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扮巫陽屈平招魂 查烏金大王動怒(3)
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順從她的腳步,與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來。
巫樂再次響起。
屈平顯然已經忘記招魂的事了,顧自與她伴跳。
白雲鬆開他的手,向南天長嘯一聲,放聲吟出:「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雲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辭。
屈平這才想起自己的職責,轉向西天,長嘯一聲,接吟:「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蠭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白雲轉向北方,長嘯過後,接道:「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眾人有識者已經聽出,屈平與白雲是在分別吟唱天下四方(東南西北)的苦厄與劫難,勸告在外遊盪的魂靈,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烏雲漸漸退去,天空變得湛藍,星光現出。
但沒有人在意頭頂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陽與憑空冒出來的美麗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蒼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娭,投之深淵些。致命於帝,然後得瞑些。歸來兮,往恐危身些……」
白雲隨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兮,恐自遺災些……」
六合之內皆不可投,遊魂該去哪兒呢?
屈平吟出一處所在:「魂兮歸來!層台累榭,臨高山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宎廈,夏室寒些。川穀徑復,流潺湲些……」
白雲接吟:「魂兮歸來!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蒻阿拂壁,羅幬張些。纂組綺縞,結琦璜些。室中之觀,多珍怪些。蘭膏明燭,華容備些……」
這是人間仙境啊!
這麼好的去處又是哪兒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荊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景美物華,還有燈紅酒綠,美女韶華。
屈平與白雲向天招手,同聲勾引:「魂兮歸來!二八侍宿,射遞代些。九侯淑女,多迅眾些。容態好比,順彌代些。姱容修態,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騰光些……」
眾工祝齊聲唱道:「魂兮歸來——」
這一聲唱過,夜空里現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顆流星從北方的夜空里劃過。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誰叫起來。
眾人紛紛抬頭看天。
更多的精光劃過夜空,嗖嗖嗖地飛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動,面向西北,仰天召喚:「魂兮歸來——」
白雲亦張開雙臂,向天呼喚:「魂兮歸來——」
眾工祝齊聲:「魂兮歸來——」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伸手向天,齊聲召喚:「魂兮歸來——」
大巫祝傳令,所有的招魂幡搖動起來。
天上流星更多,無數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飛划而過,轉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們就是四散飄浮的英靈,受到親人的召喚,不遠萬里歸來,隱沒在各色旗幡上。
看著萬眾歡騰的場面,景翠滿臉是淚。
景翠悄悄地站起來,離開他身邊的將士們,一步一挪地走向遠處,隱沒於篝火照不到的陰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選中的老樹下。
景翠解下腰帶,搭在枝椏上,挽出一個套。
景翠鑽進套索,蹬倒墊石。
一連串動作,景翠一氣呵成,沒有一絲兒拖沓。
就在景翠掛在枝上作最後的掙扎時,一路尾隨而來的兩道黑影飛步趕到。一人擲出飛刃,割斷套索。
景翠撲嗵落地。
一輪彎月掛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遙的臉。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準備的招魂辭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襲白衣的白雲跳著跳著,揀起她的令幡與鈴鐺,跳向舞台的邊緣,隱在一個暗處,縱身跳下高台。
招魂禮儀進入下一節,廟尹上場,邀請所部將軍或軍尉登台點名,以免遺漏。
不及眾將軍上場,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廟尹拱個手,循著白雲隱去的地方縱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尋找什麼。
白影提起一個包裹,快步走進夜幕。
屈平緊追於後。
兩個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後,一路追到曠野里。
