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白氏衣者
次日醒來,我躺在床上,腦袋暈乎乎的,像要炸開了一樣難受。
「水……」
我舔舔乾燥的唇,喉嚨快冒煙了,不停要著水。
一雙素手循聲挑開幔帳,送來解酒的茶湯,輕言細語:「聽說醉酒後醒來,多少都會口渴,姑娘慢點喝,小心嗆著。」
我現在哪還顧得上什麼快慢,眼巴巴從她手中接過,一頓囫圇狂飲。喝完,嗓子里舒服了,這才想起送茶湯的人來:「你怎麼會在?」
粉面桃花眼,修飾著淡淡春山,若沒有額頭上那塊斑,其實她原本也可以很好看。
侍女不答反問:「日前那個讓我偷放瓷瓶的人,可是一位清俊公子,名叫星若?」
星、若?
我被她問傻眼了,目光直瞪瞪盯著某一處發愣,腦海中接連湧現出許多春意盎然的畫面——比如啃嘴。
雖然具體細節記不太清楚,可他趁人之危啃我的嘴,那場面簡直終身難忘!
算起來這是第二次了,道貌岸然的登徒子,衣冠禽獸大色狼!
侍女沒能等到我的回答,也並不覺有什麼異常,便自顧自續說起來:「昨夜他用秘術傳音把我叫出來,說是姑娘醉酒不能沒人照顧,讓給姑娘打盆水擦擦身子,再換件乾淨點兒的寢衣,順便熬些解酒湯煨著,等姑娘睡醒后再喝。」
我咬著羞憤的字音:「他還說什麼了?」
侍女竟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還說姑娘喝醉以後,逮著人又吻又抱,讓我千萬小心,別像他一樣……被輕薄了。」
老子險些當場從被窩裡跳起來:「放屁!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他輕薄的我!」
侍女難為情道:「無論誰輕薄的誰,此事傳出去終歸不好,他讓我對外莫談及半個字,姑娘也先壓壓火氣別再提了吧。」
我牢牢拽住被子扯了又扯:「既然不讓提又何必多此一舉說出來,那個混蛋分明在借你之口轉告,昨晚我是吃肉的豺狼猛虎,他才是小羊羔小白兔!想賊喊捉賊,做夢去吧,色坯子!」
侍女笑著:「看來姑娘精神好多了,那他被罵一罵,也無妨。」
我看了看她,換上晏晏笑貌,一點點挪坐起來:「這幾日,多虧了有你照顧,只是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她一愣,怯怯低下頭,撫了撫臉上的斑:「從記事起,因為面相醜陋,朋友私下喊我丑兒,逐漸大家都跟著這麼叫,原本的名字也就慢慢淡忘了。」
「你管這叫朋友?」我嘴角抽了幾抽,「同甘共苦,心靈契合才是朋友,嘲諷他人容貌的算什麼朋友?」
她抿著唇淡淡苦笑:「只是我自認為的朋友,可她們並不這麼想,所以後來疏遠了。」
我轉頭在床角落裡撥拉了半天,撈出一本皺巴巴的詩經,絞盡腦汁翻過幾頁,忽然想到些靈感:「素衣朱襮,從子於沃。」
這是詩經上《揚之水》中的一句,我從中揀了兩個字,素沃。
「素既作無色不鮮艷之意,又可作潔白單純,本色之意。寓指女孩氣質高潔,敢於展現本色,持守自我。沃為肥沃,有生活富足,前途光明之意。」我將詩經上的內容攤轉過來,「不知『素沃』這個名字你可喜歡?」
她對著我指尖方向的字痴看了半晌:「素,沃?」
昨晚酗了一場酒,此時頭還有些暈晃,我摁著腦袋邊揉邊道:「好好一個姑娘被叫做丑兒多難聽啊,這是我幫你想的名字,喜歡嗎?」
她咬住嘴角傻站片刻,向我退步施了個禮,眸子半垂下去,低咽道:「奴婢不敢。」
「…………」
呃,這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合上書,起身穿好鞋子,歪著腦袋坐在床邊,疑惑的目光看了她很久:「你不喜歡嗎?」
如果不喜歡就另找,橫豎多翻幾頁書,也沒什麼要緊。她聽了后,先是搖頭再是點頭,眼眶裡蓄上淚澤濕漉漉一片:「奴婢喜歡!」
我忍不住笑:「那你做什麼哭?」
她在臉上胡亂擦了擦:「奴婢知自己身份卑微,哪怕只是個名字,也不敢奢想……」
我揉著尚還有些目眩發暈的腦仁兒,閑散幾步走到妝鏡前,打斷道:「魔界最不缺的就是奴,若要以身份論尊卑,那掌事姐姐和你,又有什麼分別?至於容貌,便如白璧微瑕,失了完美固然抱憾,可這世間誰能真正完美?書上說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命數高低貴賤,只在自己。」
說話間從飾盒中取出一條金絲玉珠手串:「這個貼身藏在袖口裡戴著,別人輕易不會發現的,我把它贈予你了。」
她想也不想便拒絕道:「多謝姑娘的美意,此物太過貴重,奴婢不能收。」
我恬然沉默須臾:「近些日子多虧了你,不但替星若冒雨尋來草藥,昨晚更是徹夜未眠守在這兒一宿。然現如今,除碧瀅小築里有的,我已再無其他東西可以相贈。」
她急迫中透著委屈:「奴婢幫助姑娘,是因為姑娘心地好,而非為了這些身外之物!」
我捧住她的手掌攤開,將那條珠串放進去,輕輕握在指節上,一點一點併攏:「東西是死物,任它再光彩奪目,都遠不及你心意貴重。收下吧,這玉珠手串,也含了我之心意。」
她一個懵怔,便將臉上的委屈,盡數轉化成欣喜之色:「奴,素沃明白了,多謝子暮姑娘的禮物。」
我點點頭,晃眼瞥出去,外面天光大亮,想必時辰不早了:「我既醒轉,你便回去吧,否則被人發現,少不得要挨頓罰。」
素沃將玉串子悉心地揣起來,手放在胸前捂了捂,抬眸一笑:「來來回回也就那幾樣招數。」
這話冷不防聽著像挨慣了罰似的。
說來,初見第一面時,她那張臉便紅腫難分,可不就是個挨罰的苦哈哈?
