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森林
關於醋罈子這個綽號,唐淑月表示有話要說。
她固然會跟師父師兄耍些無傷大雅的小性子,但也能拎得清場合。在宗外行走的時候,唐淑月永遠是荊山派溫吞有禮的宗主親傳弟子,代表著荊山派的顏面。大庭廣眾擠兌師父給他下臉,絕非唐淑月會做出來的事。
她不過是看出師父真的挺喜歡那個劍修,但旁邊幾位宗主都虎視眈眈,若四位宗主當真把收徒的意願都擺在明面上,師父未必能佔得先機如願以償。
故而唐淑月趕在四位宗主尚未把話說明之前表現出自己的抗拒,實際上搶先一步挑明自家師父想要收徒的意向。畢竟自己不過是小輩,說錯了話他們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師父若是改變主意還能說是弟子童言無忌,他大可借坡下驢說自己沒有想要收這個劍修為徒。
進可攻退可守,唐淑月簡直忍不住要給自己鼓個掌。
唐淑月這算盤打得挺好,但是劇本的男主角不按她的路數走。一年過去她已經不記得那位獨行俠的名字,也不記得他的長相。只記得他站在台下聽說荊山派宗主有表現出想要收徒的想法之後,似乎是愣了一下。
然後他恭敬行禮,一併謝絕了四位宗主的邀請。
徒弟沒幫師父收到,還多了一個醋罈子的綽號,就此在修仙界中廣為傳播,還成為四大派弟子的笑點。畢竟哪有弟子干涉師父收徒的。唐淑月每次想起當初年少輕狂自作聰明作出的後果,就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何止虧了,簡直虧大發了。
「你還在糾結這件事?」林宴和有些好笑。
都說清微教出來的徒弟都跟他一個樣子,始終懶懶散散的,也不在乎外人怎麼看待自己。但唐淑月和林宴和到底有著本質的不同,林宴和說是不在乎,就是真的不在乎。
但唐淑月還是有些介意的,不過不會表現出來而已。在清微手下修行多年,習慣了師父師兄的為人處世,她總覺得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在意就是自己輸了。
「如果他們哪天能放棄拿這個點來嘲笑我,我大概就不用糾結了。」唐淑月這麼總結,倒也不算錯。
草叢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呀,」隊伍前面忽然傳來驚喜的聲音,「這裡怎麼有麋鹿?」
唐淑月和林宴和在隊伍的尾巴梢,看不清說話的是誰。畢竟出行的除去玉華真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到活潑可愛的小動物就忍不住想去招惹。何況這谷中安靜清幽,行走這許多時也不見危險,年輕弟子自然也放心了許多,行事開始大膽起來。
「這是怎麼了?」唐淑月見隊伍忽然鬆散,微微皺眉。
「大概是忍不住想去看熱鬧吧,」林宴和倒是不感到意外,「倒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柴桑秘境相比其他禁地固然安全,但也不缺少可能存在的危險。去除修士的執念與心魔並非易事,早有高人猜測,柴桑秘境中或有神獸的存在,卻無法得到證實。即便是世世代代和柴桑谷相伴的洞庭山弟子,也不敢確保自己能全須全尾地從秘境中出來。
「真的是麋鹿。」唐淑月前面的弟子也看見了,欣喜地伸出手去。唐淑月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群棕色皮毛的麋鹿正抬頭看著自己這群人的方向,長長的角伸展出去,如同深海中的珊瑚。
大概是受到了驚嚇,麋鹿群帶頭的首領刨了刨地面,轉身率領著自己的族人奔向了山谷深處,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樹林中。
隊伍中的弟子齊齊發出了失望的嘆息。
「我感覺他們好像是來郊遊的。」唐淑月有些不滿。
「畢竟有師長帶路,覺得不會出岔子,自然會格外放鬆些。」林宴和意有所指,「剛才還有人在我旁邊走神呢。」
唐淑月漲紅了臉,待要說些什麼。忽然群山震動,灰塵和石塊從旁邊的岩石峭壁上滾落,一片塵土飛揚。原本還鬆弛懈怠的弟子們,一時間驚慌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待塵埃落定,粗如水桶的白蛇盤踞在他們面前的巨石之上,兩隻眼睛大如銅鈴,「嘶嘶」地吐著紅信。