彎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過來。
白雲停住步子,轉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這才想起頭上的面具,摘下來,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灑在屈平洋溢著青春的臉上。
白雲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屈平有點兒不知所措。
白雲撲哧一笑:「巫陽,你一路追我做什麼?」
「你……」屈平反問,「為什麼要跑?」
「咦,」白雲叫道,「這不得尋個地兒換衣服嗎?」
「是在下錯了!」屈平背身,閉目,「換吧,我閉眼。」
白雲瞄他一眼,動作麻利地脫光自己,打開包裹,換上原先的巴女服飾,將招魂所用的白色禮服放進包裹,沖他叫道:「好了。」
屈平轉過身,見面前站著一個巴女,愣怔一下,沖她拱手:「巫陽誠謝上仙施法驅雲,為英烈招魂!」
「哦哦,沒想到你是追來誠謝的呢!」白雲給他個笑,抱拳還禮,「是的,本祭司施法,向來是要收謝禮的。敢問巫陽,拿什麼作為謝禮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驚愕,繼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當是巴地祭司了!敢問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這已半夜了,巫陽要給什麼謝禮,就快拿出來,本祭司還要……」生生將「尋個歇處」咽下。
「這……」屈平遲疑一下,「敢問祭司,在下當以何禮致謝?」
「喲嘿!」白雲瞪大眼睛,「你這人倒是成趣,你去問問天下,哪有致謝的問受謝的謝以何禮?」
「是了,是了,」屈平失語,摸摸身上,穿的依舊是巫陽服,沒有帶錢,尷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沒帶謝禮,也無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棄,可隨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謝!」
「重金?」白雲瞪大眼睛,「什麼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雲兩手一攤,「道是什麼呢,原來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這……」屈平撓頭,「敢問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謝?」
「哦,對了,」白雲盯住他,「你說你有好多金子,這些金子都是你的嗎?」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來謝我?」
「在下可奏請大王,從大王處支領謝金,再來謝你!」
「你是何人?」白雲心裡一動。
「在下屈平,字原,楚宮文學侍從,今奉王命為戰歿英靈招魂!」屈平自報門戶。
「屈平?文學侍從?」白雲閉目有頃,抬頭,盯住屈平,緩緩吟詠,「后皇嘉樹,桔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詩?」
「可是你寫的?」白雲盯住他。
「慚愧,慚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歲時習作,今日看來,稚嫩了!」
白雲似是沒有聽見,顧自閉目吟道:「……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屈平感動了。
「你真是寫作此詩的屈子?」白雲吟畢,兩眼直逼,似乎他在說謊。
「我這……」屈平現出個苦笑,兩手一攤,「該怎麼來證明自己呢?」
「嘻嘻,」白雲調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證了。這樣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兩生,屈子欲致謝禮,就給本祭司一個宿處,幾頓飯吃,如何?」
屈平壓抑住心頭激動,伸手禮讓:「祭司大人,請!」
得與幫自己大忙的恩人同歸,屈平興甚至哉,引領白雲回到招魂台邊,聽見幾個將軍仍在台上一個接一個地吟詠勇士們的英名。
屈平尋到大巫祝,剛為白雲安頓好宿處,屈遙就來請他。
二人走進景翠的大帳,見靳尚也在。
帳中,景翠復盤,將他的戰略、戰術與東、西二路呈送的戰報一一詳述一遍,長嘆一聲,苦笑:「唉,翠自幼好戰,戎馬一生,歷戰無數,多是敗績。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籌備,悉心謀局,誓言收復商於,雪我大楚大恥,不想卻……」看向遠處,良久,「翠欲以死謝罪,豈料靳大人這又……」
「景將軍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將軍稟報大王,大王使在下來請將軍,說有大事謀議!」
翌日上午,靳尚與景翠、屈平一行人馬由荊門直驅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鑒於屈平只是文學侍郎,不便參與軍政,靳尚只帶景翠、屈遙先一步入宮覲見。屈平則載白雲回到他那個位於城外南郊的草廬,將她安置妥當,方才驅車入宮,欲就招魂事回謝王命。
靳尚入報時,懷王剛剛用過晚膳,坐回案前,負責後宮事務的宮正入見,奏請是夜該由何妃侍寢。
懷王隨便指點一個,打發走宮正,旨令宮尹:「有請景將軍!」
俄頃,景翠在前,靳尚、屈遙跟后,趨入宮門。
景翠自縛其臂,負荊袒肉,入宮門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請死罪!」
「上官大夫,」懷王瞄他一眼,轉對靳尚,「為景將軍松縛!」
靳尚解去景翠的綁縛。
