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我要她死(五)
紫虞雖然沒有說話,卻不難看出來,她已經失去了冷靜。青蔥細指捏在袖間攥成拳頭,丹唇輕咬,想要上前扶住他,腳下微微一邁,終還是收了回去。可惜她這番微妙的舉動,遼姜並未注意到。
他目光黑沉,眼底醞著怒火,直勾勾地盯過來:「姑娘這樣盛怒,究其是在為自己報仇,還是在為醉靈報仇?若是為醉靈報仇,不知,是為哪個醉靈報仇?」
我反問:「兩條命都被你們奪走了,替哪個醉靈報仇,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他抹去嘴邊的血,聲音漫不經心,沒什麼起伏,「紫虞曾對姑娘下過殺手這不假,小醉靈的母親也確是因我暗中授命,讓念棋奪走了她的靈力而死,無論你是為自己報仇,還是為小醉靈的母親報仇,我們都沒什麼可辯解的。但如果是為小醉靈報仇,那姑娘要殺的人,恐怕就多了。」
我目光微微一震,遼姜不動聲色,繼續說下去:「小醉靈是因為失去精元內丹才會形神俱滅的,布陣取丹需要在朔月之夜極陰之時,四人各守一方同時施術,不能中斷。你可知道,那晚在芳草鎮,參與布陣取丹的四個人之中,除了我以外,剩下的三個人都是誰嗎?」
「奉虔將軍,司徒星,還有……」
「霍、相、君!」
我聞言一愣,笑了:「你是說霍相君也參與了奪取精元內丹,害死妘妁有他的一份,對嗎?」
他帶著幾分嘲諷,聳了聳肩,道:「霍相君只是被主上下令關起來了,又不是死無對證難以自辯,我沒必要撒這種謊。其實細想想,為何霍相君一找到機會,便急匆匆帶著你離開魔界逃向人間,難道只是因為主上把姑娘禁足在闕宮的緣故嗎?」
我不由加重了呼吸,握著刀柄的手,微微顫抖。
他很滿意我現在的反應:「當然,不排除有一部分這樣的原因,但更多還是因為,他心虛他害怕,怕你知道小醉靈之死,他也是在場的兇手之一!」
蒼白的唇色幾乎被我咬出血來:「霍相君既然答應過我,會全力保護好醉靈,就一定不會幫你。」
「幫我?哈哈哈哈哈哈幫我?你說霍相君殺小醉靈是為了幫我?」他猛一下大笑起來,彷彿聽見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錯,不是他幫我,而是我們所有人幫你!包括我,包括將軍,包括司徒星包括霍相君,還包括小醉靈,全都在幫你!」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幫我?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他冷冷地一哼:「說清楚就是,我們奉主上之令,務必要不惜一切代價,拿到醉靈的內丹為你續命。怎麼樣,這下聽懂了嗎,用不用我再重複一遍?」
我心頭劇震。
遼姜嘴角浮起一絲謔笑:「如果還不相信,我可以再告訴你,那晚幫我們帶路的,是霍相君的貼身玉牌。並且,把玉牌交給我的人是主上,告訴我玉牌能感應到霍相君下落的人也是主上。」
漸漸地,他擰下眉宇,一聲比一聲肅厲:「你當時已經斷氣了,歸心蓮根本回天乏術,如果不能及時追上他們,不能及時拿到醉靈的內丹,你今天能活生生站在這裡嗎?」
說到最後,他的神色已近乎冰冷,沒有絲毫溫度:「所以,吃下內丹的人是你,小醉靈之死的最終受益者也是你!要報仇,只殺了我們怎麼夠啊,你還得殺了將軍,殺了司徒星,殺了霍相君,殺了主上,殺了你自己!」
天上,伴著電光一閃,滾滾的驚雷震蕩在頭頂。
他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似有隻無形的手,在我心裡撕開一道口子,剝皮抽骨,血肉模糊。
『無論是靈力還是其他的東西,只要用在暮姐姐身上,我就不覺得虧。』
『暮姐姐,除了阿爹阿娘和哥哥,你是唯一值得我用性命去保護的人。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你一定要過得幸福啊。』
『暮姐姐,你別怪霍大哥,他已經很儘力在保護我們了。只是,人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總要有所選擇,在你和我們之間,他必須先選擇你。』
刺骨的寒氣結成霜花,被風吹在臉上,慢慢融成水,與眼淚一同流了下來:「妘妁……」
