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師姐
唐淑月想,她和清微道長之間,必然有一個人腦子出了問題。
她確定不可能是自己,所以一定是師父的錯。
半月前,唐淑月奉師命下山為凡人百姓除魔衛道,因疏忽被垂死掙扎的狐妖一口咬穿了肩膀,回山後被清微真人念叨了半晌。
雖然因此不得不閉關了半月養傷,但唐淑月在這期間頗有進益。儘管她天賦比師兄遜色許多,但好在根基打得紮實,平時修鍊又勤,稍有領悟便及時抓住不會鬆懈。千錘百鍊成就了如今荊山派的得意弟子門面之一,年滿十五歲便是青雲榜第四十九的唐淑月。
但等她終於結束了閉關出門,忽然發現門派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師姐?」她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清微道長的話。
荊山派老宗主清微真人此生只收過兩個入室弟子,故人去世留下的遺腹子林宴和,與遊戲人間時撿到的孤兒唐淑月。他一輩子沒有成家,把這兩個徒弟當成親生的子女教養,唐淑月自然也把清微道長當成父親一般敬重。
但她從來沒有聽說,自己竟然有一位師姐。
「對,蘇染聽說你受了傷,特地去天池采了靈藥回來。」清微真人大袖一揮,唐淑月一時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接住盒子。「雖然你現在大概用不上,但也是你師姐一份心意,好好收了。」
唐淑月低頭一看,那羊脂玉盒確實是荊山派常用的樣式,用靈力封住,入手觸感極為細膩。
並不需要打開,她便可用靈識探明,這其中確實是天池可以生肌祛疤的斷節玉葉花。小時候林宴和賣給過她許多,一株六節玉葉花換一隻叫花雞,九節玉葉花要換兩隻。
但他賣的靈藥從來不會附送羊脂玉,真是十分吝嗇且小氣。
「師父,」唐淑月抬起頭,「徒兒有一事不解。」
「怎麼?」清微真人看向她。
「師父是這半月新收了弟子么?」唐淑月斟酌著用詞,「徒兒不記得自己有過什麼師姐,也不認識什麼蘇染。」
話是這麼說,她實際上很清楚這位「師姐」必然不可能是師父在這半月內新收的弟子。荊山並不是按年紀論資歷,關鍵在於拜入師門的早晚。若是她拜師比林宴和更早,即便林宴和比她年長三歲,也不得不低頭老實叫她一聲師姐。
但是唐淑月沒有,她曾經為此感到深深的遺憾。
清微真人動作短暫地凝滯了一瞬,隨即他朝唐淑月招招手。
「過來讓為師看看身上還有哪裡不舒服。」他一臉和顏悅色。
唐淑月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迅速撩開衣袍跪下:「徒兒沒有跟師父開玩笑。」
「我知道你沒有,」清微真人笑眯眯地說,「但你畢竟大病初癒,我怕你當時不僅傷到了肩膀。」
還傷到了腦子。
雖然清微真人下半句話沒有說出來,但唐淑月清楚地從師父眼睛里讀出了他的意思,說完全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師父雖然一向對林宴和很嚴厲,但是教導唐淑月卻素來耐心。
唐淑月年幼的時候特別喜歡拿這一點氣林宴和,雖然她拜入師門更晚,天賦也屬實一般。但師父比起林宴和明顯更偏愛自己,她才是師父最寵愛的孩子。
現在想來,林宴和當初沒被挑釁到打死這個便宜撿來的小師妹,實屬唐淑月三生有幸。
清微真人平時也愛編排些謊話哄人,但是方才卻完全沒有玩笑的意思,唐淑月做了他近十年的弟子,這點還能分辨得出來。師父是認真覺得自己之前有收過一個徒弟,還把那位師姐放在和唐林二人一般的位置上。
想到這裡,唐淑月難免有些醋意。她抬起頭直視清微真人的眼睛,說話擲地有聲。
「如果我和師父中必然有一個人腦子出了問題,我相信一定不是我自己。」
「徒兒確實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師姐,也不知道師父方才說的蘇染是誰。」
原本笑吟吟的清微真人,微微皺了眉。
荊山綿延兩千八百九十里,自景山至琴鼓山共四十八峰,其中二十三峰是有主的。唐淑月和林宴和跟著清微道長一起住在驕山上修鍊,林宴和作為荊山首徒,將來自然要繼承清微真人的衣缽留在驕山。而唐淑月若是修成正果足以出師,清微真人會在賜道號後為她另闢一峰,算是獨立門戶。
所有修仙人都在苦苦追尋著大道之路,但唐淑月卻對獨立門戶沒什麼期待。她向來是個懶人,除了修行之外很少分心,而一峰之主要承擔的責任又太多。清微真人雖然平時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但唐淑月很清楚師父平時要過手多少事務。
若是沒有這些凡俗之事牽絆,清微真人或許早就飛升了也說不準。
唐淑月從崇明殿里別了師父出門,恰好碰到正在修剪葯田的輪值弟子孟平。
荊山派以煉器聞名天下,掌門清微在煉器上更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成就,但他唯二收的兩個弟子卻不愛煉器愛煉藥。於是驕山大片大片的土地被他拿來做了葯田,供林宴和師兄妹二人搗騰。
「唐師叔。」孟平眼尖得很,看見唐淑月順著小路下來,當即躬身行禮。
作為老宗主的弟子,唐淑月年紀尚小,但是輩分倒高。她微微頷首:「這些日子辛苦了。」
因為每月都有定額的任務需要出門遠行,回來便要閉關修鍊或養傷。唐淑月自年滿十五歲登上青雲榜之後,便不能像以往一般常伴師父身側。這一年來她和清微真人相處的時間,恐怕還不如在驕山輪值的宗內子弟。
「不如唐師叔辛苦。」對方語氣恭敬,「聽聞師叔之前出門被狐妖暗算,不知如今可痊癒了?」
「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唐淑月頓了頓,「對了,你方才可見過我師姐?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她。」
輪值弟子果然沒有起疑心:「蘇師叔昨日一早過來和宗主請過安,送了靈藥后便下山去了。」
「下山?」
那小童抬起眼,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驚訝:「是的,她說自己要去姑逢一趟。」
唐淑月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直到他因為羞怯垂下頭去才收回來。對方顯然沒有說謊,讓原本對自己記憶深信不疑的她也開始有了些動搖。
或許,真的是她被那狐狸撞狠傷到了頭?
