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如魚飲水(二)

第 187 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如魚飲水(二)

漫天飛雪,密密匝匝沒有溫度,落在身上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我將鞭梢那一端纏入掌中繞了幾個圈,血如廊檐下潺潺消融的冰柱,沿著指縫滴答滴答,淌落成珠。

白衣者抬手打來一團幽光,我擒住鞭子雙眼死死盯住,看準了時機縱身彈躍而起,將血珠凍成幾束紅色冰棱,以劈風斬浪之勢向他射去。與此同時,幽光落在地上,炸開衝天的震響。

他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只在眉心微微一凜,便將冰棱逼停,散作齏粉:「今日,你算是有進步,但可惜力量根本還不夠——」說罷將地上的碎石納入掌中,鞭子帶著我往回一收,並發動成倍之力,重重擊了過來:「要像這樣!」

兩顆棗粒般大的碎石,被他輕鬆馭在手裡,迎面打到我身上,卻如有千斤重。

鞭子脫了手,強大的慣力將我重創,身體翻滾在地上擦出一路血痕。

他彷彿走在一座紅色的長橋上,鞋底踩住血痕緩緩迫近,從容把弄著鞭子:「姑娘猜猜我用了幾成力?」

我被半埋在雪地里,臉上有血流沁出,神志灰濛一片。

耳邊再度傳來他的聲音:「一成有餘兩成不到。」

鞭子握在他手裡,如蜻蜓點水般,掃過我頭頂:「若是生死較量,別說明日的太陽,現在你就該咽氣了。」

旋即話音一沉:「起來。」

我幾次嘗試,可手臂還未撐起來,便又再度力竭癱軟下去,這身骨頭大約快要散架了。

他哼嗤道:「我原本以為,你雖修行淺薄,但至少骨頭是硬的,卻想不到竟如此軟弱無能,看來今日沒必要再浪費一顆解藥了。」

我感覺自己像一灘軟掉的爛泥,只趴倒著蜷了蜷手指,便已是極限。

他笑了:「姑娘竟然如此沒用,難怪就連主上也對你厭棄,以至都不願再踏足碧瀅小築半步。」

我下意識地握了把雪。

「莫非我說錯了嗎?」他蹲下來道,「遙想虞主子當年,英姿颯爽揮劍成河,哪怕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為了魔界血戰到底,主上最是喜歡這樣的強者。而你,區區螻蟻,拿什麼跟她比,難怪只能趴著挨打!」m.

扶青喜歡強者……

『放心,我喜歡強者,生來握著刀的那種。』

『你太弱了。』

胸中倏爾有一股莫名的血氣翻湧,恍似滾滾驚濤衝擊著礁石,在我體內激蕩不休。

同時,眉心裡刺痛得很,像釘著一根針幾欲躁動而出。

依稀間,我的思緒恍恍惚惚,逐霧來到一個落英滿園的地方。這裡雲蒸霞蔚,丹鶴長鳴於碧天,回聲盪入萬頃煙海。少女熟練翻動著手腕,一襲彩裙揚在風裡,像只靈動的蝴蝶,她身影很朦朧,氤氳遮了臉,看不清楚。

「白狐爺爺,這次的圓餛飩,阿清有沒有進步啊?」

少女仰高了腦袋,一個素衣鶴髮的背影,從袖中掏出絹帕為她拭汗:「你又亂改名字。」

她像個沒長大的小孩:「那名字太拗口阿清念不慣嘛。」

拈著帕子的手一勾,刮在她鼻尖上,滿是疼愛:「我看定是你這張嘴又饞了,但修鍊此術需心神合一,口訣與功法都很重要,半點也容不得馬虎,阿清一定要念對。」

少女恬不為意:「怕什麼,有白狐爺爺在,阿清打遍天下無敵手。」

背影在無盡的沉默中慢慢垂了首:「傻阿清,且不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況這個世界上誰又能永遠護著誰一輩子呢?」

少女鄭重乖巧地點頭回應對方:「是,阿清明白了,口訣與功法都很重要,我一定會練好這圓餛飩呃呸呸……」

背影的主人搖頭盯著她笑,一縷長風漫過耳邊,微亂了白髮,諄諄道:「混元混沌訣。」

…………

…………

…………

身上好重。

紛落的大雪幾乎將我埋了個徹底。

糊著鮮血的冰碴貼在臉上,睜開眼睛白濛濛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像一口燒水爐子,血氣不斷在體內滾涌沸騰,心臟跳動的速度儼然達到了巔峰。

