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大學（34）

方晚晴平日里與人交往時十分隨緣，遇上能談的則多談兩句，話不投機的就一筆帶過，既懂克制又不在意，所以朋友們都說她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

可不知怎麼搞的，她平和無欲的心境總會被周逸這個兔崽子輕而易舉地攪亂，他這年紀也使不出什麼高明技巧，卻僅憑一招單刀直入就迫使她不得不將藏於內心的真實想法表露出來。

坐上回程公交車的方晚晴一邊呆望著窗外一邊陷入了苦悶的思潮中，她曾以為自己的人生走向多是聽父母之命促成的。父母皆疼愛子女，往往會根據大半輩子的經驗教訓為子女指出一條最為趨利避害的道路，所以她聽話放棄了美術愛好，考取了方便就業的財會專業，然後入職於一家安穩的單位。

她也曾抱怨過生活無趣，覺得正是這條趨利避害的道路逐漸抹去了自身的鮮活與熱情，可她此刻反應過來，就憑自己怕吃苦、懼風險的本性，哪怕沒有父母的引導，她也很快會向現實投降，最終活成和現在一模一樣的狀態。

***

日復一日，五月即將過半。

這天，喻真突然接到了來自「申大」陳主任的通知，對方表示要在本月20號召開一次項目總結會，屆時資助方「申展」的周總也會參加，讓「上善」機構早做準備。

喻真有些意外，總結會一般是在項目正式結束后另開的，現在提前了一個多月，機構尚有部分工作未完成，是無法出具準確的結項報告的。不過她還是尊重了甲方的意見，在接下去的幾天里同方晚晴一起製作出了一份詳盡的演示文稿。

轉眼到了開會日期，時隔多月後，學校、企業和公益機構的三方代表如同去年項目剛啟動時一樣再一次集結在了南區計算中心的會議室里。

會議伊始，氣質謙和的周濟便向大家打起招呼道：「不好意思，由於我的個人原因不得不把總結會提前了，因為往後兩個月里我實在是抽不出空來了，所以只好麻煩大家屈尊配合我的時間了。」

「哪裡的話……」劉院長呵呵一笑，臉上的皺紋瞬間折起了，顯示出精神狀態很好的樣子，「周總平日里要管理那麼大的一家企業難免會分身乏術，而且你在百忙之餘還能惦念著母校的公益事業，這份精神是很讓人感動的。」

「院長過譽了……」周濟回以微笑，「母校培育我良多，我只是略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我尚有許多要向在座老師和公益人學習的地方呢！」

「瞧我這學生，總是如此的謙虛。」陳主任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欣慰一笑，然後接過話頭主持起了會議進程，「要不……咱們就先聽一下『上善』機構的結項報告吧，有請喻理事。」

喻真應言走到了白幕前，方晚晴則坐在底下控制著筆記本，配合她一起同步演示報告內容。

總的來說，這個項目的完成度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在主題活動這塊，既輔助了院方的學生管理工作，也切合了學生們的實際需求，受到了良好的反饋評價。但從數據上看也有薄弱之處，就是機構一共承接了兩起個案，卻都未能達成預設目標，百分百的失敗率還是挺刺眼的。

「我們在個案處理方面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目前兩個進行中的個案都完成的不是很理想，比較遺憾。」

喻真對自家的短板毫不避諱，態度誠懇地做著檢討，不過院系的兩位領導人並未因此生出負面看法，依然大力肯定了「上善」這一學年的辛苦付出。

陳主任道：「喻理事不必自責，要是沒有你們的不懈努力，恐怕葉東亮同學早就在精神疾病和巨額負債的雙重打擊下放棄學業了，他現在能穩定住病情就走出了很好的一步，接下去再慢慢幫他加強心理建設吧。至於另一位呂建安同學……」他皺起了眉頭，「他這回為了應付論文交稿又進行了二次抄襲，學院根據規章制度也只能給他記過處分了，這孩子往年的成績一直不錯，真是可惜了。」

喻真介面道：「我們小方從曹斌那裡得知情況后第一時間就去找呂同學談心了，不過呂同學還是沒從投資失敗的陰影里走出來，而且聽他室友說，他似乎還在偷偷地關注幣圈動態，整個人很浮躁，完全沒有靜下心來學習的狀態。」

「他還在關注這個？」陳主任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們最近得多盯著他點，記得和他家裡人也通下氣，以防萬一！」

旁聽的兩位輔導員連連點頭，方晚晴也應了聲，喻真又補充道：「我反思過呂同學的個案，其實早在他第一次闖禍時我們就該積極干預了，可惜那會兒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所以才讓他有機會犯下同樣的錯誤……事後補救永遠比事前預防困難的多，這起個案就在提醒我們社工，在今後的服務過程中需要加強危機防控意識，提高警惕心。」

方晚晴作為項目的直接負責社工下意識就把這話聯繫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盯著眼前的筆記本沉思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對這份工作不太上心，所以才間接讓呂同學陷入了更為艱難的困境中呢？

