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殘酷的真相

克里格端坐在氈房裡，慎重的看著面前的大薩滿。作為二百年來唯一一個薩滿之外的登上鷹神山的桑格爾人，克里格越發覺得很多事情也許一開始就在薩滿們的謀划之中。

然而，此時，儘管允許克里格登上鷹神山並進入自己的氈房，大薩滿卻並沒有開口的意思，只是安靜的盤坐在柔軟的皮毯上，全神貫注的盯著手中的那碗熱氣騰騰的奶茶，似乎那碗奶茶就是整個世界。

大薩滿穩若泰山，克里格卻絲毫也安定不下來——到了來年秋天，就會有二十多萬的敵人到來，桑格爾人將迎來前所未有的惡戰，而眼下他們卻連整頓軍隊的準備都沒有開始——桑格爾人可沒有時間用在故弄玄虛上。

又等了片刻，克里格便忍不住開了口：「你應該已經知道我來的意思……」

終於，大薩滿抬起眼看了克里格一眼：「那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準備好了嗎？」

「不是問題！」聽到這話，克里格頓時吼了起來，「等到開春，桑格爾人的敵人就會集結起來，到了秋天，他們就會到來，總有二十多萬人，個個是百戰老兵——而你說這不是問題？」

這個信息讓大薩滿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然而這個表情卻只持續了一個瞬間，大薩滿就再次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原來是這樣。那麼你想怎麼做？」

「當然是召集三十六部兵馬。」克里格皺起眉看著大薩滿，「怎麼？」

老人淡淡的笑了笑：「那隻需要召集部族大會，何必來找我？」

愣了片刻，克里格突然明白大薩滿話外有所指：「這不一樣。若是平常的征戰，只消召集部族大會，各部出兵便是。但這一回並不尋常，非得將三十六部兵馬合做一家。」

聽到這句話，大薩滿胸有成竹似的露出笑容，挑戰似的看著克里格：「兩百來年，三十六部一向各過各的，你卻說要將三十六部兵馬合做一家？」

「對。」克里格點了點頭，毫不避讓的看著大薩滿——若是由著三十六部兵馬各自為戰，那是一定不能勝過敵人的——而且，他也認真的想過要如何說服三十六部的頭人、長老們，是不怕眼下大薩滿問他的。

仍舊用左手平穩的端著奶茶碗，大薩滿擺動右手，挑了下眉毛，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啊，那麼，誰來做這事呢？誰來統領三十六部兵馬呢？」

看著大薩滿一臉得計的笑容，克里格恍然大悟——原來，對方一直在盤算的就是這個事！然而，克里格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別的選擇。吞了口口水，桑格爾人深深的吸了口氣使自己的胸膛挺得更直，毫不退讓的看著大薩滿：「我。」

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大薩滿並沒有做出任何特別的表示，反而又問了個問題：「那麼，你準備好了嗎？」

桑格爾人鼓足的勇氣因為這個問題而泄了下來。克里格皺起眉，認真的考慮著大薩滿的問題，之後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我想，還差點。」

大薩滿再次笑了起來，似乎早就料到了克里格會有這種回答：「那麼，還差什麼？」

「兩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要知道。」認真的看著大薩滿，克里格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在心裡，他始終覺得兩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和桑格爾人現在的局面有關係。

沉默了一下，大薩滿點了點頭：「既然你想知道，就用心聽著——這麼多年來，除了大薩滿，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事的。」

說完，大薩滿猛地將手中的奶茶潑到了面前的火堆上。伴隨著刺耳的聲音和升騰的火焰，氈帳里頓時騰起一陣灰濛濛的煙霧。在這樣的煙霧之中，大薩滿將碗放倒一邊，從葯袋中捏了一小撮神葯丟進跳躍的火焰中，如同打盹般垂下頭——蒼涼而悠長，古老而悲傷的調子就這麼緩緩地隨著漸漸擴散開來的灰色煙霧飄了起來。

克里格瞪大了眼睛看著大薩滿。還是個娃娃時，他便聽過塔倫特等幾部里的薩滿唱過鷹歌——伴隨著強勁有力的舞蹈，狂放不羈的調子讚頌著各自部族的祖先、英雄，講述著曾經發生在桑格爾草原上的故事。等他自成一部之後，雷娜也為他做了鷹歌——伴隨著女薩滿清亮的嗓音和混不在乎的舞姿，他和他的弟兄們離開桑格爾草原后的行事便歡快的跳躍起來。

然而大薩滿的鷹歌則是完全不同的，低沉而遲緩，斷斷續續的，伴隨著漸漸將整個氈帳都迷濛起來的煙霧，飄渺的如同從天邊傳來。隨著這樣的吟唱，克里格的呼吸也漸漸的跟著遲緩起來，漸漸的完全溶入了大薩滿的吟唱。