咚咚……咚咚……咚咚……

白衣者起身撣了撣肩上的雪,鞭子輕飄飄掂弄在掌心,響聲有一搭沒一搭:「果然啊,龍生龍鳳生鳳,麻雀窩裡出不了天鵝。像你這種人,即便是踩在腳下,也只會弄髒主子的鞋。」

末了附一聲冷笑:「真是沒用的廢物。」

說完便往回走,這時迸開一聲震天巨響,堆積的雪霰淅淅瀝瀝澆在他身上。

白衣者轉身瞠目而視,一隻手臂擋過頭頂,皺著眉靜觀不語。

我搖搖晃晃站在他面前,揩去臉上帶血的冰碴,扶好了瑪瑙簪子,表情空洞:「我秦子暮生來反骨,認天認地認父母,就是不認主子。」

踏著雪和風,我凌空騰了起來,雙手有序地快速翻轉,掌心裡擴開一道爍盪法光:「鴻蒙太虛,萬象歸一,日月玄通,混沌無極——混元混沌訣!」

灼目的靈光以烏雲壓頂之勢,席捲著四方狂風暴雪,向他洶湧而去。

白衣者眉宇之間一驚一肅,扔掉鞭子畫出幾道光牆,噼啪爆裂聲層層追近,防線在不斷被崩破,又不斷築起新的,將他推入塵囂,隱沒了蹤跡。

片刻間,我落下去,向後跌撞幾步,膝蓋一軟險些立不穩。

茫茫風雪連天,我跛著腿往前走,彎腰拾起腳下的鞭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擊退了他。

書裡頭說,人在瀕死彌留之際,身體或因自保而激發出潛能,腦海中甚至會湧現出虛無縹渺的幻覺。

沒想到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滋味竟是如此暢快。

可——

完蛋,剛才的招式口訣,姑奶奶我一個都記不起來了。

風雪塵煙中走出一個高大模糊的身影,他雖然看起來沒受什麼傷,卻添了分狼狽:「好厲害的法術,可惜你修行尚淺,威力難以支撐起來,至少現在還斗不倒我。」

我給了他一個不咸不淡的反應:「合抱之木生於毫末,總有不淺的那日,望閣下耐心,靜待。」

「姑娘也得有命先活到那時候再說。」他故作陰狠,「如果這裡是戰場,不能一擊制敵的話,可能轉個身你就死了。」

我順手抬抬鞭子:「怎麼看都是閣下赴陣殺敵的可能性比較大,然而你卻連武器也能讓人撿了去,不如先擔心擔心自己吧。」

「在下平素里從不使用武器。」他聳著肩膀不屑一顧,「因主子說,鞭子抽在身上,既皮開肉綻又死不了,用來挫姑娘的銳氣最合適不過,所以這兩日才會暫時帶著它出入碧瀅小築。喜歡便拿去吧,我就算是赤手空拳,也照樣輕輕鬆鬆收拾你。」

繼而,他攥起拳頭,釋放出危險的信號:「方才那招我賭姑娘使不出第二次!」

恭喜你賭對了。

我不大會使鞭子,手心裡沁出汗,交融著鮮血,滑膩膩的。

眼下當務之急,是拖延時間,恢復體力。

我思謀道:「的確你赤手空拳輕輕鬆鬆就能收拾我,可若說平素里從來不使用武器,倒也沒有必要如此誇口。」

他眨眨眼睛:「你說這些,不會是想激將我,借爭辯之餘拖延時間吧?」

…………

蛇腦子這麼好使的嗎?

我厚著臉皮權當做沒聽見:「但凡正兒八經打架,連匹夫都知道先抄傢伙再動手,怎麼閣下竟拿不出一件稱心如意的武器呢?」

又道:「還是說閣下在那位主子面前其實並不受重用,所以才每天打發你過來陪我玩兒,連武器都不肯賞一件?」

白衣者先是一愣,然後掩面大笑了起來,從指縫間露出玩味的凶光:「如果姑娘想知道,在下對主子而言是什麼,其實我不介意滿足你的好奇心。」

話音方落,他踩過腳下的雪,一步一步迎面向我逼近:「對主子而言——」

「我就是武器!」

他說完,胳膊重重一揚,掀來凌厲如刀的掌風。

我橫了心,咬牙退後幾步,腳下點地躍入空中,硬著頭皮將鞭子打出去。

鞭子劈入風裡失了些準頭,只勉為其難散去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直衝而來,將我撞翻在山壁上,血從口鼻中噴濺,遍地觸目的紅。

