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第 21 章

這座小型石宅位於海神殿居住區比較偏的地方,單獨一棟,矗立在僻靜之處,雖然與一般人比起來已經非常不錯了,但是在整體都極為華美壯麗的神殿建築群之中,就顯得很不起眼。

因為地處偏僻沒什麼人來,自然這一塊地段的路燈也不多,所以這一片在夜色中都是黑漆漆的,只從房間的窗子里透出一點亮光。

平日的夜裡,這裡都很安靜,只有夜風吹過樹冠時發出的沙沙聲,以及草叢中的蟲鳴聲。唯獨今天,隱隱能聽見哭聲中夜色中傳了過來。

「主人……嗚嗚……彌亞大人,主人,嗚嗚嗚嗚,您可算回來了,嗚嗚嗚!」

撲倒在地上的小侍從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死死抱著彌亞的大腿不撒手。

「嗚嗚——主人啊——」

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大腿從對方手中掙脫,眼見小侍從的哭聲越來越大,彌亞趕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雖然這裡很少有人過來,但是萬一運氣不好來了個巡邏的侍衛,又恰好被哭聲引過來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嗚嗚的哭了幾聲覺得不過癮,正要張嘴嚎啕大哭的小侍從一見彌亞的示意,立馬閉嘴,但是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嗝兒。

他閉緊了嘴,睜著一雙淚眼仰著小腦袋眼巴巴瞅著彌亞,一副可憐巴巴的小可憐模樣。他的雙手仍舊緊緊地抱著彌亞大腿,似乎是生怕自己是在做夢,下一秒他的主人就會從他眼前消失。

彌亞輕聲問他:「這兩天沒有人來嗎?」

「沒、沒有。」

小侍從抽抽噎噎地回答,一邊委委屈屈地抽動鼻子,一邊忍不住繼續打嗝。

「我、嗝兒、我跟僕從說,彌、彌亞大人您在努力學習典籍,嗝兒,讓我給您把飯菜端到屋子裡去,所以,沒人發現您不在。」

想到這裡,小侍從更加委屈。

因為害怕被人發現,這兩天他每次都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菜,撐得他難受死了。

他仰頭看著他的小主人,一雙黑眸濕漉漉的,那眼神像是一隻差點被拋棄的小狗一般,又是無辜又是可憐。

「嗯,你做得很好。」

彌亞表揚了一下小侍從。

因為小侍從那一頭毛絨絨的捲曲黑髮就在自己手邊,於是順手就擼了一把。

被摸了頭的小侍從淚汪汪的眼中立刻就露出開心的神色,他目光閃閃發亮地瞅著彌亞,如同一隻得到了主人表揚的捲毛小狗狗,被主人一表揚,就開心地搖尾巴。

當彌亞讓他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就乖乖地站起身來,然後開始圍著彌亞轉悠,忙前忙后地給彌亞鋪好睡床、拿來睡袍,做好了一切,他這才高高興興地離開主室。

庭院一側有一個小屋子,是他的房間。

彌亞目送他的小侍從離開房間。

法埃爾,一名奴隸之身的少年。

在彌亞進入神殿成為少祭的時候,他被配給彌亞,成為彌亞的侍從,從那時開始就一直待在彌亞身邊。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有三四年了。

在彌亞的記憶中,這個小侍從雖然膽子小了點、愛哭了點,但是勝在聽話,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會乖乖地去做,從不會提出任何異議,一直以來侍奉他都盡心儘力。

牆壁上的燈火散發著微弱的火光,彌亞環顧著這間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間,確認自己已經回到了神殿的住所之中,這才終於從心底里鬆了口氣。