伴隨著一聲突然躍出的鷹唳，克里格猛地上揚，隨著直衝天際的煙柱騰空而起，在蔚藍的天空中翱翔。重獲自由的生靈舞動雙翅，乘著凌冽的寒風在桑格爾大草原上巡視。然而當目光落向地面的時候，克里格不由得瞪大了雙眼，驚愕的看著地面上的一切。

這不是他所知道的那個桑格爾草原！這不是他所知道的那個三十六部各自守著各自草場放牧的桑格爾草原！在這一片完全不同的草原上，七十二個部族各自擎著各自的鷹標戰旗，毫不留情的相互搏殺著，一如世代的血仇。

這不對勁！克里格用力的搖頭。這完全不對勁！桑格爾三十六部之間也有爭端，也會因為草場而產生摩擦，但多半都會到部族大會上解決。即便部族大會的調解不能使大家滿意，桑格爾人之間為了解決糾紛而進行的斗刀也都是點到為止，分出勝負即可，絕不會如同眼前這般死命搏殺——這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伴隨著迷惑、憤怒和惶恐，一聲清亮的鷹唳自克里格口中傳出。之後，一滴鮮血自克里格口中滴落，徑直跌向地面。

這可不是克里格想做的事情。然而桑格爾人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了——克里格盯著那滴血，看著那滴血穿過雲層，一直下落，之後落到桑格爾草原邊境上一個小部族的一頂小氈帳里。

伴隨著響亮的嬰兒的啼哭聲，一個男子大笑著衝出氈房，懷裡抱著個嬰兒。儘管看不清那男子的模樣也看不清嬰兒的模樣，克里格卻清晰的看到，啼哭的嬰兒右手手心一小塊圓形的胎記，殷紅如血。

克里格看著那孩子以至於忽略了整個草原。他看著那孩子在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就開始騎羊，他看著那孩子第一次握住木刀就把比他大幾歲的娃娃打得到處亂跑，他看著那孩子獲得第一匹小馬的時候就成為了最優秀的騎手。最後，他看到那孩子長成個雄壯的桑格爾漢子，成為那個小小部族的頭人。

這個克里格從來沒聽說過的部族的頭人帶著他的族人們，開始了他的征程。克里格看著他一個又一個的打敗臨近部族裡所有的挑戰者卻留下他們的性命，克里格看著他說服一個又一個的部族和自己的部族結成聯盟並共享草場——直到七十二部的漢子們全部聚集在他身邊，聚集在他的旗幟下。

僅僅是如此，仍舊解決不了問題——看到那人所做的一切之後，克里格已經明白了桑格爾人互相殺伐的理由——七十二部人口眾多，而草場就顯得少了。僅僅是使七十二部停止用廝殺來奪取足夠部族使用的草場，並不能解決桑格爾人所面臨的問題。

果然，緊接著，在大祭司的見證下，那人拔起了金鷹標，帶著桑格爾七十二部的漢子們越過桑格爾河向西進發。

擋在這支桑格爾大軍的前進路上的第一支軍隊是由埃莫森人組成的。這些埃莫森人足有幾萬人，組成了一支軍隊，試圖保衛他們的土地，阻擋桑格爾人前進的步伐。然而在金鷹標的引領下，桑格爾漢子們如同海浪一般，眨眼間就將那隻軍隊淹沒——當桑格爾大軍離開的時候，地上只剩下了滿地埃莫森人的屍體。

因為這樣的戰績，當桑格爾人的軍隊行進到北陸人和保加爾人的土地上時，北陸人和保加爾人選擇了退避——克里格看到那些人讓開道路，獻上物資，派出嚮導，指引著桑格爾大軍轉而向南，直指新諾里克城。

當桑格爾大軍行進到保加爾人土地邊境的時候，一道狹長的山谷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在山谷的中央，由原木碎石臨時搭建起來的路障工事後面，近千名全副武裝的諾里克人正嚴陣以待。

儘管克里格看不清那個矗立在軍旗之下的年輕人的面貌，卻仍舊清晰的知道這不是別人，正是臨危受命的路休斯——而接下來的事情，克里格雖然已經知道了，卻仍舊不得不看下去。

在嘹亮號角聲中，桑格爾人開始了進攻。

因為攔阻去路的工事，桑格爾漢子們不能策馬衝鋒，便對著攔住去路的敵人射出了漫天箭雨。諾里克人整齊的高舉盾牌，在頭頂組成一面盾牆以掩護自己。然而桑格爾人的箭支遮天蔽日連綿不絕，很快就讓整個盾牆上覆蓋上了厚厚的一層。接著，一面又一面的盾牌因為承受了過多的打擊而崩碎，而這時候克里格才發現那些撐起盾牌的戰士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多時。但活著的諾里克人只是沉默著舉起新的盾牌，仍舊堅定的防禦著。

到日落的時候，桑格爾人射光了最後一支箭矢，而諾里克人雖然死傷過半卻拿出了更多的盾牌——號角再次響起，桑格爾漢子們從戰馬上翻身跳下，抽出馬刀咆哮著沖向敵人。諾里克人仍舊排列著整齊的盾陣，死死的堵在山谷中央，抵擋著桑格爾人的衝鋒。

