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6 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如魚飲水(一)
當下的凡間,金風悄然已至,連太陽也涼了半度。魔界因覆蓋著時令術法,四季都花團錦簇,秀麗如春。除卻偶爾會突發一些特殊情況,譬如扶青喜怒無常波及天象,再或是另有其他什麼緣故。餘外從未定過伏,亦未入過秋,降過雪。陽光拂煦在臉上,溫暖而明媚,很舒服。
我便在這般陽光下,挺著半殘的身子,挨了一天毒打。
蛇這種動物從骨子裡便是冷的,諸如白素貞那般慈悲善類,從來只存在於話本中。就好像眼前此人,一品白衣皚皚無暇,然內心不過是個魔鬼。
這個魔鬼,正面帶著微笑,舉鞭落在我皮肉上,綻開一朵朵驚心的血蕾。
我在心底暗暗思考過無數次,如若召出天帝斬魂刀,能有幾成勝算。
『饒是扶青被此刀所傷,至少也要廢掉一層法力,尋常妖魔就更難以近身了。』——引幽在莫萊山如是說。
然而問題在於,儘管此人不比扶青,卻未見得就是尋常之輩。即使以天帝斬魂刀之力削去他一半威勢,可僅憑我自己對抗剩下那一半,大約也只有挨打的份。
何況刀為短兵相接時的近戰利器,他手中那尾長鞭可遠程退敵,輕輕鬆鬆便能橫掃一片,在絕對實力壓制下,我並不佔優勢。
尚未到最後一刻,眼下我想暫且留個底牌,看看這條蛇能搞出什麼花樣,也順便看看自己的骨頭有多硬。
只是可惜了這件織紗裙子,星若昨日才捧來送給我,統共穿上身不過兩次,便已染上斑斑血澤,破敗得像個乞丐。
傍晚,落日的餘暉籠下,灑在院中鋪開一片萬丈金芒。
他倚在樹枝陰影下百無聊賴地挽鞭子:「我最討厭硬骨頭,要不是礙於主子的吩咐,索性一劍殺了你也無需這麼累。姑娘若識趣,就該引決上路,如此對大家都好。」
我撐在地上,按出一雙鮮紅的掌印,支立著身子搖搖欲墜爬了起來:「引決上路?」
他若無其事地抬抬眸:「左右姑娘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麼價值,反倒你死了不知多少人順心合意,主子從此少顆眼中釘肉中刺,我也能了卻一樁差事,對大家都好。」
我撣了撣衣裳,將簪子扶正,面無表情:「那為什麼你們不去死?」
他懵懵睜大了眼睛:「哦?」
「既然與我同活一世讓你們這般痛恨,以至都不能順心如意的話,為什麼不自己去死,卻要逼迫別人——」猝爾眉心燒灼得難受,我漠然定立在那裡,闔眼沉默了瞬間,開出一片藍瞳,「——引、決?」
他頓時眼梢一弔,露出了微震的神色,卻環抱雙手沒有說話。
我眼一厲,掌心結出霜花,幾道冰棱向他射去:「憑什麼被世俗厭棄便合該去死,與期盼我活著的人相比,你們算什麼東西!」
瞬即,他往旁一避,冰棱徑直穿過樹身,參天蔥蘢的巨木轟然折倒。
他望著鋪天蓋地的塵埃,戲謔般彎起了嘴角,挑出淡淡一笑:「有意思,懂得反抗,才不會太無聊,我都開始期待明天了。」
說完一個轉身,隱沒在風裡,蕩然無跡。
我感覺被抽空了最後一絲力氣,僅剩胸膛里心臟劇烈地跳動,視線也漸漸在模糊中打斜,身體順風而倒沉入黑暗……
昏夢中,我斂步溟濛之間,腳下是一片赤地荒野。身體很輕,閑然、舒適,彷彿正在變成魚,汲取著源源而來的水流。
這一夢入夜方醒。
微微睜開眼,微弱的燭火搖曳,我已經被人挪進屋裡,身上還蓋著一床薄絲軟被。
文沭急得一張臉煞白,見狀長舒口氣,語聲顫抖,激動道:「天祖宗,姑奶奶誒,你可算醒了!」
我迷迷糊糊望著他:「……文……沭?」
他急哄哄添了杯水過來:「先喝點水,潤潤嗓子再說,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我吃力地撐起來,本以為會是場煎熬,可直到一杯清水下肚,才發現身上好像不疼了:「是你幫我治傷的?」
文沭搬來凳子一屁股坐下:「原打算幫你治傷,可法術施了好幾遍,卻並未感應到有傷存在,倒是這身衣裳血淋淋怪嚇人的。先說清楚,我一眼也沒看啊,要不你自個兒拉開瞧瞧?」
我將被子攏在頭頂擋著,轉過身揭開衣服驗傷,又反手摸一把後背,觸上去溜光水滑,鞭痕都不見了:「難道是別人幫我治的?」
對於這個猜測,文沭搖搖頭,當即否了:「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又豈會放任傷者躺在院子里不管,剛才可是我費了老勁一步一步把你扛回來的。」
倒也對,若真有這麼個人,連遍體的傷都可以治好,又豈會吝嗇將我挪進屋子裡去?莫非是白天那顆紅色藥丸,在壓制蛇毒的同時,僥倖歪打正著,替我愈了傷?