「唉,」懷王輕嘆一聲,「此戰失利,過不在將軍。」指旁邊席位,「景將軍,請!」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謝大王不殺之恩!」
「景將軍,」懷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曉得秦人的這款兵器是拿什麼打造的嗎?」
「回稟大王,」景翠應聲,「戰後這些日來,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烏金合金鍛造出來的。」
「烏金合金?」懷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烏金為主,」景翠全盤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錫、鎳等金的合金,經過鍛打,鋒利無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僅以兩萬之眾,置於死地對抗我六萬銳士,仗恃的正是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們膽氣粗壯啊!我以銳士三萬組錐陣衝擊,將士們不是敗在戰上,而是敗在氣上。末將站在高台上,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勇士們前赴後繼,紛紛死在秦人的長矛下面。勇士們奮不顧身,戰至後來,錐尖鈍了,錐尖斷了,錐陣變作矩陣,可勇士們仍在衝鋒。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殺出一排,後面一排就會自動衝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膽俱寒啊,王上,末將——」
懷王擺手止住他,轉向靳尚:「上官大夫,烏金、錫、鎳我們都有,為何不製作這般兵器?」
「回稟大王,」靳尚應道,「兵器製作諸事,歸右司馬轄制!」
「傳右司馬!」懷王轉對宮尹。
楚國右司馬是昭陽的長子昭睢,這辰光剛好在其府中,得傳飛速趕至,被當值宮吏引至內殿。
「昭睢,」懷王將楚國生產的矛頭與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這東西是不是你的兵坊製作出來的?」
「是由臣的兵坊製作!」昭睢細細審過,小聲稟道。
「自己試一試,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懷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時搞不清怎麼回事兒,看向屈遙。
不及屈遙解釋,懷王扔過去秦人的矛頭:「你再試試這個!」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頭,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再次看向屈遙。
屈遙扼要解釋此番伐秦,秦人如何勝在兵器上,聽得昭睢頭上汗出,以烏金槍頭刺向盾牌,立時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懷王聲音果決,「聽旨,仿造秦制矛頭,一年之內,配齊三軍!」
「大王,」昭睢一時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懷王瞪起兩眼,「為何做不到?」
「臣有兩個做不到,一是烏金短缺——」
「烏金短缺?」昭睢的話音還沒落地,懷王就冷笑兩聲,「嘿嘿,宛城到處都是烏金煉爐,寡人的烏金呢?」
「這……」昭睢失口,幾乎是囁嚅,「臣亦不知!」
「右司馬的話,你們幾位這都聽到了吧?」懷王看向眾臣,將几案震得咚咚直響,「烏金兵器,沒有烏金的秦國能制,盛產烏金的大楚卻制不出來,這事兒傳揚出去,豈不是個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動幾下,又合上了。
「說,你的二呢?」懷王追問。
「短缺鍛造技藝!」
「什麼?」懷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幾百年前都能鍛出削金如泥的幹將、莫邪,這還短缺工藝?」
昭睢叩首於地,不敢再吱一聲。
「王上,」景翠出言開脫,「就臣所知,右司馬所講是實情。幹將、莫邪是青銅合金,秦制兵器為烏金合金,二者質性不同,工藝有異!」
「哦,對了,」懷王盯住景翠,「差點兒忘了,楚地烏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這要問問你,寡人的烏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應道,「幾個月前,宛地還不缺烏金呢。」
「昭睢!」懷王看向昭睢,「你說個究竟,宛地的烏金是缺,還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脫口而出。
「好了!」懷王擺手,「昭睢,你這去吧,拿上這支矛頭,找你的匠人琢磨鍛造技藝!記住,寡人只給你三個月,屆時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絕情!」
「臣領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頭。
「上官大夫,」懷王轉向靳尚,「這就去,速查烏金下落!」轉對景翠,「此戰雖敗猶榮,傳旨,凡陣亡將士,每人撫恤金一鍰,其家室免賦三年;凡傷殘將士,依慣例將養,撫慰;其他將士,不記功,不記過!」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軍將士叩謝王恩!」
「大王?」宮尹記旨,小聲提醒。
「嗯?」懷王看向他。
「粗算下來,單是王師的撫恤金就不下萬鍰,前幾日聽令尹大人說,庫金——」宮尹不再說下去。
「哦?」懷王吸口一氣。
宮尹近前,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