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

第 188 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月色涼薄,透過漆漆夜霧,灑在清冷的台階上。

白衣者站在門口,雙臂環胸掃望著四周,忽然朝右邊努去一個眼神:「西面屋子能住人嗎?」

我倚在床頭,餘光斜瞟了一眼,恨不得立刻趕他出去:「西面是芍漪的繡閣,未經她本人同意,你最好換個地方。」

「反正碧瀅小築平素只住著你們兩個,既然西面不行那就東面好了,在下也絕非挑剔之人。」他卸下肩上的包袱,頭也不回扔過來,穩穩落在床邊,「這兒有幾身衣服姑娘拿去換洗。」

我有些不相信,皺著眉頭拆開包袱,裡面果真是乾淨的衣物:「你給我衣服做什麼?」

他用揶揄的口吻回答我:「姑娘正同主上慪著氣,不願意再穿赤羽鮫綃裙,只是除了赤羽鮫綃裙以外,還有幾件衣服可供你選擇呢?」

並回眸投來一記悠淡的眼神:「姑娘放心吧,這些都是新做的,絕對沒有任何人穿過。而且我已經預先施了法,只要避開尖銳之物,衣服就不會破。」

續又托著懶聲緩緩道:「不過受了傷以後還是會浸血,所以得靠你自己動手,把衣服洗乾淨。」

我只隨手捧起一件,撫過針腳細密的軟絲,然後輕飄飄丟在了一旁:「這不會也是你折辱我的方式之一吧?」

他看起來很無辜,卻挑著眼睛,沒說話。

我習慣了黏糊糊的血衣,對這一包袱東西,興趣索然:「我都落魄到這步田地了,每日受你的折磨不算,還要穿你給的衣服?」

猝爾,他噗嗤一聲,嘴角忍不住勾起來:「姑娘現下穿的這身已經很破了,最多也就堪堪能蔽體吧,要是哪一日走了絲崩了線,春光乍泄,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還未及反應,他聳聳肩,又道:「反正衣服已經送到姑娘手裡了,要麼穿主上的赤羽鮫綃裙,要麼穿包袱里這幾件,或者不穿也可以,你自己選咯。」

說完這番話,他便邁過門檻,一溜煙揚長而去。我內心掙扎,時不時瞟向那坨包袱,手伸過去縮回來再伸過去再縮回來……

總不能白挨他的打,幾件衣裳而已,穿就穿!

…………

我在屋外略略站了會兒,東面一間廂房裡燃上柔亮的燭光,院子亦不知何時被他恢復成從前那般模樣。時花碧草馥郁滿庭,巨樹斷而再生,春意盎然。

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我打水浸了個澡,洗掉一身猙獰的血污,換上衣服濕漉漉走出來時,白衣者正掛在樹梢盪著腿賞月:「說你骨頭軟吧卻打不服,可要說你骨頭硬吧,又口是心非的。嘴上嚷著不穿不穿,結果還是穿了,能屈能伸,佩服。」

損完還不忘拱了拱手。

我懶得理他徑直就要離開,將將邁出兩步還未走遠,卻又突然想起什麼,遂即退回來,道:「差不多昨天這個時候文沭來過。」

他揉揉額,只是輕飄飄哦了聲,並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又怎麼樣?姑娘言外之意莫非想說,主上對你並未完全狠下心來,所以警告我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我索性與他開門見山:「你想多了,我只是感覺,身體很不對勁。」

他眨眨眼睛:「比如?」

我道:「昨天這個時候,我疲累得連床都下不了,可今日卻有力氣走出來沐浴洗澡,好像冥冥中身體一日比一日恢復得更快了。」

他反應平平絲毫不覺得意外:「這很好啊,說明多挨些打,是可以強身健體的。」

我咬著牙在心裡問候他祖宗十八代:「我已經接連好幾日不曾吃飯了,可肚子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餓,每晚醒來傷都會自行痊癒,是你那顆解藥的緣故嗎?」

他抬起胳膊輕搭在樹榦上,慵淡地托著腮,道:「世人常說有得必有失,其實反過來也一樣,這就叫福禍相生。你已然中了我的蛇毒,命如風前殘燭,晃晃欲滅,此為失。」

一語落定,他默了半晌,闔眼打個哈欠:「當解藥在體內壓制毒性發作的同時,也順帶著替姑娘平愈傷勢,擺脫了口腹依賴,此為得。」

他眼角的餘光漫不經心掃過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姑娘可還有什麼疑問嗎?」

我捋直袖子擦去臉邊未乾的水珠:「她給了你多長時間?」

他舉目思索了半天:「什麼多長時間?」

「莫非閣下是想在這個地方一直空耗著嗎?」我冷眼審視他的表情變化,「若子暮無論如何都不肯屈服,你背後的那位主使之人,打算幾時讓我死呢?」

白衣者好似早有準備,閑倚高處氣定神閑,表情沒什麼變化:「我怎麼知道?沒準兒哪天,主子徹底失去耐性,會另派更得力的殺手過來,姑娘只要隨時做好準備就可以了。」

殺手?