「看來柏無暇從前沒教過你怎麼使鞭子。」他走過來拊掌悠悠一笑,「這裡疾風驟雪,你像個莽夫一樣用蠻力橫衝直撞,就絲毫沒考慮過環境影響可能會讓鞭子失了精準嗎?」

他施了一記隔空取物的法術,不動聲色將鞭子引入掌中,如龍蛇飛舞般振臂而出:「使鞭子需圓活自如剛柔相濟,力量速度靈巧缺一不可,軌轍清晰快而不亂,放如龍收如蟲,方可禦敵。縱打一線橫打一扇,步法輕捷穩健,鞭隨身轉。此為擋,此為摔,此為掃,此為絞……」

良久,他停下了動作,鞭子輕蔑地扔在我頭頂:「看清楚沒有,這才叫使鞭子,你如果不能駕馭它,換成燒火棍只怕還頂用些。」

他續又諷刺了一句:「姑娘該不會以為,用過重華的手繩鞭,就等同熟習了鞭子吧?」

隨後踱著步子,繞在我周圍,邊走邊道:「那隻能算個仙家玩具,即便給一條狗叼著,也可以物盡其用。在凡人面前耍耍威風還行,但若是遇到修為高深者,有多少命都不夠你死。」

他冷厲的聲音從我頭頂狠狠砸下:「不摔跤,就妄想學會走路,世界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我氣若無力地問:「你怎知重華宮主給過我手繩鞭?」

他嘖嘖兩聲:「誰讓我不受重用,生害怕有負於主子,為求把差事辦好辦妥當,自然要多多了解姑娘的過往咯。」

正說話間,他忽然眉眼彎彎,露出了無比狡黠的一笑:「我還知道,正是因為姑娘沒本事,所以才會連累你的生母無辜枉死。」

我立時仰頭瞪住他的臉:「你閉嘴!」

白衣者卻彷彿沒聽到,不緊不慢背過雙手,繼續悠哉地踱步:「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如果當初你足夠強大,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話,她又何須捨身擋那一劍呢?」

我抓過鞭子紅著眼睛一揮,被他輕鬆躲了過去,手撐在山壁上,踉蹌爬起來:「我讓你閉嘴!」

他苦著臉故作為難:「閉嘴可以,但你得有本事,讓我再也張不了嘴。」

我背後是山壁,這裡運鞭施展不開,旋即飛身躍向空曠之地,傲立著肅殺的氣息破風一揮……

他再次躲過,嫌棄地搖搖頭,眼神卻頗具欣慰:「速度還行,力量也湊合,就是不夠靈巧。如果每十次里,能有八次擦著我的衣裳,才算你勉強和靈巧二字沾點兒邊。」

於是,鞭聲再起,響徹千山雪境…………

傍晚時分。

我血肉模糊癱軟在地上,胸膛間一起一伏,喘著粗氣。

有些是被他打的,有些是自己不小心,失手讓鞭子給誤傷了。

他照例粗暴地餵給我一顆解藥,然後單手托腮做沉思狀,好像自己吃了虧:「還說姑娘今日的傷如果能比昨天少一半,我就大發慈悲放過那隻野蛾子,可隔著衣服也瞧不見啊,勉為其難算你贏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沒有防備,囫圇吞過喉嚨,險被他噎死過去,「你就不能讓我自己吃嗎!」

「葯是我的,給不給你吃,什麼時候給你吃,選擇哪一種方式給你吃——」他起身拍掉手心裡的土和灰,「我說了算。」

我驚住,呸了呸嘴,嫌惡地皺眉:「麻煩你下次洗個手。」

他沒搭理我,轉頭瞥向小飛蛾,大掌一揮撤掉了結界,道出十分耐人尋味的語氣:「以後別再來了。」

說完遁身而去。

碧瀅小築又變回了從前的碧瀅小築。

我直瞪瞪躺在桌角下,握緊鞭子未敢鬆手,連一陣微風拂過,都會心跳加劇。脆弱得,如籠中驚獸。全然不像個人了。

小飛蛾徘徊房中,久久不肯離去,我閉上眼睛,氣弱聲嘶:「快走吧,他剛剛才說,讓你以後別再來了,要想活命就做個聽話的蛾子……」許是所受負荷到達極限的緣故,又許是服下了解藥所致,我現在迷迷糊糊,很想睡覺。

…………

夢寐中還是那片赤地荒野,四面雲煙浩蕩空曠無際,我彷彿置身水裡的魚,身體正在逐漸充盈——

然後被人用腦瓜崩生生給彈醒了。

白衣者肩上背著個包袱,笑眯眯站在床前,下巴一揚:「姑娘好夢啊?」看到這個魔鬼,我還以為天又亮了,幾乎下意識間驚坐起來。可,外面夜黑風高,連一絲拂曉的曙光也沒有。

他倒是一點也不客氣,非但旁若無人地坐下來,還拎上壺給自己添了杯水:「放心吧,天都還沒亮呢,我不是來對你動粗的。」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應該躺在地上才對,還有這鞭子是誰放到枕頭底下的?

