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番外:那些人,那些事(二)
梁隨三歲那年失去了他的父母。
而他的父母是為了救顧塵死的。
死在了那場車禍里。
心中說不恨顧塵,那是假的,但梁隨很清楚,他父母的死其實和顧塵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即便沒有他父母的那一撲,沒有把顧塵護在身下,他們也逃不了一死。
唯一的區別是,死的人是兩個還是三個而已。
三歲的孩子太小了,愛恨都記不清,也維持不了長久。
再加上顧塵被送去了部隊里,顧家父母又彌補了他父母缺失的那一塊,因此,當顧塵從部隊里回來的時候,他對後者已經恨不起來了。
剛從部隊回來的顧塵很不好相處,他身上的氣息很嚇人,傅遠懷這樣體弱的人根本不能接近他。
梁隨也怕他——住的近的幾戶人家,就沒有不怕他的。
但好在,他的情況在慢慢好轉,雖然身上那滲人的氣息仍在,可梁隨已經敢和他勾肩搭背了。
雖然每每都會被他不耐煩地甩下去。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那麼這日子就會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梁隨開始做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已經記不清了。
夢中是一片血紅的天空,身染鮮血的人,身上被插著許多的劍和長矛。
那人抬眼看過來時,眼神悲涼,又有釋然。
梁隨被驚醒,才發現自己的眼角一片濕潤。
每次都是這樣,夢醒后,心臟有片刻的酸澀,眼角澀澀的,不由自主地就會流淚。
這樣的情況一直到去S市那天才稍微有好轉。
學校安排的博物館一日游。
這批新出土的文物很受政府的重視,幾乎每所學校都被強制性地要求過來觀看。
梁隨一到博物館,腳下就無意識地走到了那柄古劍前。
蒼溪劍。
不知為何,看見這把劍,梁隨心裡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和安心。
當晚,梁隨沒有再夢到那些廝殺和戰爭。
他的夢裡有鳥語花香,有淺笑安然,更有歲月安好。
只是,他醒來后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換了個地方。
自然,他也聽見了葉辜景說的那些過去。
——那些他在夢裡偶然窺探到一角的屬於他和葉辜景的過去。
他和葉辜景獨處一室。
葉辜景看著他不說話,他看著葉辜景也不說話。
最終,還是葉辜景先開口了:「你都聽到了?」
梁隨點頭。
「那你應當也知道朕想問你的話了,你……恨朕嗎?」
「我不知道。」梁隨沒有說假話來安慰他,「我曾經在夢中夢到過你說的過去,只是我能見到的很少,但想來,我應該是不恨你的。」
葉辜景為他這話怔住。
曾經執著的問題,似乎在這一刻已經得到了答案。
或許,這是他早已猜到的答案。
梁隨沒有騙葉辜景。
他見到葉辜景的時候,心中沒有恨,只有淡淡的喜悅。
那是對闊別多年的好友此再度刻重逢的喜悅。
所以,他對葉辜景發出了邀請:「你滯留在這人世這麼久了,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吧?想要去看看我現在的家嗎?」
葉辜景看了他許久,答應了。
因為他察覺到自己的力量突然減弱了許多。
那是執念在漸漸消散的緣故。
沒了執念的厲鬼很快就會消失,記憶也會慢慢地消失。
他想在還沒有忘記齊珏之前,去看看他現在的家,看看他現在是否過得幸福。
不出意外的,這一人一鬼擅自的決定被那個暴力又兇殘的小姑娘反對了。
葉辜景縮在梁隨胸前的衣服口袋裡,聽著那小姑娘的反對絲毫不為之所動。
當然,沒能讓梁隨打消念頭的梁白給了他許多的符篆,這是她這個做妹妹的唯一能幫梁隨的。
梁隨心底微暖,接受了梁白的好意。
葉辜景呲牙。
這些符篆雖然對他沒什麼威脅,但那上面的符文還是讓他有些不舒服。
為了齊珏,葉辜景咬牙忍了。
——
梁隨帶著葉辜景回了梁家。