身為少祭,未經允許擅自離開神殿,會受到極為嚴厲的處罰,尤其是像他這種毫無後台的少祭,很有可能會被直接剝奪少祭的資格。

所以,彌亞才儘可能隱瞞自己的身份,想不驚動任何人,自己偷偷地回來。

雖然少祭這個身份對現在的他來說意義並不大,但是他暫時還不能失去這個身份,因為他除了海神殿之外,沒有其他去處。

他雖然是貴族子弟,但是他那位身為貴族亦是軍中將領的父親於四年多前在一場大戰中戰死,而他的母親也因為悲傷過度很快病逝。

他的家中只剩下他一人。

當時才七八歲的他因為沒有軍功無法繼承父親的爵位,家中的財產也被父親的堂兄弟奪走,幸好一位戰爭祭司和他父親關係不錯,看他可憐,就將他推薦進了海神殿。

他也沒什麼野心,只想著做一個普通的小祭司在海神殿的庇護下平靜地度過一生就好,可不知道算是運氣好還是不好,他意外被選中成為數名少祭中的一員。

想到這裡,彌亞轉頭,注視著鏡中的自己。

晃動著的火光照亮了鏡面,鏡中的少年有著一頭柔軟的淡金色髮絲,有著一雙如海洋一般湛藍色的眼眸。

這便是他被選為少祭的重要原因之一。

歷代大祭司都必須有一雙如海洋之色的藍眸。

那是他們被海洋之神所垂青的證明。

湛藍之色,蔚藍之色,那是海洋的顏色,亦是海洋之神塞普爾眼睛的顏色。

而另一個關鍵的原因,大概是海神殿中各方勢力博弈,僵持不下,最後乾脆將少祭的名額給了一個毫無威脅性、註定只能象徵性陪跑的小孩。

所以,他雖然擁有尊貴的少祭之名,實際上待遇就跟低階祭司沒什麼兩樣,這也是為什麼納迪亞根據他身上的服飾推斷他是落魄家族中的貴族子弟。

不過,原主倒是不怎麼在意。

他沒什麼野心,更有自知之明,只想著安安穩穩地在神殿的庇護下度過自己的一生。

當然,要是能時不時地吃上美食那就更好了。

其實,安安穩穩地混日子的生活真的很美好,若不是性命相關,彌亞也很想繼續過這種混吃等死的悠閑日子。

只可惜,他可是身負重任,要趕緊將那位未來的暴君給掰正過來……

嗯?

等等,似乎哪裡不對?

彌亞認真想了想,終於反應過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按照原來的歷史軌跡,薩爾狄斯會先成為波多雅斯的王,然後再擴張地盤成為一代大帝。

可是薩爾狄斯並不是王子,而是將軍的兒子啊?

也就是說……要麼是那位名為特勒亞的將軍未來會篡位,要麼就是薩爾狄斯長大後會篡位?

……真麻煩。

一想到以後還要陪著薩爾狄斯篡位,彌亞就覺得頭疼。

不管了,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他整整兩天多沒好好睡一覺,身體也快要扛不住了,所以他懶得再多想,直接往小侍從鋪好的床上一趟,習慣性地用被子蒙住臉,蒙頭大睡。

房間里的火光依然在緩緩地晃動著,讓牆壁忽明忽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彌亞沉沉睡去之後,低低的咔擦一聲響,房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瘦瘦小小的少年侍從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小心而又熟練地將被子往下掖了掖,讓彌亞被蒙住的臉露出來。

看著自家主人的睡臉,少年侍從這兩天里一直吊著的心臟終於安穩了下來。

他也不想回去睡覺,就這麼坐在地上,趴在床沿,一雙眼睛睜著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小主人。

法埃爾對自己說,主人總是愛蒙著臉睡覺,他得看著,時刻將被子拽下來才行。

嗯,沒錯,他是為了照顧主人才留下來的。

在心裡這麼念叨著,看著看著,小侍從不知不覺趴在床沿睡了過去。

那張褐色的臉上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主人回來了。

他沒丟下他,沒有像上一個主人一樣拋棄他。

真好……

………………

一覺睡到大天亮,薩爾狄斯覺得自己難得睡這麼一個好覺。

被迫接連在海灘沙地上、荒郊野外的草地里睡了兩個晚上,他這才感覺到自家柔軟的床睡起來到底有多麼舒適。

他心情舒暢地睜開眼,然後就失神了一秒。

或許是因為連續兩天一睜眼的時候就能看到那和自己不太一樣的淡金色髮絲,現在突然看不到,他竟是覺得有點不習慣。

對了。

彌亞人呢?