苦哈哈忽又說道:「昨夜星若公子離開,奴婢為姑娘更換衣物的時候,見你身上揣著一支金簪和一小包香丸,便與那木頭娃娃一併放在妝鏡下桌台屜子里了。」
木頭娃娃?我連忙摸了摸手腕,果然光溜溜什麼也沒有,又打開妝鏡下的桌台屜子一瞧,見木人完好無損躺在裡面方才鬆口氣道:「多謝你。」
她行個告退禮,轉身離開的時候,腿腳好似有些不穩。
素沃雖努力剋制,屋裡走走或許看不出來,可邁在門檻上卻難免停停跛跛:「你的腿怎麼了?」
她頓步回眸,只短短七個字,幹活時不小心摔的。說完,便轉身,蹣跚而去。
昨日那件衣裳被素沃過水漿洗一遍,平平整整晾曬在太陽底下,已幹得差不多了。
我見無人,便抬步走出去,沐浴著明媚的晨光,徑自在院中把衣服穿上。
一番梳洗后,我對鏡沉坐良久,在飾盒子里挑挑揀揀。最終卻還是翻開木匣,尋了個合適的角度,插上那支瑪瑙簪。其實瑪瑙石紅艷,襯赤羽鮫綃裙正好,與現下這身反而不搭。
靜下來,我半倚在床頭閉目養神,腦海中全是被星若擁在懷裡親吻的畫面。尤其想到那張臉,心情愈加狂躁,簡直要瘋了。
他用扶青的臉吻了我,這種感覺五味雜陳,根本形容不上來!
昨晚狂喝下許多酒,那一點子心裡話,醉醺醺全說了。偏我這榆木腦袋記七分忘三分,不知後面還說什麼沒有,他要是傳揚出去,蒼嘞個天……
不知過了多久,我猶自在愁腸百結中掙扎,指尖卻隱隱傳來一陣冰入肌骨的觸感。持續沿著手臂盤桓而上,直令人倍感刺癢,頭皮發麻。
我不耐煩瞥了瞥,卻見手上盤著一條張口吐信,足有柳枝那麼長洞簫那麼細的赤瞳白蛇。
「噝噝~」
啊!!!!
我當即扯住蛇身猛砸了出去,重心不穩大叫著摔在地上,又連滾帶爬逃到院子里,胳膊比針扎還要難受。慌亂之餘翻開袖口一瞧,手腕間赫然兩個血洞,是暗暗的烏青色,看來有毒。
碧瀅小築怎會出現毒蛇?
方才還只是一條,當下微微愣神的功夫,四面八方已如潮湧般圍上來,就連房頂和樹梢都掛滿了爬動的軟肢。
赤紅瞳,遍身雪白,信子又黑又長,比普通的蛇類都要長。
放眼望去,滿院密密麻麻,像鋪織著天羅地網,少說得有兩三百條不止。花這麼大血本只為殺一個凡人,想來也是位敗家的,費心了。
適才被咬傷的地方灼痛無比,我在手心裡幻出霜刀,卻只能死死盯著,一時不敢妄動。
以目前狀況,即便是能毫髮無傷地殺掉它們,可身子經過劇烈搏鬥也會導致毒血加速流遍全身。若按兵不動,一直這麼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被活吞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優雅的聲音,如綿綿春風滌盪著花海,讓我聽見了希望:「姑娘在發抖嗎?」
男子雙眼微眯著笑容站在我身後,他通體一襲雪白色勁裝,束起高挑的馬尾,正把玩長鞭,姿態閑雅。
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上前拉住他的手,說話斷斷續續:「幫幫我……幫幫……我……」
男子皺起了眉頭,懵懵歪著腦袋,像一個小孩,人畜無害:「幫你什麼?」
我翻開袖口露出手腕上被蛇咬過的兩顆牙印給他看,血洞已經從烏青色深化至漆黑了,並急急指向背後,道:「有人暗中放蛇進來害我,你能不能幫幫忙,趕走它們?」
男子托著下巴勾了勾唇角:「好啊,只不過,蛇在哪裡?」
「就在這裡啊……」我緊忙回頭,可四周卻一切如常,除了花木閣屋什麼也沒有,「蛇去哪兒了?」
手腕間的血洞明明白白告訴我,方才那些蛇真實存在過,就像這傷印一樣,不是幻覺。
這時,男子森森的話音,伴著一抹無邊笑意再度響起:「咦,真奇怪,蛇去哪兒了?」
一剎那間,我眼帘怔顫,不禁汗毛悚立起來,戰慄的懼意順著脊樑爬遍全身。
這個人彷彿從地下憑空長出來的一樣,事先竟連半分徵兆也沒有,他到底看了多久,聽了多久?