劈碎盾牌，砍裂頭盔，割裂四肢，刺穿軀體。兩支軍隊在山谷中相撞，掀起令人膽寒的喧囂。儘管桑格爾人人數眾多，但諾里克人的裝備更加精良，在狹窄的山谷中桑格爾人靈活的技巧無處發揮，諾里克人整齊的盾陣卻適合其所。不止一次的，克里格以為桑格爾人即將突破敵人的阻攔了，但往往會有諾里克傷兵不顧一切的堵上缺口，使桑格爾人的努力付諸東流。

自始至終，路休斯都堅定的站在軍旗下，死死的攬住旗杆，如雕塑般紋絲不動。而他的衛兵則鎮定的站在他的面前，為他舉著盾牌，和自己的主將一樣紋絲不動。克里格看得清楚，在開戰後沒多久，一支利箭就貫穿了路休斯的鎧甲，奪走了他的生命。但諾里克人以短劍斬斷了露在外面的旗杆，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用軍旗撐住了自己的身體，以此安定軍心。而他的衛兵，也在不久后同自己的主將一樣魂歸天國——但就是這樣兩個人一面旗，給了場中的諾里克人無限的勇氣和毅力，使他們能夠毫不退縮的繼續戰鬥下去。

血腥而殘酷的戰鬥持續了整整十五個晝夜。最初跟隨路休斯擋在路上的諾里克老兵早已死絕。但在這十五天里，始終陸陸續續的有從南方來的諾里克人加入戰鬥，一次又一次的將瀕臨崩潰的陣線重新維護起來。這些諾里克人中有經驗豐富的老兵，只憑一面盾牌一柄寶劍就能和桑格爾漢子打得難捨難分；這些諾里克人中有懵懵懂懂的青年，只有一腔血勇衝上戰場連武器都沒拿起來就丟掉了性命——就是這些人，硬生生的阻擋了幾十萬桑格爾大軍十五個晝夜。

看到這裡，克里格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儘管戰鬥持續了十五個晝夜，但桑格爾人的死傷並不多，而大部分人都在輪流休息——無論怎樣，他都看不出桑格爾人有失敗的可能。

緊接著，克里格的眼睛不由得眯了起來——似乎是無法忍受這樣毫無意義的僵持，金鷹標，動了——那個將桑格爾七十二部集合到他旗下的青年率領他身邊最優秀的戰士超越了所有桑格爾漢子，踏著遍地的屍骸血污，直撲向已經殘破不堪卻堅挺依舊的諾里克人的陣線。

就在金鷹標逼近了諾里克人陣線的時候，那些在桑格爾人腳下的屍體突然動了。在所有桑格爾人驚愕惶恐的注視下，一個諾里克人猛的從屍堆中一躍而出，將手中沾滿鮮血的短劍深深的刺入那人的胸膛……

在屍堆中躺了十五個晝夜，之後發出最犀利致命的一擊，之後，諾里克人帶著滿足的微笑死在亂刀之下。但桑格爾人那本來就並不穩固的聯盟也就此破裂——接著，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諾里克人的援軍到來，桑格爾大軍全面潰退，七十二部丟了三十六支鷹標，三十六部退回桑格爾草原休養生息，薩滿們約定對這次事情絕口不提……

「這就是你所想知道的一切了。」伴隨著疲憊、悲傷的聲音，克里格猛地從幻夢中被拉回現實——大薩滿正哀傷的看著他，而氈帳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嘆了口氣，大薩滿擠出一個笑容：「那麼，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現在，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歸根結底，桑格爾人的問題有兩個，不是一體、需要更多的草場——而這些問題，之前曾經嘗試著解決過一次，但是失敗了，而他，將再次嘗試解決這個問題。

深吸了口氣，整理了下思路，克里格認真的看著大薩滿：「大家都需要知道這事——我是說，我剛知道的事。」

懷疑的皺起眉頭，大薩滿似笑非笑的打量著克里格：「你確定？你確定要把祖輩的血仇再次提起？」

咬了下嘴唇，克里格認真的點了點頭：「我確定。大家必須知道過去。」

「很多人可能當場就會拔刀相向——祖輩的血仇不是那麼容易揭過的。」

「那隻能說明他們和他們的祖輩一樣蠢！」猛地站起來用力的揮舞一下手臂，克里格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隨即平靜下來。

「就算他們要拔刀相向，我也會制止他們的。你不止一次問我準備好了沒有，現在我告訴你，我準備好了。」認真的看著大薩滿，桑格爾人斬釘截鐵的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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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就接近五千字了……

寫的很累

這本小說算起來也寫了一年多了，也已經接近尾聲，我會儘力而為，希望能夠給桑格爾和他的弟兄們一個合乎他們身份的結局。

新書計劃中，希望能夠得到支持。

另外，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