他把守在門外的侍女叫進來,問她自己帶回來的人在哪裡。

早已被老管家吩咐過的侍女呈給他一張羊皮紙,薩爾狄斯展開一看,上面就只寫了五個字。

【我先回家了。】

薩爾狄斯的臉色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隨手將紙在手中一攥,丟到地上,剛才還很好的心情瞬間變得很差。

「薩爾狄斯少爺。」

偷看他臉色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您該起床了,我來服侍您……啊!!!」

伴隨著侍女突如其來的尖叫聲,一個精緻的紫水晶瓶從侍女身邊擦身而過,啪的一聲重重地砸在地上,被砸得粉碎。

將紫水晶瓶砸過去的薩爾狄斯冷冷地說:「煩死了,滾出去。」

侍女一個字也不敢多說,驚慌失措地退了出去。看著地面上碎了一地的紫水晶碎片,薩爾狄斯心情越發煩躁。

他仰頭,重新往床上一躺。

異色的雙瞳直勾勾地盯著屋頂,半晌沒有動靜,一張漂亮的臉此刻面無表情。

明明是熟悉的房間,明明是之前還嫌棄太小的床,現在不知為何卻覺得太過空蕩。

還有,以前……他自己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有這麼安靜嗎?

安靜到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安靜到讓人感到不習慣的地步。

無意識中,他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腦中浮現出的是那天夜晚,在燃燒的篝火旁邊,他和彌亞頭抵著頭、腳抵著腳,以極近的距離靠在一起的一幕。

那個時候,彌亞看著他,伸出手輕輕地擦過他的嘴角,然後,那雙湛藍的眼眸一點點地對他彎了起來。

……

都是那傢伙害的!

薩爾狄斯猛地起身,翻身下床,快步走出房間。

自己會這麼不舒服,全部都是彌亞那傢伙害的。

他得負責!

…………

……………………

雖然只是短短兩天的時間,但是這兩天中發生的一連串讓人心情大起大多的事情實在太多,讓彌亞心力交瘁,所以這一睡竟是睡得死死的。

等他終於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了窗外燦爛的陽光,太陽高掛在天空中,已微微西斜。

自己這是……一覺睡到下午了?

少年坐在床上發著呆,腦子還恍惚著,一頭淺金色的發有些亂,蓬蓬鬆鬆地散開,籠罩住他睡得紅撲撲的臉蛋上。

一雙藍眸迷離著,完全是一副迷迷糊糊沒睡醒的模樣。

忽然,咕嚕一聲,他的肚子響了,響聲在安靜的房間里尤其清晰。

啊,餓了。

也渴了。

彌亞剛這麼想著,一轉頭就看到床頭的櫃凳上放著一杯水,正好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應該是小侍從給他準備好的水。

他伸手拿起拿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全灌了下去。

乾渴的喉嚨得到了滋潤,彌亞頓覺神清氣爽,整個人也清醒了過來。

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他一個人。彌亞推開門走出去,明亮到灼眼的陽光籠罩著大地,將地面鋪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下午時分的風帶著太陽的燥熱,它從少年的頰邊吹過,掀起柔軟的金髮,反而給紅撲撲的臉頰上增添了幾分熱意。

彌亞環顧了一圈。

和記憶中一樣,這是一個很小的庭院,庭中沒什麼花,只有一圈以極為常見的棕竹為主體的灌木叢,以及幾顆高大的棗椰樹。

腹中正餓著的少年仰著頭,盯著棗椰樹上那一串串紅褐色的椰棗,忍不住咕咚一下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好不好吃?