那一晚,我雖以身相替放走你阿娘,但本意並不是為了救她,而是存著與扶青賭氣的心思。可你用內丹救我,這筆債,我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我望著紫虞,凝視了她很久很久,也在心裡思考了很久很久。半晌,才默默移開目光,轉而盯著遼姜看了很久很久:「我的確殺不了那麼多人,既然害死妘妁阿娘的罪魁禍首是她,妘妁之死的最終受益者是我,那就只能化繁為簡了。」
思琴眼神閃了閃:「化繁為簡?你,你想幹什麼?」
我催動法力附在刀上,頓時凜冽的鋒芒下,環涌著無邊殺意:「兩個醉靈兩條命,我先弄死了她,再引決自盡,這很公平。」
思琴呆住,一張臉驚成了灰白色,嘴裡只不斷重複著同樣的三個字——她瘋了。
紫虞眉目微皺:「你想跟我同歸於盡?」
遼姜瞬即覆上狠絕的目光:「秦子暮,我一再容忍克制,你不要得寸進尺欺人太甚!」
我嘴角提上冷笑,宛如出籠的獸,頭微微一動:「沒人叫你剋制。」
遼姜攥緊手中那柄長劍,指節擰得咯咯作響,周身煞氣盪出,陰鷙無比。
這一次,他不遺餘力,是真的動了殺念。
我們幾乎同時暴起沖向對方,刀光劍影交鋒的瞬間,惡戰一觸即發。
關鍵時刻,一品白衣從天而降,掀起滾滾的飛沙激浪,把我和遼姜各自盪開,推向兩旁。
白、衣、者。
不對,或許現在應該叫他——白褚。
在我慣有的認知里,除了扶青和奉虔以外,旁人見了四魔中的任何一個,要麼畢恭畢敬,要麼禮讓三分,就連師父那麼心高氣傲,對他們也不能說撕破臉就撕破臉。可現下這條蛇,卻根本一點兒面子都不給,轉身抬手一揮,把遼姜掀撞在石柱上,沿著短階一路滾下,吐了好大一口血。
白褚睨下眼角的餘光,一隻手負在背後,冷冷警告著:「事不過三,今天這是第二次提醒你了,什麼人能動,什麼人不能動,還望遼姜公子心中有數。」
紫虞捺下不悅使了個眼色,思琴當即點頭會意,上前扶住遼姜,警惕地問道:「你是什麼人?」
白褚並未理她,轉身瞥見我手裡的刀,臉色一下就變了:「原來剛才是你在召它?」
我用戒備冰冷的眼神盯住他,不說話也不動,像一頭亮出獠牙的凶狼,隱隱傳達著無聲的警告。
他頗感到心累,手指捏在鼻樑上揉了揉,擺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表情:「刀的事我不想問,你現在把它給我收起來,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我抬頭看看天上的雲,忽然覺得眼皮沉重,從來沒這麼累過:「著什麼急啊,有遼姜在這衝鋒陷陣,她好得連手指頭都沒掉一個呢。真難為你主子,自己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就巴巴派個人上趕著過來做護花使者。」
他嘴一抽,像噎了口蒼蠅,每個字都咬著重音:「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我敵意不減:「閣下有話不妨現在就說,秦子暮願聞其詳,洗耳恭聽。如果沒什麼說的,煩請讓個道,別擋路。」
他深深吸了口氣:「這裡是魔界,你拿著天帝煉製的法器對他們動手,萬一惹出亂子闖下大禍,你自己能收拾嗎?」
聽著他義正言辭的論調,我憋了半天沒忍住,淚水沁出眼角,笑得捧腹:「我記得你主子說過,弱肉強食,野獸與人心沒什麼不同,區別只在於形式而已。我不過是遵循他的法則,用野獸的方式討回應有的公道,怎麼勝負未分就讓我回去呢?難道只有你們對付別人才算弱肉強食,別人一旦還手,就是惹亂子,就是闖禍?」
他箭步上前,煩躁地搔搔頭,把聲音壓到最低:「你想要公道,主子自會給你一個公道,但絕對不是現在!」
笑累了,我把刀橫擋在身前,與他劃開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回去告訴你主子,這世間上有些東西,來得太遲就不需要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求他,我自己要的公道,我自己會討。」
他忽然眼神飄個彎,不動聲色地往旁一閃,埋下頭抵著半張臉輕咳:「你想怎麼討?」
我眉心蹙起一抹厲色:「用她的命,給醉靈,陪葬!」
忽然,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正對應白褚目光所及的方向。
這個聲音喚我——
「暮暮」
我手中一顫,險些拿不穩刀,風沙吹入了眼睛,不知不覺潸然淚下。
全身累累的血傷,讓我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當即把刀對準白褚,急促顫抖著呼吸,厲聲暴吼起來:「讓開!」
他像是沒聽見一樣,仍舊雷打不動站在那兒,對我和我手裡的刀置若罔聞。
這猛然驚醒了我的回憶。