「又是人類。」它口吐人言,威儀十足。
玉華真人伸手虛虛一攔,跟在她身後的弟子都站住了腳。她禮貌地一拱手:「閣下可是守護這山谷的靈獸?」
「半妖?」白蟒的豎瞳聚焦在玉華真人身上,閃著幽幽的紅光。
「正是。」玉華真人神色如常。
「既是半妖,為何要與人類為伍。」白蟒居高臨下地看向荊山派弟子,「做人哪有做妖痛快,平白添了無數拘束。」
「不過是個人選擇,哪有這麼多為什麼。」玉華真人依舊不卑不亢,「不知道閣下攔住我們去路,所謂何故?」
「你們這些修士,總是為了自己的修行進入這裡。」白蟒卷了卷自己的尾巴,「但你們要知道,這裡並非是你們的地盤,大人不會容忍你們在這裡放肆。」
玉華真人似有所覺:「所以傳說中的神獸……」
「你們進入山谷,所求無非是為了澄清雜念。」白蟒打斷了玉華真人的話,「往前走一段之後在岔路口右轉,你們會看到一片迷霧森林。進入那片森林之後,你們自然會得到想要的東西。」
「但到底能不能達到你們的目的,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白蟒的身形在空氣中慢慢淡去,「記住,不要從這裡帶走一草一木,結束之後立刻離開這裡不得停留。否則,你們自然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唐淑月遺憾地把注視著玉紅草的目光收了回來。
「你本來還真打算把它折走?」林宴和看出了她的心思。
「我就是想想。」唐淑月狡辯,「你看我動手了嗎?」
那白蟒確然沒有說謊,在岔口右轉之後,有一片浸在濃稠霧氣之中的森林出現在他們面前。即便是在陽光明媚的白天,那片霧氣也沒有散去,依舊籠罩在森林的上空,無端顯出幾分陰冷潮濕。
玉華真人作為帶隊的師長,當仁不讓第一個鑽入林中,荊山派弟子有秩序地魚貫而入。
唐淑月站在入口處,難得遲疑了一會兒。
「害怕了?」林宴和回身看她。
「沒有,只是覺得這個場景有點熟悉。」
面對霧氣籠罩的森林,唐淑月莫名想起先前那水妖的一枕黃粱,她對那妖精還有一點心理陰影,畢竟當時若是沒有林宴和的小狐狸,她和蘇染差點就得折在那裡。
林宴和不再說話,只是向她伸出手來。唐淑月正待要去牽他的手,站在樹林中的林宴和卻開始變得透明,倏忽融化了在白色的水霧之中。
撈了個空的唐淑月臉上流露出一瞬間的迷茫,隨即她臉色大變,直接衝進了茫茫的大霧之中。
四下無人,原先提前一步進了樹林的荊山派子弟和玉華真人都消失了形跡,彷彿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柴桑谷的山洞深處,被鐵鏈牢牢囚禁在水牢中的年輕男人睜開了眼睛。他穿著一身黃衣,湖水漫過了他的咽喉,烏黑的長發飄浮在水面上,如同水蛇一般布滿了那一整片水域。
泉水滴答,從鐘乳石上一點一點地落入水牢之中。他抬頭看去,隱隱能聽到年輕人族的歡聲笑語,隔著厚重的山體傳進來。
吵鬧得讓人心煩意亂。
「主君。」原先出現在荊山派子弟面前的白蟒從山洞石壁上游曳而下。
「又是那些修士?」年輕男子有些厭倦。
柴桑秘境固然隱蔽,但每年春天都要打開一次,給了外界的人族以可乘之機。人類從不缺少貪慾,修士也是如此。每次在柴桑谷的迷霧幻境洗去他們的執念之後,年輕男子都要連續做上一年的噩夢。
人的慾望是如此可怕。那些虛偽、古怪、纏繞著的渴求,甚至連神獸都難以消化。只能用漫長的時間等待,等待那些慾望的主人死去的那一天,這些噩夢自然也會消失殆盡。
但等一波噩夢逝去,又有新的一波噩夢到來。
實在可恨。
「屬下已經警告過了他們,應該不會出現去年一般的情形。」白蟒謹慎地稟告。
去年柴桑秘境打開之時,不知道是哪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小子,貪得無厭地採摘了許多山谷中的名貴藥草,以致所過之處一片狼藉。他的主君雖然肉身被永遠地鎮壓於此,但靈識卻依舊可以短暫地離開肉身,在柴桑之谷內遊盪。於是他一見之下大為憤怒,卻無法報復回去。
柴桑谷中的那些無辜白蛇,因此承受了他們主君許久的怒氣。
「但你卻不能把他們趕走。」年輕男子聲音冰冷。
「是屬下無能。」白蛇垂下了自己的頭顱。
「罷了,這也不能怪你。」年輕男子重新合上了眼睛,「這本就是我的任務。」