彌亞一邊在心裡琢磨著,一邊目測棗椰樹的高度,思考自己能不能爬上去。

很好,目測起碼二十米往上。

少年默默地收回自己盯著椰棗的目光。

旁邊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這座庭院雖然面積狹小,但是五臟俱全。在庭院一角,一個小小的針葵形狀的圓形噴泉在向外噴洒著細細的水絲。

那堆砌噴泉的雕石雖然看起來有些陳舊、甚至還有一兩處磨損,但是看上去卻非常乾淨。盛著水的圓盤中的水很清澈,折射著陽光顯得波光粼粼,水面上一片飄著的落葉都沒有,顯然經常被人仔細的清洗打理。

他的小侍從雖然膽子小了些,還動不動就愛哭,但是勤勞得就像只小蜜蜂一樣,天天手腳不停,奔來跑去,完全停不下來。

因為法埃爾的緣故,這棟屋子無時無刻都是整整潔潔乾乾淨淨的。昨晚他睡覺的時候,還能聞到蓋著的被子上一股淡淡的皂香。想必這兩天就算他不在,小侍從心驚膽戰怕得要死,還堅持繼續洗被子曬被子。

彌亞感覺額頭有點黏,似乎是睡時滲出的汗水,於是他直接走到小噴泉前,伸手接住噴濺出來的水,潑到臉上。

水浸在還有些發熱的臉上,涼絲絲的,讓他覺得清爽了許多。

「主人——」

就在他在噴泉邊用水潑臉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他。彌亞轉頭一看,就看到他的小侍從一邊喊一邊一溜煙小跑過來。

少年轉頭的時候剛潑完一波水,臉上濕漉漉的,額發都浸濕了,一轉頭,就甩了一串水珠出去。

被甩到空中的那一串細小水珠在明亮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彩色的弧光。

正在一溜煙跑過來的小侍從突然轉了個方向,跑到另一邊晾衣服的地方,拽了個白巾之後才飛快地跑到彌亞身邊。

濕漉漉的金髮貼在彌亞頰邊,發梢上伸出來的水珠順著少年白皙的頰滑下來。

小侍從伸手,幫彌亞擦去臉上的水痕后,又繼續擦拭濕掉的額發。

他擦得很認真,也很仔細,那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做一件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個子瘦瘦小小的,手掌卻很大,手指因為常年做粗活有著粗糙的厚繭,但是他幫彌亞擦拭水痕的動作非常輕柔,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擦拭著一件珍寶一樣。

當他揚起手的時候,他手腕上帶著的那串細細的銅環就撞擊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主人,我說過很多次,您這樣洗臉很容易感冒的。」

小侍從小聲嘟噥著。

「還有,我也說過很多次,睡覺的時候用被子蒙頭不好,您總是……」

不管他碎碎念了多少次,彌亞大人總是改不掉這些壞毛病,他只好時時刻刻盯著,實在是操碎了心。

「現在很熱,沒事的。」

眼看自家小侍從要開啟老奶奶嘮叨模式,彌亞趕緊打斷。

他笑著說:「而且這不是有你在嗎?」

幫他擦拭著濕發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擦下去。

法埃爾嗯了一聲,一邊弱弱地瞅著彌亞,一邊細聲細氣地說:「我會一直好好照顧主人的。」

「對了,你剛才那麼著急的喊我是有事嗎?」

「啊——差點忘了!」

因為擔心自家主人感冒急著給彌亞擦水,小侍從不小心將自己急匆匆跑來的緣由給忘到了腦後。

「剛才司務大人派人過來,說讓主人您立刻準備好,很快就有人來接您,讓您到特勒亞將軍府邸去做祈示。」

彌亞眨了下眼,一滴水痕順著他的睫毛落在頰上,又立刻被小侍從擦去。

他想,動作也太快了吧?

雖然他早就做好被這位將軍閣下查探的準備了,但是這一個白天都還不到,有必要這麼著急嗎?