至於那些花花綠綠的符篆,都被梁隨收起來了。
從那以後,梁隨去學校葉辜景陪著,考試葉辜景陪著,打籃球葉辜景也陪著……
他在梁隨身邊,見識了許多他這一千年來不曾見過的東西,也親眼目睹了梁隨現在的家人是如何對他好的。
這些,是一千年前的齊珏所沒有的。
在他知事時,他就為了自己的那個夢想上戰場了,根本沒有體會過來自親人和朋友的關心。
梁隨不知道葉辜景在想什麼,只是見他對籃球和學校里的老師講的課文有興趣,便不吝嗇地教他。
事實證明,葉辜景能當太子和皇帝,也是有一定的本事的。
那些在學生們的眼裡看來很難,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幾何圖形和物理,葉辜景在弄清其中的原理和規律后,學得比活人還要好。
只是梁隨的這反常,家裡的其他人也發現了。
梁二叔還特意把梁隨叫到書房說話。
「阿隨,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不好的事了?」
梁二叔問的含糊,梁隨還是一下就聽明白了,不由得無奈地笑道:「沒有。」
「真的沒有?」梁二叔看著他。
「真的沒有。」
梁二叔懷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還是擺手讓他出去了。
回到房間,葉辜景的身形出現。
梁隨看了一眼在房間里的葉辜景:「看來最近我要注意點了。」
「怕什麼,他們又看不見朕。」葉辜景很不解。
「不,我只是不想被他們當做神經病。」梁隨面無表情地道。
學習了現代知識,知道神經病是什麼意思的葉辜景:「……」
發現葉辜景不對勁是在期末考試結束之後。
一大早還沒起床,一股陰冷的冷風撲面而來,就算房間里裝有暖氣,梁隨也被冷醒了。
一睜開眼,就看見葉辜景飄在空中,渾身都飈著冷氣,平日里一雙對著自己總是溫和的眸子被黑色充斥,一點眼白都看不見。
換個普通人,清晨醒來,看見的就是這樣嚇人的場景,不被嚇死也被嚇暈過去了。
梁隨從枕頭下拿出梁白給的符篆,淡定地起床,把符篆拍在了葉辜景的身上。
葉辜景身體一僵,而後眼睛的眼色慢慢地恢復了正常。
「你怎麼了?」
拜葉辜景的那一下,梁隨被凍得徹底清醒了,想睡個回籠覺都睡不成了,站在床前,一邊穿衣服一邊問。
葉辜景揉了揉太陽穴,說:「看來,朕快要消失了。」
聞言,梁隨穿衣服的動作一頓,他回頭看向葉辜景。
「消失?為什麼?」
「因為朕的執念沒了,厲鬼沒了執念,都會消失的。」
葉辜景的執念是齊珏。
如今,人找到了,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問題也得到了答案,千年的執著也消散了,他也沒有了留在這個世上的理由。
亦或者是牽挂。
「你也感覺到了,朕的力量和以前相比,弱了不少。」
梁隨垂下眼帘,輕聲問道:「不能,為了我留下來嗎?」
他看起來沒有半點懼怕葉辜景的意思——即便他是厲鬼。
葉辜景看著他,突然就笑了。
「阿珏,你知道的,朕是不能一直留在你身邊的。」
他是死去了一千年的厲鬼,在梁隨身邊待久了,對他沒有好處。
梁白是對的,厲鬼不應該多糾纏活人,那隻會給他們帶來災難。
活人,更應該和活人在一起。
鬼的世界,不適合梁隨。
梁隨沒有辦法反駁,只能在葉辜景還在的這段日子裡帶他出去到處走走。
只是,葉辜景這隻厲鬼太引人注目了,出去的第一天就被不少的孤魂野鬼給注意到了,大膽一點的,甚至還跟著梁隨回來了。
好在還有個顧塵,一般的鬼在靠近梁家一定的距離的時候,就被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當然,那些天師也注意到了葉辜景。
不過他們在葉辜景身上沒有看到因果,那就代表葉辜景這隻鬼沒有害過人,所以大部分天師都是和梁隨提了兩句,讓他小心點,就不再關注了。
——正統的天師和玄門特別講究因果,他們能看出葉辜景和梁隨是有關係的。