但即便是選擇性失憶,也不至於師兄還記得一清二楚,師姐就忘得一乾二淨。
儘管心裡翻江倒海跟地震了一般,但唐淑月面上依舊鎮定自若。她回到自己洞府中,揮袖暫時打開洞府外的結界。她養好傷結束閉關后出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急匆匆趕去向師父請安讓他放心,以致於還沒有打開信箱,外來的消息全部被隔絕在結界之外。
結界一開,原本因為閉關被暫時安置在洞外的傳音符如海潮一般涌到她面前,唐淑月大略翻了翻,除去一些荊山子弟們這半月舉行的切磋比賽與活動公告,其餘不消說都是林宴和那個話癆寫來的。
她閉關了半月,結界外被攔下未收的千里傳音符就有十五道,一封不少。
「淑月親啟。今日在空桑遊歷,遇見了傳說中隱世多年不出的青陽氏。乍看之下高冷,待人倒相當斯文,送了我許多點心果子,可惜不能寄回來。我放了些在乾坤袋裡,回頭我吃給你看,或者你看著我吃。
「最近天涼,記得添衣。安好勿念,當然有時間念念也可。」
「淑月親啟。耿山蛇妖十分兇惡,下山吃了許多無辜百姓。我受了委託前去收妖,她知道逃脫不了,於是跪在地上一邊流淚一邊求我,像極了你以前假惺惺裝哭騙我的樣子。
「千年蛇妖的內丹可以入葯,想要的話記得回頭煮一碗雞湯麵給我。」
「淑月親啟。師父寫信來,說你因為一時疏忽被狐妖傷了肩膀。近日我在蛇山遇見一隻白狐,耳朵挺長,十分可愛,捉回來帶給你玩,但不要拿它出氣。
「九節玉葉花你應當還有,若是煉藥煉沒了我順路去一趟天池再采。
「別忘了之前欠我的十九隻叫花雞,切記。」
…………
「淑月親啟。天池近來比往日安分了許多,以往作祟的小妖不知道去了哪裡。途中無一人出面阻攔於我,竟然覺出一絲無敵的寂寞。
「在姑逢遇見了蘇師姐,她說要來這裡採藥,恰好碰到我。但姑逢山上寸草不生,不知道她在采什麼。
「又及,你記得我們有一位師姐嗎?總覺得有些不對。」
「淑月親啟。我想應該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但不確定是哪裡。
「不日將回,照顧好師父。」
最後一封落款恰好是今日,如果唐淑月早一些出關,大概就會直接收到。她把這十五道傳音符歸攏到一起,收進了盒子里。玉盒內整齊地摞著一疊,都是林宴和十五歲之後開始頻繁下山途中寄來的,在外一天便會寄一封過來,不知不覺攢了這許多。
唐淑月平素總看不慣林宴和的一點,在於他總是將傳音符設成私密,好像是在說什麼兩人之間的悄悄話,不能讓別人看到一樣。每道傳音符開頭的「某某親啟」是一種定向的言靈,在於只有傳信人指定的人才能夠看見這道傳音符並打開,傳送途中絕對不會為外人所發現或銷毀。
而唐淑月一向覺得麻煩且沒有必要,從來不設。
但她現在卻不得不慶幸林宴和有這個習慣了,畢竟她現在幾乎可以確信,那個存在於師父和師兄口中的「蘇染師姐」,身上必然存在問題。
林宴和作為剛滿十五歲便登上青雲榜第六的荊山首徒,全天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是清微真人收的第一個徒弟,當初英年早逝林震陽的遺腹子。若說這蘇染只是唐淑月的師姐,她或許會因為不知道自己拜入師門前發生了什麼而產生自我懷疑。
但要說她還是林宴和的師姐,唐淑月絕對不信。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真的非常聰明,很像我。」洞府內忽然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
「誰?」唐淑月驚起,卻發現洞內一瞬間暗了下去,伸手不見五指。她下意識想要扶住什麼作為依靠,卻摸不到任何熟悉的物件。
桌椅消失於無形,原本洞府內乾淨整潔的地面化作沼澤,死死咬住了唐淑月的小腿要把她往下拖,以致她動彈不得。
「不要動,不然你只會陷得更快,根本來不及聽我把話說完。」那聲音聽起來像是一位中年男子,半點沒有修仙者的氣質。
或許他根本就是一個凡人。唐淑月無端這麼想。
「識時務者為俊傑,很好。」來人察覺到唐淑月不再掙扎,慢吞吞地說。
「這一點不太像我。」他聽起來有些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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