祈示,祭司的主要工作之一。

向神靈祈禱,接收神靈的啟示。

波多雅斯人每每家中有重要的事情時,就會在神殿規定好的時間裡,前往神殿向神靈祈禱,聆聽祭司講解神的旨意。

大部分民眾都是如此。

這是群體的祈示。

而處於最高階層的權貴們在遇到重大事情時,則是會向神殿請求,請一位祭司到他的府邸中進行祈示。

當然,地位越高的人越能請到上階的祭司。畢竟據說越是上階的祭司,越是能聆聽到神的聲音。

至於位於所有祭司之上地位超然的大祭司,唯有波多雅斯的王才能讓其對國家的重大事務進行祈示。

少祭雖然還沒有經過儀式成為正式的祭司,但是因為其身為大祭司後繼者的特殊身份,也會有人向其請求祈示。

神殿中的其他幾位少祭或多或少都被人請出去過,唯獨他這個為了平衡勢力意外成為少祭的人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極少有人提起他,神殿更不可能主動派他出去為權貴進行祈示。

所以特勒亞將軍的邀請對彌亞來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也難怪小侍從如此激動。

不過,就算是為了查探自己兒子身邊的人,特意向海神殿指明自己的話,特勒亞將軍這種做法似乎有些不明智啊……

「司務怎麼會突然派我出去?是那位將軍提的我的名字?」

「那倒不是,我打聽過了,特勒亞將軍只是說,他的孩子性情古怪,很排斥他人,加上這次出事受了不小的驚嚇,性情越發暴躁,所以希望神殿最好安排一位性情溫和的同齡人過去。」

彌亞在心裡嘖了一聲。

原來如此。

一個同齡人幾乎就將範圍縮小到兩三個,再加上薩爾狄斯的性情是出了名的乖僻和惡劣,特勒亞將軍所謂的來個溫和的人,其實就是來個容忍力高的人的意思,這樣一來,自然沒人願意去薩爾狄斯那裡受氣。

所以自己這個沒有任何後台很好欺負的小透明就被推出去了。

「彌亞大人很溫柔,所以肯定沒問題!」

彌亞回想了一下自己一拳將某人眼眶打得烏青的情景,揮舞著樹枝抽人的情景,擰青了某人腰上的肉威脅某人的情景。

「呵呵。」

他還是不打破自家小侍從對他自帶濾鏡的美好幻想了。

太陽很大,淋濕的頭髮晾乾得很快。

彌亞站在屋子裡,看著興奮的法埃爾屋裡屋外來回躥個不停,一會兒忙著端盆水進來,重新給他擦拭臉和手腳,一會兒又把早就洗乾淨的衣服抱進來讓他換上,一股非要將他整個人打理得一塵不染的架勢。

彌亞曾嘗試過拒絕,但是被小侍從用小狗狗一樣濕漉漉的眼睛眼巴巴地瞅了自己半晌之後,最終放棄抵抗,任由對方擺布。

本有些凌亂的金髮被梳理得柔順整齊,因為小侍從比他要矮那麼幾厘米,所以還是墊著腳給他梳的。

身上還帶著清新的皂香的衣物被法埃爾打理得很好,腰帶也被仔細系好,小侍從左看右看,又竄到房間一角從抽屜里掏出一個銀制的墜飾,掛到彌亞側腰上。

「咦?主人,您的手鐲呢?」

「唔,啊,那個啊,出去的時候,看到有一個人受了傷,沒錢買葯,我看他很可憐,所以把銀鐲送給他了。」

「這樣啊,主人您心地真好。」

小侍從雖然喜歡念叨,但是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會過問彌亞去做的事情,所以他雖然露出惋惜的神色,但是並沒有追問,而是立刻又從抽屜里翻出一個臂環和一個頭飾,都是銀制的,被擦得銀光錚亮。

將飾物給彌亞戴好,法埃爾又繞著彌亞轉悠了好幾圈,確認彌亞被自己打理得從頭到腳都妥妥帖帖沒有任何問題之後,這才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可以了,主人。」

