手,細細摩挲著,粗糲的觸感,像極了真的……
神思有如電閃雷鳴,安若溪陡然看清映在眸底,男人氳滿戲謔笑意的雙瞳,卻是「啊」的一聲慘叫,不僅一下子將被他拽在大掌里輕薄的玉手,給抽了出來,一副窈窕玲瓏的身子,更是直接從他懷中躥了出去……直蹦開他三五步之距,猶驚魂未定,食指芊芊,不能置信的指著面前的男人,碎聲道:
「你……你怎麼醒過來啦?」大夫明明說他受傷較重,沒個四五天醒不過來……果真是庸醫……
男人一雙料峭的桃花眼,瞅著她這如遇鬼魅的樣子,再聽聽她幾近氣急敗壞的詰問,英俊的眉峰,便不由好看的一皺:
「溪兒你……這是陡見我清醒……太過激動與興奮嗎?」
安若溪睜大雙眼,將面前的一張俊顏,狠狠揉進眸子里,確定她這次不是做夢,而是他真真切切的醒了過來……一時之間,心潮澎湃,有如滾水,竟說不清,是苦是甜,是喜是悲……忙不迭的壓了壓那些不能自抑的躍動,斂了斂喉嚨里的哽咽,將一張臉撇開,方才尋回半絲理智,硬聲開口道:
「興奮你個頭……我明明是嚇的好不好?還以為你詐屍了呢……你醒了……我去找大夫……」
匆匆轉身,安若溪逃也似的就要離開,纖細的皓腕,卻驀地鎖上一道炙熱的禁錮,那溫厚的觸感,纏住她全部的力量,如被人施了定身術一般,動也不能動……
男人低沉暗啞的嗓音,就在背後幽幽響起,如浸在一場虛無的夢境里,說的是:
「不要走……」
這輕淺的三個字,不知怎的,就在安若溪的心底,狠狠劃下一道傷痕……夢中,男人離她而去,現實,卻彷彿倒了過來……
斂去這莫名的悲哀,微微擰過頭去,避開男人的一切……可即使不看他,安若溪依舊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一樣粘著她,讓她竭力平息的心跳,復又紊亂了章法……一雙腳,明明想抬起來逃走,卻墜如千鈞,使不上半分的力氣,只能獃獃的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手足無措的像一隻扯線木偶……也許在她的心底,根本就不想離開的吧?
「你剛醒過來……應該渴了……我去幫你倒水……」
半響,又干又澀的喉嚨,方才找到失卻的嗓音,開口道,頓了頓,卻連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要畫蛇添足的加後面三個字:
「我不走……」
男人似得到承諾的小孩子,嘴角綻開一抹滿足輕笑,眸底情愫似酒,醇香濃厚,化也化不開。
清水微溫,不冷也不燙,淳于焉抬起右手去接,許是動作太大,牽扯到未愈的傷口,俊朗的眉眼,便不由輕輕一皺,好看到叫人心悸……
安若溪將一張唇抿的似要滴血,卻終究還是坐在了他的身畔,小心翼翼的避開他肩縛之處,將盛著溫水的白瓷杯,緩緩送到他的嘴邊……
兩個人靠的如此之近,呼吸相聞,心跳砰然。
空氣里沉靜的似一場好夢正酣。
一杯水飲盡,安若溪堪堪伸出去,想要將它放在桌上的手勢,卻隨著男人驀然響徹的嗓音中,不由一頓:
「安若溪……這幾天……你可有否為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