男子戲謔的話音裹在風裡悠悠傳入耳畔:「蛇在你背後哦。」
話音堪堪落盡之際,一條白色巨蟒纏住了我,半身挺立起來足有四五人高。蛇首勒著脖子,那雙紅瞳大眼挨在臉上,時不時口吐黑信發出噝叫的聲音。
堅硬的鱗甲像刀片一樣明光爍亮,我感覺五臟六腑壓迫在一起,連骨頭都快要被絞斷了,即使拚命張開嘴巴,也只能啊啊著,說不出話。
就快要被它弄死的時候,巨蟒一個激烈擺尾,將我甩在牆上,奄奄墜下。
可憐我,被甩飛的這一路,血肉之軀撞壞了半片花圃。草木崩倒,黃土傾盆而出,漫天匝地潰不成軍。
「誰…………」
巨蟒落地,變回了人形,腳步循循逼近:「嗯?你問我呢?還是問我主子呢?」
一口鮮血噴嗆而出,我拿袖子抹了抹,瞪眼看著他道:「誰派你來的?」
男子站定后,一鞭打在地上,攪動起滾滾塵埃,迷得我睜不開眼睛:「別這樣瞪著我,否則下一鞭,你會疼哦。」
我幾乎咬碎了牙吃力地爬起來,倚在牆邊歪歪倒倒,冷視道:「誰派你來的?」
他挑著眉,抬手又是一鞭,將我重重摔進花圃,砸在堅硬冰冷的釉盆上:「姑娘好,初次見面,在下白衣者。今奉命而來,主子讓我,殺了你。」
花盆分崩離析,碎片破開了皮肉,枝莖上的粒粒芒刺,伴著草灰嵌入到傷口。我翻摔出去,形同一攤軟泥,沒有力氣再說話。
男子握著鞭閑庭信步:「你就一點也不反抗?」
我艱難抬動雙手,本欲施訣通知星若,正凝聚術法挽出一個花,卻被男子打來長鞭截斷了動作:「原來姑娘反抗的方式就是找朋友幫忙啊,可如果沒人幫你怎麼辦,等死嗎?」
他走來我身邊愜意地蹲下,掌心包住喉嚨一捏,卻沒有用力:「其實呢,求援也不要緊,反正對我沒什麼影響,無非是多清理一具屍體罷了,可姑娘難道忍心讓別人來這裡送死?」
我將目光挪向一旁,凝視著手腕間的血洞,默默在心裡做了個打算。
縱使今日活不成,也要拉上他,下地獄。
我在掌心裡聚出淡淡的光:「天——帝——斬——魂——」
男子捏開唇齒,將一顆紅色丹藥,粗暴地塞進我嘴裡:「雖然聽不大清楚姑娘在說什麼,不過在下沒猜錯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同歸於盡?」
丹藥入口順著舌蕾滑進喉嚨,我漲紅了臉頰大嗆不止,蜷在地上縮成一團,味道甜得發膩,莫名熟悉:「你給我吃的什麼……」
他悠哉發笑:「這是暫緩體內毒性發作的葯,你只需每天按時服下一粒,第二日便還有機會睜眼。我從不輕易把人逼向絕路,否則獵物一命嗚呼,就太無趣了。」
我還活著,卻像個死人,靜靜癱在地上,目光空洞且沉凝:「左右身中蛇毒早晚也是死,閣下要麼一刀來個痛快,要麼靜待我毒發便好。你這樣難道就不怕夜長夢多,誤了自家主子的吩咐,回去受責罰嗎?」
「讓你苟延殘喘也是主子的吩咐。」男子慵慵起身居高臨下,「主子讓我務必在殺掉姑娘之前,要像斬斷蝴蝶雙翼那樣,先折去你的尊嚴。」
我看了他一會兒:「不懂。」
男子對著陽光眯了眯眼睛:「死有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如若姑娘以最美好的姿態凋零,難免被主上揣在心裡時時懷念一番,可是這種局面主子無論如何也不想看到。所以——」
末了,他握著鞭,目光斜睨下來:「你得像條臭蟲一樣,在這個地方,爛掉。」
我想我大概猜到他主子是誰了。
身體像滾在刀山上一樣難受,我撐出慘白的冷笑,漠然視之:「如果你折不掉我的尊嚴呢?」
男子驚嘆地拊掌,眉宇淡淡一挑,充滿了興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