他說,插著腰,一臉很有成就感的模樣。

他折騰的時間太久,彌亞因為無聊早就垂眼半閉著晃神,被他這麼一喊,才重新睜開。

少年垂著的睫毛微微一動,緩緩地抬了起來。

細長睫毛下,蔚藍的波濤漾開,帶著幾分朦朧,深不見底,像極了映著明亮陽光的湛藍海波。

清澈透亮,浩瀚無邊。

法埃爾不識字,沒學過東西,很多東西都不懂。

他只是很純粹地喜歡看小主人的眼。

他覺得,看著他的主人的眼睛時,就像是看到了藍色的大海。

他看著他的小主人眨了下眼,然後,湛藍色的眸彎起來,對他笑。

於是,他也跟著開心地笑了起來。

…………

………………

來接彌亞的算是熟人,就是昨晚帶著他偷偷潛入神殿里的騎士長納迪亞。

這位騎士長仍舊穿著一身銀甲,一頭棕色的捲髮略顯凌亂地散在他粗獷的臉頰邊,標誌性的巨劍背在身後。

那高大身材往那裡一杵,極其顯眼,高了他身邊負責接待他的那位祭司一大截,害得對方必須仰著頭才能與他對話。

一見彌亞過來,納迪亞就意味深長地沖彌亞笑了一下。

彌亞沒搭理他,轉頭看向他身邊的祭司。

這位祭司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神情溫和地叮囑了彌亞兩句,然後就讓彌亞跟著納迪亞離開了神殿。

「啊~~還是光明正大地進神殿的感覺好。」

一出神殿,納迪亞就意有所指地發表了一句感慨。

一想到昨晚的事,他直到現在心裡都還有點彆扭。他這人雖然為人稍微桀驁了點,但是擅闖神殿這事還真是從沒做過。

希望偉大的海洋之神塞普爾他老人家看在自己是為他護送他的小祭司安全回去的份上,不要和自己計較。

彌亞瞅他,笑眯眯地說:「能去做平常做不到的事情,才讓人覺得更有意思,更刺激啊,是不是?」

納迪亞摸了摸下巴的疤痕,想了想。

「你說得倒也沒錯。」他說,「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騎士長說這話的本意是調侃,誰知彌亞竟是理所當然地應了。