當初,他聲稱奉主之命而來,一度帶給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現在這位主子就站在身後,如果不是那麼巧趕上閉關結束,便是為了阻止我殺紫虞而強行破關。
我就算再蠢再笨再傻,也知道強行破關的舉動,幾乎是和送死沒什麼區別。
淚水盈滿眼眶,我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憑著感覺手起刀落。白褚見狀一閃,堪堪避過去,人都驚了:「你怎麼說砍就砍啊?」
我恨聲痛惡:「今天這裡在場的,紫虞,遼姜,還有你和你主子,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你們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砍?殺了你都不為過!」
斬魂刀寒光一凜,幾欲揮出,我的手卻被人捉住,掌心牢牢圈緊了腕子,指節修長有力,沒什麼溫度:「別再打了。」
手雖有力,可聲音漫過耳邊,卻透著不易察覺的微弱。
他果然是強行破關的。
我慢慢挪動視線,僵著脖子把頭仰起來,端量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彷彿盯了有經年累月那麼久:「你不是說不會再見我嗎?」
還未等他開口,我緊接著,又道:「你並不是來見我的,你是來阻止我,傷害她的。」
不知是否因為強行破關,尚未恢復的緣故,他語勢很輕,態度很軟:「再打下去,你傷害的只有自己,停手吧。」
「停手?」聽著這兩個字,我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我那麼卑微地跪下來求你,求你不要傷害醉靈,你停手了嗎?」
扶青臉色一白,目光黯了黯,沒有說話。
我聲音不停地抖,每個字都像刀,烙刻在身上,觸目驚心:「紫虞不止一次想殺我,她停手了嗎?司徒星趕到祭台讓遼姜停手,他停手了嗎?還有這位奉命而來的白衣者,他在的那段時間裡,我每天晚上都會不停地做噩夢。每每半夜醒來,想到太陽即將升起,我都怕得恨不立刻去死,他又可曾停手過?現在讓我停手,扶青,你憑什麼?」
他呼吸戰慄,逐漸失去方寸,一句話也說不出,只連連無措地搖頭。
我思量了很久,在淚水無聲滑落時,想到幾個很合理的答案:「憑我只是個凡人?憑醉靈法力低微,就算被害得家破人亡,也沒有本事對你們怎麼樣?還是你們真的以為世人都不會反抗嗎?」
過了片刻,他終於開口,卻是極盡卑微,放下姿態的乞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七天好不好,五天吧,四天?」
當日怒氣沖沖離開碧瀅小築,現在卻像完全變了個人,拙劣到可笑的演技。
大概他從心底覺得,剛才那番表演,很精湛吧。
我迫使自己臉上堆出笑容,就算為剛才的表演,簡單捧個場:「你想把我騙回去,布上更厲害的結界,這樣她就不會有事了。」
他一下愣住:「我怎麼會騙……」
話到一半就停了,原來他也知道,自己騙過我。
其實,這不算什麼,反正我也騙過他,我們從未有過信任。
我嘗試從他手裡掙脫:「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是救過君上的人,我不會為難君上,但請君上放手,不要妨礙我。」
他眼底掠過複雜的神色,像是藏了很多話要說,掌心桎梏著手腕,不肯放開:「如果我一定要妨礙你呢?」
我輕飄飄點了點頭,心裡一陣抽痛,不漏痕迹:「那你最好殺了我,否則只要還剩一口氣,我就不會讓紫虞活過今天。」
「暮暮……」
他怔顫著聲色,倉皇之餘還想說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一聲打斷了。仟韆仦哾
不知奉虔是什麼時候來的,也或許他一直都在,只因我未回頭,所以沒看見:「理由呢,能不能告訴我,你非殺她不可的理由?」
非得殺她不可的理由,臨來前只有一個,現在有兩個。
我看了一眼扶青,又把目光側向紫虞,用她能聽見的聲音道:「既然妘妁的內丹救了我,那這個殺母之仇,我無論如何,得替她報。」
何況,紫虞得到靈力,必定死也不會交出來,唯有殺了她才能永絕後患!
話聲一落,我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變得也和他們一樣,為達目的殺伐無情,心狠意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