哈,哈哈,哈哈哈……
倘真如此,我卻實在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了。
「文沭……」我裹住被子,把頭歪在牆上,呢喃著淺淺的聲,「是扶青讓你來的嗎?」
文沭語塞了一瞬,目光埋在腳下,猶豫了良久,終於點頭:「是。」
我那顆挨了一天打都冥頑不化,未見有絲毫動搖的心,此刻卻恍恍然,搖得厲害:「他讓你來做什麼?」
文沭幾度張口,像等著認錯的孩子,話到嘴邊生生又咽回去。
最後終於還是說了:「主上命我收回清虛鏡。」
我一愣,眼神是渙散的,不知看著什麼地方:「啊?」
一片沉凝中,文沭緩緩起身,燭光投在他臉上,為難之色明滅可見:「主上命我前來,收回清虛鏡,不得違誤。」
我裹在被子里一語未發,獃獃地靜坐了半天,恍然反應過來:「哦……」
文沭忙又添一句:「主上大約還在氣頭上,並不知道你被人傷成這樣,他要是知道一定什麼氣都消了!」
我倚著牆紋絲未動,閉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法訣,將清虛鏡變成與團扇一般的大小:「當初本就說好,只借來賞玩三日而已,這麼長時間也該物歸原主了。你若搬得動,就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多拿些東西一併順路帶回去吧。」
旋即一笑:「左右這碧瀅小築裡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只除了我這個人,哪樣不是他的?」
文沭撿起清虛鏡轉身問道:「主上只讓拿清虛鏡,別的我一概不碰,你可有什麼話,要代為轉達?」
我背對文沭一頭歪倒在軟枕上:「你就說,昨晚那些醉話,請君上權當做沒聽見,以後我永遠不會再打擾他了。」
他抱著鏡子來回踱走,咚咚的腳步聲,徘徊幾下,便停了:「我即刻回去把你重傷昏迷的事情稟告主上,相信到時候他心疼都來不及,自然就消氣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疾速飛奔了出去,隔著風留下一道漸行漸遠的聲:「你等我等著我啊!」
…………
…………
…………
我掖緊了被子,合上眼一等,便是一夜。
次日,天微微亮,曉風吹進窗檯,瀰漫著花土的味道。
青幔上撲著那隻小飛蛾,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起床洗了把臉,並沒管它。
小飛蛾扇起翅膀落在我肩頭,那處地方昨日剛挨過鞭子,雖然現下傷口已經癒合,可衣服受了血色浸染,暈開一片觸目的紅,終歸是不大好看。
我輕力地將它抓下來用掌心托住:「你不會以為但凡紅色的都是火吧,有溫度能照耀四方才叫火,我已經快要涼透了。」
說完轉頭瞥向鏡子里,那個臉上掛著水珠淌落,血衣殘破色若死灰的自己:「撲棱蛾子,你長得可真丑,跟我一樣難看死了。若是只蝴蝶該多好啊,每天都五彩斑斕的,才不至被人厭煩。」
繼而噙上喃喃一笑:「撲棱蛾子,你牢牢記住,只要心如止水,便是自己的蝴蝶。」
話音將落,房中景色驟變,桌椅床櫃都不見了,透過漫天飛雪極目望去,是一片冰霜覆蓋的浩麗山川。
這裡是雪境?
不對,有扶青的結界在,我豈能輕易就被帶到外面去?
雪簌簌地落,霜風刮在臉上,根本一點也不冷,這裡還是碧瀅小築。
幻景……虛飾……假象……
是昨天那個白衣者!
