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禍殃帖中尋(1)
七月已至尾聲,白雲日益稀淡,天穹卻升得更高,幾場清清涼涼的雨水下來,暑氣遁地,木樨初綻。在這晚夏與初秋私語的季節里,心事重重的映弦仍住在壽慈宮的止水軒。度過以琴聲書香為伴又多方刺探的白日,夜裡便披著皓月清輝,從團團亂絮中搜出幾條可疑的線索,記在紙上加以推敲,再將其點火燒掉,目送隱藏的玄機灰飛煙滅。
自從司徒嫣告知希夷道長的秘密后,映弦便翹首以待希夷道長下一步的動作。可這邊希夷道長卻毫無動靜,像是一坨受了潮啞了火的彈藥,形態懾人,卻遲遲不發出那驚天動地的一炸。太后的病情近日有所好轉,便理所當然將其歸功於希夷道長的引導和映弦的琴曲,對兩人也更加信任。常跟映弦去壽慈宮外轉悠,呼吸新鮮空氣,發幾句時光荏苒的嗟嘆,路上遇到柔聲婉態的袁巧音和大腹便便的連若萱,也是一臉和顏悅色。
八月五日,風輕雲淡,日光剝去了熾熱的金膜洋洋飄灑,像是老天傾倒的一杯剛溫好的美酒,供有心之人品賞。午休剛過,太后便吩咐映弦抱琴陪自己去御錦苑散步,碧桑跟隨其後。兩人邊走邊數落著哪些植物的葉子已開始不爭氣地泛黃,笑語晏晏一路到了天香園。
花圃中的牡丹斂了夏日的雍容華貴,青枝綠葉擠擠挨挨,仍挺立驕傲的身姿。花台上放置若干盆景,虯枝盤莖,繁花小葉,或獨立一樹矮松,或添幾扇石屏,取了諸如「半輪秋」、「煙水寒」、「浮玉藏幽」、「晴空排鶴」之類的雅名。在園中游賞了一陣,太后喘息又起,就著石凳坐下。微一示意,映弦便將瑤琴放好,彈奏最近從《清知閣秘譜》上學會的古曲,名為《長清》,接著又是一首《頤真》。琴聲恬澹清奇,舒徐幽雅,一絲絲一縷縷,撫去了心頭的迷亂。
琴曲奏畢,太後身心俱暢,臉帶恬然笑意,眯眼感受初秋氣息。又坐了一盞茶工夫,跟映弦說東道西,才覺體力不支,打算返回壽慈宮。映弦卻剛好彈到了興起處,不想中途停下,遂懇求能留在天香園練琴。太后便准了,顫巍巍地起身,碧桑急忙過來攙扶。兩人身影遠去,映弦長呼了一口氣,目光流散,忽意識到此地是當年瞿婉兒跳「淫舞」的所在。臉不覺一紅,收束心神繼續彈琴。
這次彈的是向楚沙白學習的第一支曲子。清冽的琴音從指尖躍出,匯成淙淙溪流滋潤百花,水聲漸強,江天葉轉雲飄,卻是以一顆晶瑩剔透的泛音結束了這場洪波駭浪。映弦心潮起伏,停琴發獃,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說話聲:「好曲子。」回頭一視,竟是永瑞,旁邊還有韓忞,也不知兩人究竟到了多久。映弦連忙參拜,永瑞示意她平身,扭頭又讓韓忞在天香園外等候。韓忞躬身退離前卻瞥了一眼映弦。輕飄飄的一睨,映弦卻似被什麼重物砸中,趕緊低頭裝作沒看見。
永瑞走到映弦身邊,問道:「這首曲子也是楚沙白教的?」
「回皇上,是。這也是他自己寫的。」
「此曲意境不凡,可有曲名?」
「尚未定名。」
永瑞伸手撫弦,忽然中指一勾,嗆然作響,說道:「作曲者一定不簡單。你覺得呢?」映弦點頭道:「前不久我讀到桓譚《新論》中的《琴道》篇,說琴是『大聲不震嘩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故而『古者聖賢,玩琴以養心。』《左傳》里也說君子靠近琴瑟是為了謹慎身心,而非自我放縱懈怠。可是此曲中段悲亢激烈,抒發志懷足駭天地,當是有非凡人生經歷的人才寫得出。」
聽見映弦用「我」來自稱,永瑞也不以為忤,微笑道:「你讀的書倒雜。那朕給你的《清知閣秘譜》,你可有好好習奏?」映弦忙道:「是。皇上,我差不多學了一半了。」永瑞聞言便坐在石凳上,道:「那你給朕彈一首。」
