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假夢境
唐淑月沒想到會看見清微。
不過是一個遲疑,她便和林宴和失去了聯繫,宗內其他子弟也不見蹤影。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唐淑月能模糊地猜到,這必然和柴桑秘境的試煉有關。
接著世界天旋地轉,她臉朝下摔在了稻草垛里,險些被碎稻草癢到打噴嚏。
「淑月。」她聽到有人在喊自己。
唐淑月一骨碌從稻草垛上爬起來,看見披著一件單衣的清微站在下面,仰頭看著她。
「師父?」唐淑月試探地喊道,聲音稚嫩,還帶著一點鼻音。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去,只見自己的手掌比往日縮小了一半,因多年練劍磨出的老繭也消失不見。
「身體變小了?」唐淑月下意識調動自己身體里的靈力,結果一無所獲。她的體內空空,丹田內原本結出的金丹也消失了。
「不用擔心,」清微安慰她,「這裡只是根據你的執念構築的幻境,你現實中的身體依然好好的。」
「幻境?」唐淑月有些迷惑,「那你不是我師父?只是我想象出來的人?」
說話間清微把她從稻草垛上抱了下來,蹲下身來平視著她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起來:「我確實不是你師父,但也不是你想象出來的人。」
「我是你爸爸。」他愛憐地摸了摸唐淑月的腦袋。
唐淑月:「……」
秋日的村莊充滿了寧靜的氣息,路旁的灌木叢乾枯發黃,大片大片金黃的稻草被捆起來紮成草垛。頂著清微皮囊的男人在前面走著,變小的唐淑月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因為身體縮水腿也變短了不少,唐淑月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男人的腳步。
「你到底是什麼人?」唐淑月想起上次沒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你知道為什麼柴桑谷會選擇這裡構築你的幻境嗎?」「清微」不答反問。
唐淑月當然知道。
「因為這是我失去我娘的地方,也是我遇到師父改變人生的地方。」
也是那個男人拋棄阿娘一去不回的地方。
「你的心魔也在此滋生,執念太重,將來必然會影響到你的結嬰。」男人輕描淡寫,「這種事情,你應該自己心裡有數。」
「可我不是到柴桑來清洗執念了嗎?」唐淑月不明白,「所以我的考核到底在哪裡?」
「哦,因為我為了入侵你的夢境,改寫了幻境的一些基本參數,現在你所身處的地方已經不能完全算是柴桑谷了,自然也不能起到清洗心魔的效果。」男人似乎剛剛想起來這回事,「如果你想結嬰順利的話,明年春天大概還需要來這裡一趟。」
「什麼?」唐淑月提高了聲音。
「不過我是不建議你借用柴桑的力量清洗執念,結嬰要靠自己的意志度過才能更為穩固。」「清微」顯然沒什麼愧疚之意,「你知道柴桑谷為什麼能夠幫助修士清除執念,進而順利結嬰嗎?」
「為什麼?」
「因為那些執念太重的人,一旦誤入類似的秘境卻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破碎幻境而出,就需要交出自己的一部分換取出去的機會。那就是他們的執念。」
「一旦交出那一部分執念和記憶,他們就不能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雖然可以在清洗心魔的情況下順利結嬰,卻會永遠失去飛升的機會。」
「……你好像很了解這些?」唐淑月試探地問。
「因為這個世界就是我創造的,我必然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設定。」「清微」自鳴得意了一會兒,「所以你明年會選擇來這裡再次清洗心魔嗎?」
「大概不會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話。」唐淑月權衡了一會兒利弊,很快做出決定。
「不過你特意把我拉入這個幻境,只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這大喜的日子,新郎官怎麼能睡著呢?」
忽然響起了鞭炮聲,一連串的「噼里啪啦」將林宴和從夢中驚醒。他倏忽睜開眼,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熟悉的崇明殿。殿內四處張燈結綵,還掛上了紅綢布。