「喻理事……」默默聽講的周濟突然開口了，「要在短時間裡趕出如此詳盡的結項報告，想必你們也因為我而打亂了原本的工作節奏了吧！」

喻真搖頭道：「周總多慮了，其實我們在日常工作中就會根據項目節點來整理文書材料，所以此次的結項報告出得很迅速，並不麻煩。」

周濟稱讚道：「從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上善』果然是一家很靠譜的公益機構……不過喻理事，可能是我不太懂你們的行業門道，總覺得只用失敗來定性這兩起個案似乎不太合理，」他指了指前方的白幕，「從這份報告中我能聽出你們一直在儘力幫助這兩位同學，只是尚未達到預想中最好的成效罷了，但這不代表你們所付出的努力全無意義，反而我覺得你們要做到這些預設目標可太不容易了。」

「是啊！」陳主任也附和道，「說實話，喻理事為葉同學不停奔走相助的努力我全看在眼裡，真是非常欽佩和感動的……你們真的已經做的很好了，不必太過苛責於自己。」

可理事一直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啊……方晚晴卻在心下無奈地感嘆了一句，她一定會用高標準、嚴要求來對待自己的。

「話說回來……」周濟往後靠進了椅背里，放鬆般笑道，「我們在做管理決策時除了想到最優解外也會考慮到最壞的結果，對於學校來說如果這兩位同學最後還是選擇了退學打工，也遠不到失去希望的地步，打工賺錢本就是一條可以為繼的出路……他倆畢竟已成年了，也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話雖如此……」喻真鄭重地道，「可我們還是希望他倆能重拾信心、走回正軌，擁有更美好的未來。」

「恩……你說的很有道理。」周濟彎了彎嘴角，搖頭感慨道，「所以我現在越發覺得你們的工作不好做了，得有很強大的信念在裡面，不是一般人能堅持住的。」

方晚晴從內心上來說是很認同周總的觀點，覺得成年人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沒有人可以從他們手裡奪過人生的方向盤……但她也明白周總可以只做一個冷靜的理中客，她卻得謹記社會工作者的職責和理念，為案主爭取更多的福祉，點燃他們的人生希望。

不過她也不得不直問自己一個問題：我能擁有像喻真這麼強大的信念嗎？我今後真的有可能在某個階段熱愛上這份工作進而迸發出無限的能量嗎？

會議至此已過去了一個小時，劉院長接下去另有要事便先走一步了，臨行前他宣佈道：「我院決定明年繼續和『上善』機構開展項目合作，此次是由我院自行出資購買『上善』機構的專業服務，在這裡也再次感謝下周總給我們推薦了如此負責任、有擔當的公益機構，切實為我院的學生管理工作添磚加瓦了……」說到此他朝喻真笑了一笑，臉上折起的皺紋顯示出了些慈祥的意味，「喻理事可將這兩起未完成的個案放在下一學年裡繼續跟進，你們有任何問題都可與陳主任溝通，有什麼新想法就大膽提，學院都會考慮的。」

喻真頷首道：「謝謝劉院長對我們機構的信任和支持，我們一定會繼續努力，為學生們提供更好的服務。」

劉院長走後，喻真同陳主任交換起了下一學年的合作意見，終於關上筆記本的方晚晴卻聽得有些心累了，她恰好坐在窗檯邊，便悄悄轉過頭對著樓外的藍天白雲出了神……

為什麼這份工作這麼難做呢？她黯然神傷道，不僅需要專業的技巧，還需要高尚的品德……而她不過是個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普通人，連追求心中熱愛的勇氣都沒有，更何談去拯救別人呢？

樓下幹道上來來往往走著不少學生，神遊四方的方晚晴突然就在斜對面的停車棚前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周逸和江遠風正結伴等在那裡。

她的目光瞬間便集中在了兔崽子的身上，想起不久前剛在對方的工作室里信誓旦旦地說過自己雖對這份工作不感興趣，卻是有能力做好它的……而換到此時，她好像已經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了。

「……方小姐、方小姐！」

沉浸在苦澀情緒中的方晚晴突聽有人在叫喚自己，待回過神后發現周濟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什麼事，周總？」她慌忙坐正了身體，詢問道。

周濟含笑問道：「我是想來和方小姐打聽一下小逸在學校里的情況，我最近工作太忙了，很難有機會關心到他，就想知道他在學校里過得好不好。」

「他很好。」方晚晴回應道，「周逸一直很優秀，無論是讀書成績還是為人處世……周總完全可以放心他呢。」

「是嗎？」周濟笑了笑，又道，「不瞞你說，我把總結會定在今天還有一個私人原因，就是今天其實是小逸的生日，我是想借著總結會的檔口來看看他的。」

兔崽子的生日？方晚晴經對方提醒后才猛然意識到今天是5月20日，而去年的這個時候她還參加過他的生日會呢！

「哎，這小子越長大越有主意了……」周濟自顧自說道，「他這年紀竟然開始倒騰工作室了……方小姐知道這件事嗎？」

方晚晴點頭道：「恩，我聽他提起過……是挺了不起的，才大一就開始創業了。」

周濟似也為自己的弟弟感到了自豪，他嘆道：「這小子看來是要比我有出息多了……」

兩人一搭一和閑聊著，另一邊的喻真終於和陳主任交流完了意見，大家便準備散會離場了。

臨行前，周濟特意也往窗戶外張望了眼，然後就發現了等候在樓底下的自家弟弟，他暗自笑了笑，跟在方晚晴的身後走出了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