螣蛇作為上古神獸之一,本應在仙界受人供奉,享受來自下界的香火祭祀。但他終究不能擺脫自己本性的貪婪和嫉妒,以致觸怒天帝被囚禁於此,日日夜夜忍受來自人族的慾望煎熬,無法得到解脫。
他是應該恨的。但人族的愛恨比他想象的還要猛烈。在經歷了那些修士或輕或重的執念和心魔之後,螣蛇偶爾也會出現恍惚,並不記得自己是誰,應該身處何方。
「主君?」白蟒試探地喚了一聲。
「又來一批。」青年男子長長地喟嘆了一聲。
「他們已經抵達了迷霧森林?」白蟒反應過來。
「還是和往年一樣,沒什麼新意。」螣蛇閉著眼睛,不同的幻境在他眼前飛速掠過,「每一年,每一年都是這樣。」
唯一有些區別的,不過是去年一個年輕女修。在能誘導出修士內心最深處渴望的霧氣中,那個孩子的幻境,是螣蛇這幾千幾萬年以來所見唯一的完全空白。
「你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螣蛇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第一次在人族的夢境中主動顯形。
那女修看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二十歲,她知道這是迷霧森林的考驗,卻一片白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在夢境中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任何出口。
這種情況下乍然遇見另一個人,女孩理所當然地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執念。
「所以我的心魔竟然是帥哥嗎?」少女一拳砸在掌心,恍然大悟。
螣蛇竟然一時間無言以對。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湊上前,「等我出了幻境出去找你呀?」
你永遠不能找到我的,即便到你死去。螣蛇想。但他最後還是出乎自己意料地開了口。
「在詢問別人名字之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難道不是最基本的禮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又冰又冷。
「也對,」女孩認錯的速度倒快,「是我疏忽了。」
「那你聽好。」少女的吐息又輕又軟,螣蛇只覺得自己耳朵有些發癢,「我叫程溪時,你不要忘記啦。」
但她第二年並沒有來。
「咦?」他忽然察覺到某個夢境似乎有哪裡不對。
「主君?」白蟒有些驚慌,尾巴不安地拍打著地面。
「不要說話。」螣蛇命令道。他將意識完全沉沒進了深潭之中,水作為最純凈的介質,毫無保留地將迷霧中的幻境完全傳導進了他的腦海,恍如身臨其境。
「師妹?」年輕帶笑的聲音在喊他。
「師妹?」
螣蛇抬起頭,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個年輕的布衣修士,背上背著一把重劍。狹長的丹鳳眼笑起來眯成一條縫,帶著一種懶散的閑適。
「師妹,你在想什麼?」
螣蛇待要張口,卻發現自己不能動彈。他在夢境中被禁錮在了幻境主人的軀體里,只能以她的角度來經歷這箇舊夢。
下一瞬幻境崩塌,再次凝聚時布衣劍修已經失去了蹤影,出現在螣蛇面前的居然是另一個年輕劍修,穿著一身緋衣,在空曠的庭院里獨自練習著劍術。
他練習得很認真,絲毫沒有發覺有人在靠近。汗水順著他的鬢髮流了下來,神情中有些東西很熟悉,莫名讓螣蛇想起上一個布衣少年起來。
「宴和,該休息了。」他聽到自己的嘴一張一合,出來的卻是個溫柔的女聲,十分動人。
緋衣劍修利落地翻身,下一刻「刷」的一聲劍已歸鞘。俊秀風流的少年郎按著腰間佩劍,露出一個禮貌的笑。
「師叔找我有事?」
「轟隆」一聲春雷,在荊山派上空緩緩滾過,不一會兒便下起雨來。
少年卻依舊站在雨里,眼神清亮,身姿挺拔。如同初生的青竹,蒼翠而充滿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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