「這是怎麼了?」林宴和下意識站起身來。
「喲,可算醒了。」巫九意思意思地鼓了個掌,「我還以為能見到天底下頭一個在自己雙修大典之前睡過去的人物,還挺新奇的。」
「雙修大典?誰的雙修大典?」林宴和按住了太陽穴。
「師叔莫不是睡蒙了?」平日在驕山打雜的小弟子孟平不知道從哪裡跳了出來,「今兒可是師叔你和唐師叔的合籍之日,宗主親自主持操辦的典禮,請了許多別門他派的弟子來赴宴席呢!」
林宴和低頭一看,自己果不其然穿的是一身婚服。因他素日里總是著緋,因此醒來的時候也沒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與往日里有什麼不同。
他想起來了,似乎確實有這麼回事。師父終於為他和唐淑月二人定下親事,小師妹正在前山等著自己去接她,自己卻因為疲憊倚著桌子不小心睡著了。
「想起來就好。」賀雲書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遲到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你怎麼也在這裡?」林宴和皺起眉。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可也說不上來是哪裡。
殿上人影重重,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交雜在一起,林宴和定睛想要去分辨他們的臉,卻什麼也看不清。
「啊呀師叔不要管這麼多,時間快來不及了。」孟平使勁地推著林宴和的背,「可別讓唐師叔等急了今晚洞不了房!」
人群一下鬨笑出聲,林宴和被半推半就推出崇明殿,恰好碰到有人來送匾額。「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八字龍飛鳳舞,一看便知道是清微真人的手筆。
「你可算來了。」程溪時攙扶著披著蓋頭的新人走出門,毫不客氣地橫過他一眼,「我就沒見過新婚之日把新娘一個人扔在這裡的新郎官,丟不丟人?」
「丟人!丟人!」看不清面龐的少年在背後拿手指羞他,想來應該是唐淑月當初撿回來的小師侄齊離暄。
「可等急了?」林宴和沒理他,低下聲問唐淑月感覺如何。
「沒有,」披著蓋頭的女郎聲音溫柔,顯然真心實意,「只要你來,都不算晚。」
林宴和鬆了一口氣,同時一絲違和感如閃電般竄過他的心頭。細小而迅速,一時把握不住。
「喲,還沒拜堂呢,手倒先拉上了。」程溪時聲音跟喇叭一般穿雲裂石,「沒眼看,真是沒眼看。」
林宴和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果然不知不覺拉住了對方的手。一雙白皙柔嫩的手蜷縮在自己的大手之中,自己完全可以完全把它包住,兩雙手形成鮮明對比。
他忽然皺起了眉。
「還愣在這幹嘛?」程溪時在紅裝少女肩上一推,披著蓋頭的新娘直直地撞進了林宴和的懷裡,「還不快去大典上,伯父伯母可還在典禮上等著你們拜堂呢。」
「伯父伯母?」這一撞撞去了林宴和內心原本的疑惑,新的疑惑湧上心頭。他和唐淑月的父母,還有人活在這世上嗎?
但另一個聲音附在他耳邊,告訴他,誘惑他,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若是爹娘看到自己娶妻成家,必然會十分高興的。
「你能把蓋頭取下來嗎?」要去給師父爹娘敬酒之前,林宴和終究沒能忍住,開口問道。
「洞房前取下蓋頭不吉利吧,」一旁的程溪時試圖阻撓,「林宴和你在說什麼啊?」
「我們修士什麼時候在意這個了,」林宴和語氣淡了下去,「以前我們一同去參加其他人的合籍大典,也從來沒見過要和凡人一般披蓋頭拜天地的。」
「要我摘下來也可以,」蓋頭下的新娘聲音和順,「但我需要一個理由。」
「理由?」
「比如,你想我了,所以想提前見我,不想留到洞房花燭的時候再看?」少女的聲音多了幾分俏皮。
林宴和當然願意只有自己看到唐淑月紅妝的模樣,不想被其他人佔了便宜去,這大概是一種作為伴侶的私心。
但這種私心的前提,得是這位披著蓋頭的新嫁娘確實是唐淑月才行。
「沒有其他辦法?」林宴和依然在笑。
「自然是開玩笑的。」少女伸出手,只一動,便取下了蓋在頭上的鴛鴦戲水紅蓋巾。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他們所熟悉的臉,可又比他們記憶中的少女更為成熟美艷,似是少了三分清雅,倒多了七分嫵媚,讓人感慨成親果然會給一個少女的氣質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漂亮吧?」程溪時得意著自己的傑作,「這個妝容可是本姑娘親手為她化的,絞面也是本姑娘親自操刀,半點不會浮腫。」