映弦也坐了下來,尋思該選哪一首來彈。忽想起年初烏屏地區流賊作亂的消息,朝廷正在征討,卻還沒有平定,估計皇帝心情難暢。便彈了一首根據《桃花源記》譜成的《桃源春曉》。優美空靈的曲調揚起一股清涼長風,吹散心台的紛擾塵埃,煙霞水波和良田阡陌,音韻升落間無不安然在目。曲罷良久,永瑞方從妙境中回過神,吁道:「好。果然是佳曲。你彈得也好。」
「皇上過獎了。我也是練了好久,甚至彈斷過一根弦呢。」
永瑞沉吟自語:「『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注視映弦道:「朕有一事想問你。」
「請皇上示下。」
「朕將你的姐姐封為義安公主,卻沒給你任何封號,你……會不會怨朕偏心?」
映弦一愣,忙說道:「不會。
「為什麼?」
「我……我只是覺得無論是在宮中,還是在公主府中,大家都對我挺好,從沒人給我臉色看。我自己對一切也挺滿意的,何必非要做公主?」
「怎麼,你瞧不起公主的封號,不想做……朕的女兒?」永瑞的眼眸奇異地閃了一下,似有一道隱晦的弱光劃過靜謐的天香園。映弦隱覺有什麼不對勁,正要回應,天香園入口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人顧望,卻是司徒暉所住咸福宮中一個叫做小賀子的內監,一臉焦急地奔到永瑞身前,跪地顫聲道:「奴婢參見皇上。皇上,殿下他突發怪病,昏迷不醒。宸妃娘娘都急死了。皇上你快過去看看。」永瑞霍然起身:「走。」
映弦瞧見二人疾步遠去,嘆了口氣。指尖輕彈,音符飄飄忽忽上下沉浮,各種微妙的情緒湧入心頭,思緒卻飛到了遙遠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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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瑞、小賀子以及在天香園入口等候的韓忞疾步走到咸福宮,一進司徒暉的寢殿,袁巧音便淚眼婆娑地迎了上來。宮人花花綠綠齊跪在地,像是一片被冰雹砸傷的野菜。永瑞走近,見司徒暉閉目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里透著灰青,連喚不醒,推了幾把也毫無反應。跪地的御醫全都苦著一張臉,看樣子是無計可施。
永瑞只覺頭重如磨,太陽穴突跳不已。周圍變得亂鬨哄的,但他還是從中辨出了重要的聲音。先有袁巧音的哭腔:「妾本是在聽暉兒讀書,讀著讀著,他突然就發不出聲來,然後就暈倒了。妾馬上叫了御醫,可他們查了半天都查不出病因。」接著是太醫院藍院判略顯蒼老的顫聲:「恕臣無能……」以及韓忞尖著嗓子質問下人:「殿下今日可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么?」負責司徒暉飲食的幾個宮女忙道:「殿下進食跟平常一樣,奴婢絕不敢有誤。」
永瑞臉色陰沉,坐在床邊凝視司徒暉,眼裡充滿疑問,卻不發一語。屋子裡回縈袁巧音哀弱的啜泣聲。門口又是一陣響動,卻是鄧公公攙扶著太後來了。太後步履蹣跚走到床邊,目視司徒暉,呼喚了幾聲「暉兒」,如喚死人。太后問清事情緣由,對幾個御醫怒聲道:「你們這些廢物!太醫院真是白養你們了。你們趕快給本宮將暉兒治好,否則休怪本宮不客氣!」總是妙手回春的王御醫今番卻垂頭喪氣:「回稟太后,臣行醫這麼久,實在沒見過這樣的怪病。像是被人投了毒,卻又不見其他中毒癥狀……」