呃……屋裡沒別人……總該不會是這條蛇吧?

我臉色很複雜,嘴角要多抽搐有多抽搐,心道他應該干不出這麼體貼的事。

白衣者渾然不覺地喝水,渾然不覺地放下杯子,渾然不覺地看過來:「姑娘這是什麼表情?」

我簡直感覺像見了鬼一樣:「是你把我挪到床上的?」

他想也未想脫口便道:「沒有啊。」

我反詰道:「可我明明記得很清楚,自己是在桌子底下睡著的,怎麼一覺醒來人就躺到床上了?」

他先是懵著臉反應了片刻,然後嘴角尷尬地一抽,迫使自己應下來:「啊……想起來了,我剛才順手挪的,小事而已姑娘不必掛懷。」

我半信半疑看著他:「奇怪,剛才挪的,這麼快就忘了?」

他眼睛轉了幾轉:「正因為太順手了,所以我並沒放在心上,這個回答勉強還算合理吧?」

你還知道勉強……

我從枕下摸出鞭子:「鞭子也是你順手撿起來,順手一圈一圈纏好了,再順手放到這兒的?」

他噎著一口氣艱難咽下:「小事而已不必掛懷。」

我用手指捏住被子的一角:「被子也是你順手替我蓋的?」

他扶額用力地點頭,表情生無可戀,快要哭了:「小事而已不必掛懷。」

我瞥了眼床下排放整齊的鞋子:「鞋子也是你順手幫我脫的?」

「小事而已不必掛……」他呆住,頭痛揉了揉,咬牙切齒般改口,「呸,這個我不認,你權當自己蹬掉的吧!」

「…………」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為什麼要「權當」?

不過我沒心情計較這個,把身子坐正了些,雙目審視:「能不能說一說,閣下既然奉命折磨我,又為什麼做這些多餘的事情?」

他沒好氣一哼:「我不喜歡值夜,現在是私人時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我不明白:「那麼請問,你夜半來此,到底所謂何事?」

他百無聊賴地摸著杯子:「主子身體不適,需閉關修養,以待恢復。」

我沒說什麼,默默堆好軟枕,往床頭那麼一靠:「你家那主子確實是個病美人兒,一向身體羸弱得緊,然後呢?她閉關,與閣下來此,可有什麼聯繫嗎?」

他裝腔作勢地抹淚:「主子閉關以後,當與一切外務隔絕,亦不便再聽人晨昏稟報,於是我就這樣被掃地出門了。」

枕頭還沒焐熱,我猛地打個激靈,頃刻間又坐了起來:「她要閉關修養,不便再聽人晨昏稟報,所以把你派過來近身監視我?」

他故意做出很浮誇的表情:「哇,好聰明啊,竟然被你猜到了!」

說完還鼓了個掌。

我攥緊拳頭將被子的一角扯入掌中:「你立刻給我滾!」

他拍拍肩上的小包袱:「我瞧你孤零零怪可憐的,這院子又冷清又無聊,多個人陪著不好嗎?」

我頭一遭用陰惡的眼神與人說話:「好是好,可閣下住在這,就不怕我半夜隱身,拿把刀割斷你的脖子?」

他不慌不忙回敬我同樣的眼神:「那在下定要提醒姑娘,千萬找一把好刀,蛇鱗很硬的。」

我頜首:「不勞提醒,好刀自然是有的,就怕你脖子太軟受不住。」

「光有刀還不夠。」白衣者食指點額,「暫且不論姑娘所修的隱身術,是否已到爐火純青之境,權當你爐火純青吧。」

「但有些話啊,別怪我沒事先說清楚,就算換成遼姜霍相君司徒星紫……虞,咳咳,虞主子。」他嘴皮磕巴了一下,「就算換成他們幾個,在我面前也是隱不住身的,因為蛇從來不靠眼睛洞察四周。而是靠感知環境里的氣息和體溫,分辨出誰是獵物誰是威脅,可比眼睛方便好用。」

稍頓片刻,他搖頭,續道:「況且就算姑娘割斷我的脖子,若沒有解藥壓制蛇毒,你也難逃一死,何必呢?」

末了附上一笑:「再說,咱們離得近一些,出個門就能打你多方便不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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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青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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