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禍殃帖中尋(2)
適
意
紙面清晰凸顯兩個藍色楷體字,方方正正,一筆一劃都在朝陽下泛著犀利的光芒。永瑞拾起紙張,狐疑的視線沿字跡不停滑動,卻找不到一個落定的點。晨風吹揚永瑞的常服,明黃的光暈宛如水波流洄,忽有一滴怒意的煙墨落入,沿著永瑞逸朗的眉目氤氳。
袁巧音早已按捺不住:「適意?這是什麼意思?」永瑞恍若不聞,自語道:「難道真是他?」聽見韓忞詢問,目光方從紙面撤離,思忖半晌,說道:「曦兒十三歲那年,朕曾經賜給他米芾的《適意帖》。」
宸妃「嚶」一聲,臉龐霎時失去了血色,微瞋著杏目,鎖眉如怨,一條淺碧色的汗巾在指間絞來絞去,切齒道:「原來如此。」太后卻目露遲疑:「這兩字真是在暗示這個意思?」永瑞微微一嘆:「恐怕沒什麼人比他更有動機了。」目光又垂墜在了「適意」二字,眼前浮現出八年前司徒曦與自己共賞書帖的一幕。
時光的鬼箭折轉了方向,馳回到八年前那個桃花紅梨花白的三月,永瑞攜家眷前往「甘露園」游春休閑。此園坐落於西鑒南郊,一大半為衡湖佔據,無風時碧水鏡清,風揚處微波粼粼。繞湖遍植婆娑的楊柳,掩映著半煙亭、墨華樓、隨風閣、含欣堂、開雲殿等皇家建築,風光秀麗宜人。那日午休過後,永瑞便坐在墨華樓,就著新茗欣賞司禮監名書庫掌司楊允剛選好的幾幅書帖。三月的陽光從翠綠的樹陰飛翔而下,穿越雕花小窗,傾灑於紫檀木書案。絲縷茶香猶如一支清雅的小曲縈繞在樑柱間,令永瑞心怡意暢。楊允躬身立在角落以備垂詢,而司徒曦也陪坐案邊,饒有興趣地觀看書帖。
永瑞見司徒曦看得津津有味,便問:「這幾幅帖子,你最喜歡哪一幅?」
「這一幅。」
「你可都讀得懂?」
「皇兒試一試。」司徒曦便讀道:
「百五十千,與宗正爭取蘇氏《王略帖》,獲之。梁、唐御府跋記完備。黃秘閣知之,可問也。人生貴適意。吾友覷一玉格,十五年不入手,一旦光照宇宙,巍峨至前,去一百碎故紙,知他真偽,且各足所好而已,幸圖之。米君若一旦先朝露,吾兒吝,萬金不肯出。芾頓首。」
「你倒說說,為何單單喜歡這一幅?」
「皇兒只覺『人生貴適意』一句說得極好。父皇認為呢?」
「呵呵,曦兒眼力甚好。此帖正是北宋米芾的《適意帖》。那你可知這句話的出處?」
「皇兒不知,請父皇賜教。」
永瑞抬眼示意,楊允便上前對司徒曦解釋道,這句話本是西晉文學家張翰所言,載於《世說新語》。原文為「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邀名爵?」張翰當時被捲入西晉「八王之亂」的齊王司馬冏在擔任大司馬時闢為東曹掾。他見禍亂方興,便以蒓鱸之思為由辭職歸鄉。不久長沙王司馬乂攻入洛陽,司馬冏被擒斬首,時人便以張翰有先見之明。
一幅《適意帖》引出了八王之亂的歷史風雲,永瑞借題發揮,希望司徒曦能以此為戒,尊兄愛弟,勿動手足相爭之念。待司徒曦眨巴著眼睛答應下來,永瑞便將《適意帖》賜給了他。瞧見司徒曦滿蘊歡喜之色,神情竟像極了某一日的沈妙,心裡不禁隱隱一動。
當年的沈妙,來時披月色、去別有梅馨的沈妙,在許多清風把花香吹成情痕的夜晚,也曾和自己這樣並肩而坐,啜著茶品賞書帖。她用她的纖纖素手研的墨總是細潤流麗,而她的容貌一如冰雪般淡然孤清,與人無爭。這,正是他喜歡她的一點,卻又似乎是他隱隱痛恨的一點。就連南巡時被火燒傷臉龐的司徒嫣指責沈慧妃帶自己亂投醫,她也只是波瀾不興的一句:「小小丫頭,雖然信口雌黃,卻也是個可憐人。皇上若不信妾,妾就擔了這過錯便是了。」
一面是八歲大的司徒嫣哭泣著講述經過,用手遮掩猙獰傷痕的同時卻又懇請父皇原諒沈慧妃的無心之失;一面是沈妙的不屑辯駁,「甘於」承認。永瑞沒有選擇。他以他的方式懲罰了她。整整半年,他再未踏足沈妙的寢宮。偶爾回首,殿宇朦朦朧朧,孤鳥掠過孤寂的樹蔭,過濾了兩道怨愁的目光。時間的車輪幽幽碾過,只聽軲轆,未見歸轍,卻不知哪個黃昏,南風裡飄來沈妙罹患重病的消息。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永瑞偶爾去看她。但是坐到了床邊,沈妙卻以自己悴陋為由側轉身子刻意迴避。而當他溫聲詢問司徒嫣臉傷一事,沈妙還是那句話:「如果皇上認為是妾做的,那就是妾做的。」清清淡淡的口吻,又因病痛變得虛弱,像一根又細又長的蛛絲沾滿了痛楚在空氣中顫抖,讓人憐也不是恨也不是。她就這樣病重將死也不改口,像是要把所有的懷疑和愧疚推給自己。這個女人,她是在賭氣么?報復么?有什麼必要?