「這可是別人一輩子都體驗不到的事情,就連你家特勒亞將軍都體驗不到,不是嗎?」

納迪亞錯愕了一秒,然後哈哈大笑。

「行了,小少祭閣下,您這張小嘴巴拉巴拉著就能把人繞暈,我可不想再聽你胡扯。」

他一把將彌亞舉起來,放在馬背上,然後自己緊跟著翻身上馬,將彌亞護在自己雙臂之中防止其掉下去。

他哈哈笑著說:「所以,你還是去跟特勒亞大人繞吧。」

納迪亞一邊說,一邊一甩韁繩,縱馬小跑了起來。

被他圈在身前的彌亞看著前方,寬敞的大道上鋪著平整的石板,道路兩側一棟棟或是精緻或是渾厚的高大白石建築。

明亮的陽光籠罩著大地,不遠處的公用水池中,噴泉飛濺開細細的水絲。高大的樹木聳立在風中,碧綠的樹葉輕輕晃動著,在地面灑下一片陰影。

乾淨整潔,規劃有序,每一座建築都如藝術品一般。

遠方隱隱能看見一個龐大的虛影,那是一座在天空之下巍然而立閃耀著金色光輝的龐大宮殿。

這裡,是一個和他之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同時,就是他未來要生活很久的世界。

…………

不出意料,重新回到那座府邸之後,他第一個見到的不是薩爾狄斯,而是昨天在他離去之前都一直未曾露面的薩爾狄斯的父親,特勒亞將軍。

那是一個身型魁梧的男人,或許是因為今日沒有公務,他沒有像納迪亞一樣穿著盔甲,只是穿著一件簡單寬鬆的短袍,腰間用褐色的皮腰帶系著。

男子有著一頭褐色的短髮,雖然沒有納迪亞那麼高大,但是他此刻僅僅只是大馬金刀地坐在石椅上,就給人一種壓迫感。

從寬敞的短袍中露出少許結實的胸膛,露出的手臂和大腿上一塊塊都是結實有力的肌肉,可以想象得出這具魁梧的身軀擁有著多麼強悍的力量。

他的皮膚是常年風吹日晒形成的古銅色,手臂和大腿上還有幾道猙獰的疤痕,那是男人在戰場中獲取的榮耀的象徵。

男人的臉部輪廓極為硬朗,眉目深邃,透出十分的強硬和堅毅。

彌亞看看眼前這位身型硬朗面容堅毅且氣勢迫人的將軍,再想想記憶中那位身嬌體軟的金毛波斯貓……

…………

這完全就是兩個品種。

他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猜測著。

難道這位不怎麼喜歡薩爾狄斯的原因,是因為薩爾狄斯不像自己?

在彌亞盯著特勒亞在心底琢磨著的時候,特勒亞也同樣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這位少年的個頭和他兒子差不多,身型也差不多。

薩爾狄斯遺傳了他母親那一頭純金色的發色,這位少年的發色也是金色,只是要淡上許多,和他記憶中那位同僚一樣。

昨晚納迪亞向他彙報這件事後,他就立刻派人去查探這位名為彌亞的少年的身世。

少年的身世比他想象中要簡單得多。

父親戰死,母親病逝,未曾立下軍功所以無法繼承爵位的小孩那筆數額不小的遺產被父親家族那邊的親屬謀奪,甚至自己也差點被害。

一位戰爭祭司因同情將其救下,送往神殿,本只打算讓他做一個普通的小祭司就好,卻偏偏因為神殿幾股勢力內部博弈,意外獲得了少祭的身份。

不過,這個少年到是聰明,從不冒頭,一直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做自己的透明人。

少年那位四年前在戰場戰死的父親,他雖然不熟悉,但畢竟一同上過戰場,所以隱約還是有點印象,似乎也有著一頭淡金色的發。

這樣看來,這孩子那晚被薩爾狄斯牽連的事情,的確只是一個意外。

再度打量著眼前這個眉目中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一張娃娃臉看起來人畜無害,整個人一眼就看得透,特勒亞心底最後一點警惕和懷疑也散去。

「薩爾狄斯想叫你過來陪他,所以才用祈示為理由請你過來。」他神色淡漠地說,「你去吧,他就交給你了。」

特勒亞話中的含義很清楚——祈示只是個借口,你愛弄不弄,自己看著辦,別來打擾我。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沒有再多看彌亞一眼。

他一邊走一邊跟身邊的僕人說了幾句話,彌亞在後面隱約聽見『夫人等您一起進餐』之類的話。

彌亞看到特勒亞將軍的眼神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溫軟了幾分,臉部冷硬的線條似乎也柔和了下來,就連從身上透出的那股懾人的氣息都收斂了不少。

看來,這位將軍是真的很愛他的妻子啊。

…………

納迪亞依然陪在彌亞身邊,在府邸中下仆的帶領下,彌亞走過曲折的石制長廊,來到府邸一側的房子中。

已到了傍晚時分,火紅的夕陽斜斜地照過來,給庭院中大片大片的綠色灌木鋪上一層淺淺的火光。

彌亞來的時候,薩爾狄斯正在吃晚餐。

紅色晚霞從窗子里照進來,落在懶洋洋地斜躺在躺椅上的金髮美少年臉上,給白玉似的頰染上一點緋色,越發襯得那張臉眉目秀美精緻如畫。

純金色的髮絲閃耀著光澤,彷彿發著光一般。

他的身前,各種美食甜點、果汁牛奶應有盡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一對比,彌亞覺得自己中午吃的那點東西實在是簡陋得可憐。

房間角落裡有樂師在彈奏樂器,站在後側的僕人在輕輕地打著扇,薩爾狄斯神色淡淡地側躺著,俯身跪在他跟前的女僕小心地注意著他的眼色,見他的目光掃到桌案上的哪道食物,就趕緊去取,喂到他嘴前,他才張嘴吃一口。