我把臉埋在他看不見的陰影下:「能幫個忙嗎?」

白衣者未置一語。

我續接著道:「我若死了,請讓文沭向扶青稟告一聲,將子暮的屍骨埋入莫萊山與娘親葬在一處。」

他輕嘲:「我不過就是隨口那麼一說,現在殺手還沒上門呢,你便開始等死了?」

月下迎面吹來一陣微風,我轉身步入黑暗,邊走邊道:「我曾在墳前對娘親許諾,要很拚命很努力地活下去,可一次次被人往死路上逼壓,誰又敢篤定自己還能撐多久呢?」

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

小飛蛾很聽勸,此後的接連數日里,它果然再也沒有出現過。

每每遭遇重創之際,我都會一邊喘息一邊思考,白衣者莫不是個精神錯亂的瘋子?

就好像一具軀殼之下分裂著兩個靈魂,在什麼時候應當做什麼事,他儼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白天,他像個雷霆酷吏,只恨不得將我碾成一攤碎肉。到夜深人靜時,要麼閑掛在枝頭賞月,要麼從書架子上揀些話本讀。偶爾起了興緻也會坐下來嘮嗑,不過一般都是他說,我聽著。

然,等太陽升起,他又把自己變回酷吏,最嚴重時幾乎卸斷我一隻胳膊,僅靠皮肉吊著骨頭連痛的知覺都麻木了。常常,我會在心裡期盼,那個殺手能不能快一點兒來?

引幽曾在莫萊山傳達過娘親的執念和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夠無憂無慮,萬事安好。可既做不到無憂無慮也做不到萬事安好,那終日這樣苟延殘喘活著,還有何意義?

白衣者仍然每天樂此不疲,那個殺手也一直沒有來,我被他強行喂下解藥,周而復始苦苦煎熬……

很想死,可解藥吊著命,無論怎樣就是死不了。

若非引幽在莫萊山一番叮囑,或許我真的會和他,同歸於盡。

白衣者沿著鞭身悠哉悠哉抹了一指的血:「我有沒有說過,使鞭子需剛柔相濟,力量速度靈巧缺一不可?」

隨之搖頭嘖嘖一笑:「為防止誤傷到自己,姑娘便下意識減慢速度,速度不夠力量自然就不夠了。空占著靈巧,莫如去找個戲檯子跳舞,至少這樣還能求得一些掌聲和叫好,否則你想指望敵人配合對方的攻勢做出反應嗎?」

我站定在一片血泊中,聽見他譏諷的聲音,微微撐開眼帘,沒說話。

長長的鞭子蜿蜒在地上,他往後退開了半步,掌心用力一握,蓄勢待發:「敵人只會搶下姑娘的武器,比如就像我現在這樣,你又要挨打了喲。」

風呼嘯過耳畔,就要動手的時候,外面傳來幾聲腳步,白衣者不得不撤去法力,將雪山幻境重新變回碧瀅小築。鞭子砰地一聲落下,他目光尖冷如刀,身體散做煙雲,隱匿了蹤跡。

多虧這位闖入者,我才暫時得到了解脫,瞬即身子一軟跌坐在花台下,驚魂未定之餘連連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院門外匆匆閃過一個人影,額前長了塊惹眼的黑斑,來者身份再明顯不過——是素沃。

眼見我染了半身血,她立在廊下一愣,大步驚跑過來:「才短短六七日不見,姑娘怎麼傷成這樣了,是誰對你下如此重的手!」

我背倚著青石花台半坐半躺,一隻手搭在撐起的膝蓋上,心緒早就已經很平靜了:「放心,都是外傷,我命大死不了。」

她從掌心裡緩緩渡出溫和的法力為我療傷:「你別怕,我立刻去找蘭姑幫忙,一定請她出面將這裡的事稟告主上!」

我撐開疲憊的雙眼搖頭虛弱一笑:「最害怕的時候已經過了,你也不必為我費功夫,文沭早就來過一次,扶青什麼都知道。」仟韆仦哾

聽完,她立刻皺起眉頭,表情中流露出短暫的錯愕,所幸並未就這個問題再多說什麼:「那,星若公子呢,他看你受傷也不管嗎?」

我仰面望著天上的雲,眼睛深深眯起來,陷入了沉思:「好像,醉酒的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可,轉念一想,又感覺無比慶幸:「眼下這種境況,我倒巴望著他不要來,自己的爛攤子何必拖累旁人。」

繼而看向她:「若沒什麼事,你也趕快回去吧,以後別再往這兒跑了。」

素沃猶豫著埋下頭,揭開破損的袖角,將手串摘下,說道:「這手串還是還給姑娘吧。」

我看著遞到眼前的玉珠手串,腦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所以她專程跑一趟,就是為了這個?