我連忙手一抬,將小飛蛾送入風中,目光追著它搖動的翅膀:「撲棱蛾子,你快躲起來,別被他發現了!」
霜風裡,小飛蛾扑打著翅膀,停落在一座結了冰的山岩上,皚皚白雪累累如珠灑下一片又一片。
背後突然傳來閑漫的腳步,並伴隨一個聲音,正是他:「姑娘,又見面了,昨夜可好眠啊?」
我懷著防備轉身:「昨天多謝你,費心幫我活動筋骨,今日身子都硬朗了不少呢。」
他掂著鞭子搖頭嘆息:「看來昨天是我下手太輕了,今日需更加百倍的費心,才能讓姑娘這張嘴,學會求饒啊。」
我投去一抹淡淡的笑容,雖然氣勢上有些虛弱,凝目間卻鋒利如刀:「回去轉告你家主子,此世間上有很多東西,不是誰想要便能得到的。秦子暮這身骨頭,就算沉進海里餵魚,也不會讓她踩在腳下!」
他忍不住問:「你知道我主子是誰?」
我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不難猜。」
他用握住鞭子的那隻手在眉心上輕輕一碰:「子暮姑娘,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猜錯了?」
我冷嗤道:「非良善之人,無論是誰,都一樣。」
他凜眉,目光銳利起來,嘴角揚開森森的淺弧:「姑娘沒長記性啊,昨天不是說過了嗎,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一團幽光聚在掌心,被他輕巧地扔出,穿過重重雪幕,打在我胸膛。
轟隆一聲巨響,我無力擋下這團光,身體撞在嶙峋的山石上,感覺五臟六腑都快要震碎了。
滾滾的塵煙與大霧交融,我痛苦蜷伏在地上,嘴裡噴出鮮血,紅成一片。
猛然,他一個抬眼,發現了躁動的飛蛾,不禁歪著脖子略有些愣住:「姑娘竟還有閒情逸緻養寵物?」
我撐著一絲餘力,艱難地爬起來,微微嘶啞道:「它……它是碰巧……從外面飛進來的……」
他點頭,似懂非懂的模樣,卻忽然散開鞭子壞笑起來:「既然是外面的野蛾子,那我現在打爛了它,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喘喘支立在山岩上:「你主子要對付的是我……把它放出去……別多事……」
他掌心一攥,在鞭上凝聚了法力,破開風浪重重甩向小飛蛾:「抱歉,我這個人,就是喜歡多事!」
我幾乎嗖一下瞬身過去,抬掌打出防禦的淺光,橫擋在小飛蛾跟前,與鞭子艱難對峙。
他應付得遊刃有餘:「姑娘如今自身都難保了,竟還有多餘的力氣,護著一隻蟲子?」
光芒很快便爬上了細碎裂紋,我吃力地將它撐住,雙手沁出血,硬挺道:「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在前面護著我,難得能救困扶危一次,感覺還不錯,再說……」
他輕飄飄重複:「再說——?」
我一邊抵擋法力一邊瞪視著他:「這段日子,除了另外兩個人,只有它會時時過來陪我。」
他很不在乎的口吻戲謔道:「可它只是個蟲子,都還未修成人形呢,你沒有必要如此拚命。」
裂紋幾乎遍布在光芒的每一寸,我感覺胸膛開始急劇壓縮,呼吸也越來越困難:「蟲子雖然沒有人形,卻比這世間萬物的『人』,不知要乾淨淳良多少倍。」
他彷彿感覺不到累,依然氣定神閑,滿面春風:「那就讓我看一看姑娘有幾分本事,能在這骯髒的世界里,守住淳良。」
砰一聲巨響,光芒上的裂紋四碎迸開,我徒手抓住鞭梢血肉淋漓汩汩不止:「我有沒有本事不知道,想來閣下必定沒有這個本事,因為你的淳良早就丟給那位主子了。」
他冷笑,抬手間掄鞭一甩,將我砸進白茫茫的雪地里:「鬆開。」
我咬緊牙關,忍痛翻身躍起,一隻手纏住鞭子,另一隻手撐在地上,仰去炯炯如炬的眼睛:「不!」
「打個賭吧。」他一隻手持鞭,另一隻手悠悠施法,將小飛蛾困入了結界中,「如果今日你的傷能比昨天少一半,或許我可以大發慈悲,饒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