寢殿被哀雲慘霧籠罩,個個陷入了愁思,忽有一個小宮女問王御醫道:「那殿下會不會是中了邪?」王御醫愣了愣,未及回答,太后卻如夢初醒:「對了,也許希夷道長能找出原因。快,快去虛靜觀請希夷道長。」
鄧公公得命,一改平日拘謹,急奔而出,過了會兒便同希夷道長聲勢駭人地聯袂而至。宮裡大多數人還是頭次見到希夷道長的真面目,齊刷刷地投去目光。希夷道長向太后和皇帝作了一揖,徑入御醫和宮人跪出的小路,彷彿腳踩清雲飄到床邊。經過一系列的觀察、把脈、撫摸和喃喃自語,希夷道長得出了驚人的結論:「是有人在施巫蠱之術。殿下中了詛咒,故而昏迷不醒。」
寢殿嘩然,袁巧音淚如斷線:「什麼?」永瑞眼裡疑光凝滯,追問是誰在施行。希夷道長搖頭說貧道目前不知,卻又聽永瑞詢問可有辦法找出元兇,便沉吟道:「若在虛靜觀內設一『聞天壇』,待貧道做法求禱,或能窺得一二天機。」眾人將信將疑,袁巧音又問:「那暉兒……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希夷道長嘆了口氣:「回娘娘,目前看來施蠱之人道行不高,殿下暫無性命之憂,不過拖久了卻也不成。」太后噌然而起:「好,道長,你說如何建壇,咱們立刻就辦。」
司徒暉中了巫蠱的消息很快像一團火球,呼呼地在宮裡燒開了,所到處便騰起一陣猜測和竊竊私語。司徒嫣、映雪、連若萱、映弦、司徒沁相繼前往咸福宮想要探望。宸妃卻說希夷道長吩咐,找出病因前不得讓任何人靠近。盈盈美目又紅又腫,也不知哭了多少場。幾人安慰一番,蘊著不同表情離去。
經過趕工,到了傍晚,「聞天壇」已在虛靜觀內的東南方向落成。翌日清晨,東方的天空透出幾縷刀片似的光亮,永瑞、太后、宸妃、韓忞四人進入虛靜觀。繞過碧煙浮動的三清殿,只見東南方建起了一座半黑半百的太極形圓台。台中放置一條案幾,擺設道家香具,一張白紙平鋪於案,旁邊卻盛著一碗褐色的液體。圓台周圍環繞雷擊棗木擺出的八卦,再外一層插二十八星宿風旗,四個道童肅然立在旗下護法。就在眾人觀望之際,沐浴完畢、披頭散髮的希夷道長穿著一襲紫色法衣,持劍緩步登壇。
晨暉從天空颯然飄落,不知此一束何來,彼一束哪去。眾人的視線像是穿越了千古興亡與萬里河山,死死纏繞在希夷道長身上。他款步走至案前,放好劍,駕輕就熟地焚香,口裡念念有詞,三條細長白煙便從香爐里裊裊騰升。四周清風徐來,樹影斑駁,聞天台上方的天空泛起一片金紅。
陡然一聲清嘯,寶劍出鞘,一道道銀光斜刺向東,直劈向西,南來北去,響亮的劍鳴聲中劍花綻放,似要盪開彌天漫地的妖霧魔氛。也不知究竟是希夷施法之故還是天氣本身有變,西南方忽然罡風大作,二十八星宿旗幡噗噗招展,奇光不住閃爍。希夷道長佇立於聞天台中央,猶如喝了數盅美酒,面色發赤,髮絲激揚,舞劍的動作也愈發迷狂,看得眾人氣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小了,旗幡停止飄動,一切恢復了平靜。希夷道長卻又一劍指向蒼天,閉眼喃喃不休,似是正與神靈溝通。突然,希夷道長雙眼暴睜,目放精光,左手緊握劍柄,伸右手端起案上那碗褐色液體,往白紙上雷霆般地一潑。停頓片刻,吁了一口氣,轉過頭,對台下等候多時的眾人說道:「上天已有所示。諸位請看。」
永瑞等人聞言便快步登上聞天壇,走到案前一瞅,一方素紙已染成了黃褐色,紙面卻詭異地顯現出兩個藍色的大字:「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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