司徒朗明白,自己對沈妙的感情,就是這麼複雜。
但他還是會時常憶起那一日,在綴滿橙黃色細碎花朵的桂樹下,他用一把鴛鴦戲水紋玳瑁梳篦一綹綹梳她的秀髮,凝視她,用溫柔的目力。沈妙低首,六幅羅裙上銀線攢簇而成的梅花幽然浮動在清光中,他覺得耳邊霎時靜了下來。沈妙抬起頭,清風撩起頰邊的青絲,晶瑩的淺笑依依藹藹綻開在嘴角,兩丸剪水定定望著自己,眸里明華散漫。如此難得一見的歡喜,由衷的歡喜,褪去了平素的輕愁和孤傲,在司徒朗失神的一瞬就像是千萬把松明火炬點亮了清寂的庭院,空氣里飄著奇異的芳香。
現在,十三歲的司徒曦也這麼由衷歡喜地望著自己,笑意盈盈,午後的陽光像是淡金的流水淌在身上,柔柔縷縷,曲曲環環,映得眉眼分外明亮俊雅。墨華樓里的永瑞端詳著他。他長得究竟是像自己更多一點呢,還是像沈妙多一點?心臟猛地一抽:沈妙——她已芳逝多年了。
當清冽的晨風吹寒飽經滄桑的面孔時,虛靜觀里的永瑞結束了思憶。眼前的女子不是沈妙,而是俏麗婉媚、泫然欲泣的袁巧音;牽挂擔憂的兒子是被巫蠱害得昏迷不醒的司徒暉。如果這一切真是曦兒所為……永瑞驟然捏緊了手中的紙張,怒痛磨成一把冷冽的刀鋸,正在來回切割五臟六腑。倏爾,他扭頭對希夷道長說道:「道長認為,此二字真是上天做出的暗示?」
希夷道長仙袂飄飄,不動聲色回應道:「若一切真如皇上所言,那信王殿下恐怕和這場巫蠱脫不了關係。」
罷了。皇帝仰天長嘆,「啪」一聲拍了案:「韓忞傳旨,著刑部尚書黃伯饒領衙役三十,著上直軍統領孔桓領兵五百,包圍搜查信王府,發現有任何抵抗,將人就地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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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就像一支寒光閃閃的梭鏢,飛越深宮重樓,猛然釘在了刑部衙署門口,激起一片響亮的騷動。得知信王施行巫蠱詛咒端王,黃伯饒不敢怠慢,接旨后迅速點了三十名衙役,備好搜索器具就向信王府進發。途中與孔桓的兵伍狹路相逢,彼此打過招呼便心照不宣地繼續前行,又不時抬頭望向高懸於眾生頭頂的那輪蒼白的太陽,想要記清這個特殊的時辰。衙役們鉚足了勁,心情卻上下顛盪。誰都明白,這一番搜索下來,真要找到了什麼巫蠱厭勝,信王就算是完了。
「顯靈」的老天爺再度做起了戲法。剛才還明晃晃的太陽剎那間被大塊烏雲吞噬,天穹如同凍傷的肌膚透出陰慘慘的灰青,空氣里添了一絲兒血腥味,裹挾著桂子的甜香飄到黃伯饒的身邊,久久不散。他皺鼻吸了一口,故作平靜地眺望——近了,更近了,雕樑畫棟的信王府就聳峙在前方。卻不知信王司徒曦究竟在做什麼?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快要死到臨頭?西風吹起了一支灰白色的笛曲,道路兩旁的槐蔭搖曳的聲音若遠若近,恍恍惚惚,在初秋的早晨在記憶的深處。
當空中亂雲飛渡,有雨點零星飄落時,地上的兩支隊伍終於雄赳赳抵達信王府。孔桓站在朱紅大門前揮手示意,只聽「刷」的一聲,兵士長刀齊齊出鞘,水銀瀉地般散開后迅速將王府圍了起來。門口的守衛一看不對勁,又聽黃伯饒說道是奉旨搜府,只得進門稟報。
眾人佇立在門外等候。周圍濕氣越來越重,像是有一條巨大滑膩的毒蛇盤繞雲層不斷吐著蛇信。人們粗重的呼吸聲、搖動樹葉的風以及飄零的雨絲,將天地間的陰鬱渲染得深不可測。忽聽靴聲震地,卻是秋心領著一干王府侍衛疾步走出。侍衛見情勢不妙,也都紛紛亮出了兵刃。「什麼人?/幹什麼?」劍拔弩張下,空氣遽然凝凍。