「漂亮嗎?」唐淑月似是有些害羞,臉紅到了脖頸,小聲詢問林宴和的意見。
「自然是漂亮的。」林宴和挑眉,像是在打量一個不認識的人。
「你做什麼要擺出這副表情?」程溪時有些不滿。
「因為她漂不漂亮,都跟我沒有關係。」林宴和彎起眼睛,微微笑起來。
「你不是淑月,」他眼神忽然變得清明,「你到底是誰?」
空氣凝滯了一瞬,原本吵鬧的喜宴聲音突然停止了,像是原本一折正在上演的折子戲被強行按了終止鍵。身旁那些群眾演員忽然凝固,再也不能繼續動彈下去,彷彿成了一樁樁木雕,包圍著唯二還能動彈的年輕男女。
原本含羞帶怯等待夫君一句讚賞的少女也僵硬住了。
「你怎麼認出來的?」她的聲音乾澀。
「手。」林宴和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和唐淑月一般容貌的女郎,「淑月與我同門學劍十年,手上長的每一塊老繭我都知道,斷然不會像你的手一般光滑,一看便是嬌生慣養出來的人。」
「嬌生慣養?」對方似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仰天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出了一點淚水。
「所以,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用淑月的臉騙我,要與我在幻境中成婚嗎?」林宴和的手指反覆彎曲又張開,五團微小的火焰在他指間跳躍,彷彿有了生命一般。
「看來你是真的生氣了。」頂著唐淑月外貌的少女嘴角一扯,顯出幾分嘲諷之意,「但我要告訴你,我的長相遠在唐淑月出生之前就是這樣,是唐淑月抄了我的容貌,你可會相信?」
林宴和不再聽她說下去,手中的火焰見風即長,瞬間燃燒成五根筆直的劍羽,電一般急速撲向對面女郎的臉上,眼見便要毀掉對方的臉。
但在火焰到達對方的臉上之前,那少女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林道長可別忘了,這裡可是幻境。」帶著嘲諷和瘋狂的聲音在整個空間的上空響起,「要想傷到我,林道長不妨再修鍊一百年,到時候再來與我切磋也未為不晚。」
整個幻境開始大片大片地崩潰和垮塌,十里紅妝的荊山派和趕來吃喜酒的人們都化作了破碎的風。林宴和伸出手去,卻什麼也觸碰不到。沒了執念和心魔的柴桑幻境,不過是浮在海上的泡沫,只需要一陣風便可以吹散。
這陣風已經來了。
林宴和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迷霧森林,倚著一棵柳樹睡著了。方才一切種種,似乎不過一場空夢。沒有荊山派,沒有師父,也沒有爹娘。那一場玩笑似的合籍大典幾乎是按照林宴和的喜好量身定製,但最終卻發現都是建立在海上的空中樓閣。
他扶著柳樹慢慢地站起來,因為坐的時間過長,林宴和的小腿有些麻了,一時間難以行走。
他待要一個人冷靜冷靜,卻有人出聲叫住了他。
「林宴和?」正抱著書順河走過來的唐淑月,看到正倚著柳樹似乎很虛弱的林宴和,不由得有些驚慌。
「這是怎麼了?」唐淑月一路小跑到林宴和身前,一邊上下查看他身體的情況,一邊嘴上擠兌他兩句,「我都沒受什麼傷,你這個師兄怎麼——」
話猶未了,林宴和忽然張開手臂,將她擁入自己的懷抱。
「當的。」唐淑月慢半拍把話說完。
少年的體溫總比女孩更高一些,何況是修習火靈根的林宴和,懷中溫暖得像是春天本身。唐淑月的臉埋在林宴和的胸前,可以清晰地聞到他衣服上太陽的氣味。
她莫名覺得有點開心,但又不確定自己為什麼開心。
「師兄?」唐淑月試探地喊了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林宴和終於回答了她,聲音悶悶的。
「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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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一滴都不剩了……等我緩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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