即便有少數的天師想收了葉辜景,也被葉辜景身上的厲鬼氣息嚇得夠嗆,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但葉辜景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他已經開始遺忘梁隨,連千年前的記憶也忘掉了大半。
唯一記得,只有阿珏這個名字。
他的身體逐漸變得虛幻,有時連梁隨也看不到他。
梁隨不再帶他出門,整天和他待在房間里,不是聊聊天,就是一人一鬼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氣氛也格外和諧。
「阿珏,孤想和你一起騎馬。」葉辜景的記憶停留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
梁隨微微一笑:「可是現在很冷,騎馬會感冒的。」
「感冒是什麼?」
梁隨想起千年前的那個時候還沒有感冒一說,就換了個說法:「生病,風寒。」
葉辜景點點頭,忽然又出聲:「阿珏,你的佩劍呢?」
梁隨:「送給殿下了。」
葉辜景:「可是孤沒有。」他在自己身上看了看,沒發現蒼溪劍的影子。
梁隨捂頭,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
今天解釋了,明天他還是會忘記。
這樣的對話每天都會發生一次,使得路過他房間的梁彥每次聽到自家堂哥一個人在那兒自言自語的,就毛骨悚然,腳下跑得飛快。
葉辜景對自己的情況一無所覺,梁隨每天也樂得陪他,直到大年初二那天。
或許,無論是人還是鬼,在離開前,自己都會有所察覺。
梁隨一大早就被葉辜景要求想去十三中看看。
他的記憶在消失,已然記不得自己其實是來過十三中的。
梁隨換好衣服,和梁二叔說過後,就帶他回了十三中。
十三中放了假,又是新年,這個時候沒什麼人。
葉辜景飄在梁隨身邊,感嘆道:「以前孤被太傅教的時候,也有過反叛心理,只是那時孤是太子,肩上擔著百姓和責任,只能壓下那股反叛,老老實實地跟著太傅學習。」
「你們那時學得不比我們少,一時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你可憐一些還是我們更可憐。」梁隨笑道。
葉辜景也笑了:「阿珏,其實,朕有悔。」
「沒有在那時相信你,害得你丟了性命,也不該讓你替朕去實現那個夢。」
「如果,從一開始,朕就不想著統一天下,你就不會上戰場,不會萬箭穿心而死。」
梁隨霍然看向他。
「你……」他喉結滾了滾,語氣澀然,「你想起來了?」
葉辜景含笑點頭:「朕很開心,和你在一起的每段日子,都是朕最開心的時候。」
這千年來,他睡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身邊除了鬼便是冰冷的器物。
孤單而寂寞的時光里,陪伴他的是那段他們一起習武,一起讀書的日子。
那充滿了幼稚卻單純的回憶,讓他挨過了十個百年,就算他有悔,也被這些回憶給安撫下來。
「朕也很開心,你沒有恨過朕。」
他眉間舒展開,俊美的臉龐因為這笑容而變得溫和。
然而,他的身體卻越發的虛幻。
梁隨看著他已經看不見腿的身體,眼睛有著酸澀感:「要走了嗎?」
「是啊,要走了。」
葉辜景留戀地看了一眼十三中,緩緩地道:「你不是阿珏,是梁隨,今生的你,有著一個很美滿的家庭,也有很多愛你的人。」
「朕很感激他們,他們彌補了朕對你的虧欠,即使你已不再記得。」
梁隨沉默了一瞬:「你還有什麼心愿嗎?」
葉辜景微微搖頭:「我的心愿已了,阿珏,只盼你今生幸福美滿!」
「我會的。」
葉辜景眼裡露出一絲笑意。
雪,又開始下了。
遠在S市的蒼溪劍突然顫抖了一下,一陣紅光閃過,就聽見「咔嚓」一聲,劍身斷成了兩半。
梁隨看著空無一人的身前,輕聲道:「再見!」
我的殿下!
跨越了千年的尋找,終於是尋到了那個人。
他仍舊是那個太子殿下,他也依然還是那個少年將軍。
……
「阿珏,希望孤將來君臨天下時,你會是陪在孤身邊的人。」
……
「殿下,我會護你所護,做你想做卻又無法做的事。」
……
不論過去多久,他們都是彼此的知己。
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