秋心止住侍衛,面向搜捕隊伍從容說道:「各位大人,信王殿下近日身體不適,卧病在床難以見客,倒想請問各位如此陣仗,究竟是何用意?」
黃伯饒說道:「奉皇上旨意,懷疑信王殿下在府內施行巫蠱,詛咒端王殿下,故而前來搜查。」
秋心一呆,疑道:「巫蠱?這是誰對皇上這麼說的?」
孔桓手下一個滿臉殺氣的百戶,率先忍耐不住,扯開嗓子道:「此事輪不到你這小子來操心,快去叫殿下出來。」
潑墨似的烏雲迅速翻卷,四海龍王都躍出了淵面騰上九霄,競相長吟,張牙舞爪間釋放轟隆雷聲,預告一場豪雨傾盆在即。陰霾張了巨口逼壓著信王府,高高低低的刀刃指天閃爍銀光,直欲將這陰霾的妖獸刺出一灘腥血來。就在森寒雪亮的光暈中,一個幽青的身影撐著油傘緩緩步入眾人視線。正是信王司徒曦。
司徒曦走到王府門口,顫抖著手將油傘收了起來。眾人方看清他臉如黃葉身似柳條,泛著烏青的眼眶裡布滿血絲,精神委頓,果然像是抱病在身。沒等眾人參見,司徒曦又晃悠悠地挪了幾步,秋心急忙將其扶住,叫了聲「殿下」,轉過頭怒視眾人。黃伯饒和孔桓面面相覷。本道這端王中了巫蠱昏迷不醒,不料信王竟也是副病懨懨的模樣。黃伯饒上前施禮道:「不知殿下抱病,臣等驚擾了。但搜府是皇上旨意,還望殿下配合。」
司徒曦痛咳一回,皺眉問道:「聖旨何在?」
孔桓方從懷中取出聖旨,司徒曦便擱了傘勉力跪下,聽任豆大的天淚顆顆打落在肩,心中早浮了一河凄涼的死魚。待孔桓念完,司徒曦並未接旨,只說道:「這究竟是哪個小人血口噴人,挑撥我與暉弟的兄弟之情,令父皇疑心於我?若給我逮到了,必將他碎屍萬段。」
黃伯饒和孔桓覺出他的話音同他的神情一樣冷測測的,目中透出的怨光就像淬了毒的銀針朝自己射來,心都不由一緊。黃伯饒沉聲道:「回殿下,此事詳情臣等並不知曉。只聽說是那希夷道長做了法,得到上天指示,說是殿下對端王施了巫蠱。不管是真是假,還請讓臣帶人搜一搜。如若搜不到,殿下再到皇上那裡討個說法不遲。」
「哼,希夷道長?何方術士,妖言惑眾,竟敢污衊我。我倒想知道,這所謂的上天暗示究竟是什麼?」
「皇上只是傳旨命我等搜府,至於皇上看到了什麼暗示,臣實在不知。」
「好,好!好個不知。」司徒曦迸出一串冷笑,慘痛之意在空中回蕩:「也罷。如果你們要搜,那我就給你們搜。我倒想看看你們能搜出個什麼名堂。」
黃伯饒一努嘴,衙役們便爭先恐後衝進門,一個個掄起膀子翻箱倒櫃,掘地刨土,恨不得能將王府翻個裡朝天。乒乒乓乓之聲霎時響遍每個角落,就連起伏翻滾的雷鳴都給壓了下去。
時間靜靜流逝,天邊的雲彩變幻莫測,司徒曦靜靜站立,病容上卻始終凝住一個冷峻的神情,令人不敢逼視。穹窿被抽掉了天筋似地垮塌下來,越鎮越低,越低越暗,驟然掠過一陣夾了銀絲的冷風,王府院內的樹木劇烈呼號擺動,彷彿要即刻揭露一樁驚天醜行。
可是黃伯饒等了大半天也未得回報,正暗自奇怪,皇帝的親信內監馬佺卻從遠處跑了過來。徑直跑到黃伯饒身邊附耳說了幾句,黃伯饒臉色逐漸明朗,扭頭對司徒曦道:「臣剛接到消息,殿下之所以被懷疑施行巫蠱,是跟府內一件東西有關。所以,還請殿下出示此物,讓臣等看個究竟,再做定論。」
司徒曦寒聲道:「什麼東西?」
「是御賜的《適意帖》。」
司徒曦聞言卻是一愣,修眉蹙起,臉上聚滿尷尬。黃伯饒又催促道:「還請殿下出示此物。」
風頃刻吹得更猛,夾雜著密密匝匝的雨絲、塵沙、枯枝敗葉以及司徒曦一聲無奈的嘆息:「實不相瞞,這幅《適意帖》,一年多前已被我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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