腳邊有僕從跪著輕柔地給他揉捏著小腿,他輕輕地哼一聲,立刻就有另一個僕人將冰鎮的果汁喂到他嘴邊。

那慵懶的模樣像極了一隻早已習慣被人精心伺候的波斯貓,矜貴而又傲氣十足,對任何人都不屑一顧,身上華麗的金色毛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彌亞的眼瞬間眯了起來,掠過一道危險的光。

他快步走上前,隨手撈起桌案上一塊麵包——白色,散發著甜甜的奶香味,和那一天粗糙到磨嗓子的黑麵包完全不一樣。

看著閉著眼,懶洋洋地張嘴,等著女僕將食物用銀勺送入口中的薩爾狄斯,他溫柔地笑了一下,然後搶先一步將整個麵包一頭往薩爾狄斯嘴裡用力一塞——

猝不及防。

突然被塞入大麵包的薩爾狄斯瞬間噎住,猛地瞪起眼。

一旁服侍他吃飯的女僕驚呼一聲,手中銀勺都驚掉了,房間里的樂聲戛然而止,後面打扇的僕人的手也一下頓住。

整個房間里的時間就像是突然停止了一般,眾人都瞪大了眼,一臉驚愕,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唯獨跟在後面的棕發騎士長實在沒忍住,哧的發出一聲憋笑的氣聲。

「你是誰?怎麼敢——」

被驚到的女僕反應過來,深知少爺那陰晴不定的脾氣,生怕被少爺責罰的她趕緊搶先一步質問彌亞。

但是她那一句質問還沒說完,站在後面的騎士長就先一步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這位是彌亞少祭閣下,特勒亞大人特地從神殿請來為小少爺祈示的。」

雖然彌亞在神殿之中只是個透明人,但是在外面,他這個少祭的身份還是相當能唬人的。

納迪亞一說,房子里的眾人趕緊紛紛低頭行禮,原本臉色不渝的女僕也驚慌地低下頭,在心底慶幸自己還沒說什麼不好聽的話就被騎士長大人打斷了。

「好了,特勒亞大人說了,以後薩爾狄斯少爺就交給這位少祭閣下,你們都退下吧。」

眼見一貫桀驁不馴,在薩爾狄斯少爺面前都不假顏色的騎士長在這位少祭閣下面前都表現得如此恭謹,房間里的侍從們越發大氣不敢出一口,飛快地退了出去。

納迪亞一手按在胸前,彎下腰,躬身向彌亞行禮。

「少祭閣下,我已經將您護送到了這裡,接下來我還有軍營的事務需要處理,所以就先退下了。」

他抬頭,唇角帶著笑意,目光深邃地和彌亞對視了一眼。

他說:「如果您有需要,請隨時召喚我來為您效勞。」

躬身行禮之後,他乾脆利落地退出門外。

一出門,納迪亞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說實話,每次看到薩爾狄斯這麼大一個人還每次吃飯都要人一口一口的喂的時候,他也覺得很不順眼,總有種一把將食物塞進那個懶惰的小少爺口中的衝動。

當然,他每次也只能在腦子裡想想而已。

沒想到啊,這位小少祭竟是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看到那一幕的時候都驚呆了,強忍著才沒當場爆笑出聲。

納迪亞抬手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頗有興緻地想著,有這位小少祭在身邊,那位似乎已經開始有點不一樣的嬌氣少爺以後會有怎樣的變化呢?

真讓人感到好奇……唔,還隱隱有些期待。

…………

原本一屋子的人如潮水般退下去,消失得乾乾淨淨。

房間里只剩下兩個少年。

金髮的少年還被突然塞進嘴裡的白麵包噎著,正趴在躺椅上,向外探出頭,呸呸地往地上吐。

而另一個在旁邊站著的藍眸少年則是不知在想什麼,臉色變來變去的,很是奇怪。

真糟糕。

彌亞此刻很犯愁。

剛才一進門看到薩爾狄斯那副模樣,陡然間火氣竄頭,他那暴脾氣一下沒能控制住,一個衝動就……

好慌。

他這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白蓮人設是不是要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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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正暴君后我死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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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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