素沃緊忙解釋道:「因日前幹活的時候,不小心讓樹枝劃破了袖子,被幾個眼尖的看到了,非要我從這兒逼問出手串的來歷。我不敢說是姑娘的,便謊稱是從路邊草堆里撿來的,心想著敷衍過去就算了。可那些人利欲熏心,張口閉口說什麼見者有份,都恨不得把東西搶過去佔為己有。我不肯給,她們便渾賴這是偷的,還揚言要告訴掌事姐姐。我不知道藏哪兒,又捨不得丟了毀了,更不願被她們奪去,思前想後,還是物歸原主的好。」

送手串的初衷是為了感謝她,豈料竟惹出一樁麻煩,我自覺慮事不周,表情有些愧疚。

見此情景,她思索了半晌,嘴邊漫開一個笑容:「你別誤會,我真的很喜歡這份禮物,可對一個下人來說實在太過於貴重了。不如就將手串交給姑娘收著,心意歸素沃帶走,好嗎?」

我接過手串給自己戴上,不緊不慢地點了點頭,那聲好憋在心裡,還未脫口。

碧瀅小築里驟然冒出幾個不速之客,與素沃一模一樣的侍女打扮,面相看上去還算清秀,就是話多了些。

「醜丫頭,我說怎麼找不著人呢,原來是在同子暮姑娘告咱們的狀啊?」

「日前,你貓進虞主子房裡偷香粉,被主上陪虞主子散心回來的時候迎面撞個正著。主上大怒,罰你到太陽底下,跪了整整一日的碎瓦片。唉,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兩條腿得跛了有四五日才見好吧?如今身上無緣無故的,忽然又多出這麼個手串,也不怨我們以為是你偷的。」

「該不會子暮姑娘欣羨主上贈給虞主子的香粉,想憑藉這股香味兒引來主上和好如初,所以才不惜用手串收買了丑兒,讓她去虞主子房中行竊?」

「我早說過她那日的理由站不住腳,寶劍匹配英雄紅粉持贈佳麗,醜女就算抹得遍體幽香,難道別人只長鼻子,都不長眼睛嗎?子暮姑娘倒是生得花容月貌,自然撲多少香粉也使得,可怎好叫人去偷啊?」

素沃正在施術療傷,一時半會兒撤不開手,紅著臉憤憤打斷了她們:「你們渾賴我偷手串就算了,別往姑娘身上潑髒水,這裡是碧瀅小築,不是映月樓!」

「你給我閉嘴!」那幾人之中,為首的一個脾氣最大,晃眼看過去模樣也是最嬌俏的,「吃裡扒外的混賬東西,回去我定要告訴思琴姐姐,非得叫她好好收拾收拾你不可!」

我斜倚靜坐在花台下,眼皮幽幽地一抬,沖她笑了笑,「諸位的聲音很耳熟啊,好像在哪裡聽過,是哪裡來著?」

半晌,我搖頭,嘖嘖兩聲:「想不起來了。」

才、怪。

我這個人心胸狹窄最愛記仇,那晚在琉宮外聽到的話,字字句句刻骨不忘。

素沃淺淺喚了一聲姑娘。

我往旁挪了一下,與她拉開微妙的距離,面帶著微笑冷漠而又疏淡:「你主子是紫虞?」

她攥著殘破的袖角,眼帘微微顫抖,良久無話。

我勾唇挑了挑:「這麼說掌事姐姐是思琴咯?」

她點頭:「是……」

又道:「我對姑娘所說的每一句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皆發自於本心,絕無惡意!」

「本心?」我被她逗得捧腹,「本心這樣的東西,剖開了論斤賣,能值幾個錢?」

笑夠了起身,拍拍手中的土,撿上鞭子往回走:「全都給我出去。」

素沃:「姑娘……」

為首的那個侍女:「你雖無惡意,人家卻未必這麼想,一個被主上厭棄的凡女,真不知道有什麼可狂妄的。」

我將鞭子捏緊,頓步了半晌,回眸睨視:「怎麼,她放條蛇咬我也就罷了,現在連阿貓阿狗都要衝上門叫囂兩句不成?」

鞭子伴隨著話音甩出去,刮在那張嬌俏的臉上,留下一道驚心血印:「這裡是碧瀅小築,不是映月樓,要撒野,滾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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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青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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